◎“武／侠”？〈聂隐娘〉式的“侠”
在电影院看这部电影时，不同于其他电影时常有欢笑声、有啜泣声，我听到
比较多的大概是哈欠声。特别到散场时，观众可能想，这不对阿！怎么这样就演
完了？这难道不应该是一部成长型电影，看聂隐娘习武过程，学得武功后参与一
连串的问题，在既悬疑又紧张的宫廷斗争和紧凑精彩刺激最好有爆破有飞簷走壁
大量打斗的画面中，看侠女聂隐娘把危机一一解决吗？
观众会这么想，当然是完全有原因的。今天我们大家理解的武侠，不就是
武功高强、锄强扶弱这一回事吗？问题是，其实侠这个概念，在古时候的理解
和今天并不相同。以中唐以后到五代小说中，包括〈聂隐娘〉，描写的侠客固然
武功高强，可是他们的形象其实不是宽厚慈善的武学大师，而是神奇诡秘的刺
客，不但在城市之间杀人于无形，往来自在无碍，甚而能青春永驻、预知灾祸。
今天一般读的武侠小说，大抵会让读者有带入感，仿佛自己就是其中的英雄
，又如看《黑暗骑士》、《钢铁人》，英雄是既崇高，又同时有内心忧虑，英雄很
帅气，可是并不遥远。可是在唐小说里不是这样，唐代的侠小说，通常以平凡人
的角度出发，写侠的陌生、未知、超凡与神祕不可理解。侠是不可知的，和凡人
之间有不可跨越的距离。譬如〈崔慎思〉、〈贾人妻〉两位杀子绝念的侠刺；〈昆
仑奴〉中的摩勒；《酉阳杂俎》中“盗侠”一类里的〈京西店老人〉及〈兰陵老
人〉两篇写剑术超绝的神祕老人；〈义侠〉中见义忘利的刺客；〈潘将军〉中的侠
盗；〈卢生〉中的刺客……等等。神秘是他们共通的形象，然而这样的神秘，总
是和寻常人物的平凡无力共同被强调、呈现。而〈聂隐娘〉是其中经典的篇章之
一。
也就是说，当观众怀疑为何隐娘／窈七的对白仅有四句（我大概记得是）：
1.小儿可爱，故不忍杀
2.娘娘说青鸾舞镜，娘娘就是青鸾。从京师嫁到魏博，一个人，没有同类。
3.瑚姬有身孕
4.嗣子年幼，杀之魏博必乱，故不杀
→ hp8232: 聂隐娘还有一句是给奶奶请安
(谢谢补充)
并且，电影居然没有详细描写聂隐娘的心灵成长与挣扎时，可能没有注意到，
就原本小说〈聂隐娘〉来说，她本来就是神祕不可解的。
◎孤独的无敌少女：怪物还是少女神？
虽然这么说，电影《刺客聂隐娘》仍有其不同于原作的主轴，就是被弃。
不同于小说中，一名神秘女尼姑迳自将聂隐娘带走，在电影《刺客聂隐娘》中
，隐娘窈七是被宫廷的权力运作机制、藩镇外交考量之联姻所遗弃。在电影中
，侯孝贤反复经营的宫院深深、政治谋算与庙堂上的政治谈论，深宫幽微景致
，无非是要告诉观众：最初遗弃窈七，当然在窈七成为刺客后，更难以融入的
古典礼法社会，特别是藩镇权臣的宗族生活为何。
聂隐娘见弃于政治联姻，被砍成重伤，最后从道姑公主学剑术，可是却又
因为不愿杀田季安，而被道姑摈弃。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个述说聂隐娘如何“
一个人，没有同类”的故事。在两位公主代表的两种典型：庙堂之上的主母与
道观中的无情死神，恰恰都是她无法或不能成为的典型。这是她的孤独所在。
隐娘窈七当然仍然解决了宫廷中的问题，她翦除刺客、打败蒙面高手，破
坏幻术拯救了瑚姬，也在危难中救了父亲。她或许仍在某种程度上，想扮演修
复伤害的少女神，可是在最富有亲情的一幕：她拯救了父亲司马懿，不我是说
聂锋，父亲颓坐在茅屋中，隐娘煎好了药端过来，吹冷，然后送上，聂锋这才
转过眼睛看着隐娘，啜饮两口，然后他说“我真后悔把你交给道姑”即使这样
一个神祕而武功高的女儿在危难之际救了自己，并且温柔送上药，父亲的眼
睛里从未出现过欣喜、欣慰或感动，他只是淡淡对这个陌生的少女说：“我真
后悔。”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我情可你还是过去那个我的女儿。眼前人是
少女神、还是怪物？
电影中描绘聂隐娘的孤独，还通过她的角度去观看世界。譬如，在田季安
宫帐中，田季安与瑚姬的画面时常被帘幕稍稍挡住，画面切过暗影处的隐娘，
分明这个画面是从隐娘眼中看出去的。从大堂上陌生复杂的策略谋划开始，观
众眼中的陌生，恰也是隐娘眼中的陌生。
又譬如磨镜少年磨镜给群童看的那一幕，那个画面是从哪里拍过来？电影最开
始处，父亲观子玩鞠的那一幕又是谁在暗中眨眼睛？电影中的许多画面，如果
解读为暗中聂隐娘的观看视线，或许电影就会更容易被了解?
许多观众可能会觉得，这个电影的故事情节其实不是很简单吗？其实更简
单的说，这部电影的故事其实只有两句话：
1.青鸾舞镜
2.不能斩绝人伦之情
可是正是因为情节简单，才让电影导演可以有更多余裕调度画面来表达空旷
、孤独、被抛掷的孤独感。电影中许多画面是慢的，空旷远大的背景之中，或
无人，或只有小小数点的人影。譬如隐娘拜谢道姑、与之决绝的一幕，远景，
青色的崖上站着全身雪白的道姑，远方有云岚渐渐涌上，等到窈七走了之后，
白色云岚已笼罩了整片山谷，道姑仍站在崖上。不著一词，何尝不能说出孤独
？我反倒觉得，导演正是有意翻转塞满很多武打画面、飞车（马）追逐、爆破
、悬疑，或是情节非常紧凑，反而把所有画面都用在交代情节，而非渲染描述
情感的叙事方式。这可能不容易理解，我也不是说这样做就肯定比节奏紧凑、
情节致密的电影好（我超爱《鸟人》、《疯狂麦斯》der）只是说侯孝贤大概有
这个想法而已。
电影最后，道姑从头到尾，一直强调“剑术已成，道心未坚”、“剑道无亲，
不与圣人同忧”、“不能斩绝人伦之情云云”，说实在，唐代的侠小说、侠想
像，其实本来就是和唐代文化中崇尚道术炼丹、藩镇酝酿私养死士刺客
文化有关，譬如电影中的小人巫术就反映了这一点，相关的
研究可以看龚鹏程的书。只不过要说的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
，其实不是原著提到的，反而更接近于另一篇唐小说〈杜子春〉有兴趣的
可以翻看看（是简单的文言文）。
总结来说，我个人主观觉得这部电影对于“聂隐娘”的可知与不可知，做了很好
的诠释与对话。“青鸾舞镜”的刻画丰富了聂隐娘的孤独感，也稍微暗示了
为什么会和磨镜少年在一起。（小说没解释什么）我个人主观意见是很欣赏
侯孝贤对于隐娘窈七神祕感的经营，正惟其不可知，所以她才是那个神祕
、来去自如而又无比孤独没有同类的聂隐娘，而不是蝙蝠侠或小龙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