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花葬》:拒绝生命的人

楼主: sfcgbc (我本人)   2015-07-22 11:22:15
以社会主流价值体系定义的“成功人士”身份行走多年,如今,吴正锡站在生命的分
岔路口,徘徊犹疑。
将吴正锡推到这一步的,是其妻子没来由新生的脑部肿瘤。我们无从得知他此前的生
活样态,或许能推断大抵不出富足、安稳、重复的平凡日常,无论如何,与妻子患病后医
院公司两头奔波、心力交瘁的情况相比,自是判若云泥。生活急转弯,照顾病妻成为吴正
锡的一个重担,然而于此同时,他面对公司新进下属秋恩珠,自己内心竟也长出了一发不
可收拾、日渐膨胀的情欲。
肿瘤有形,可以动手术切除,但扩散的癌细胞已侵入体内,如同吴正锡夫妻间淡漠的
情感弥漫为日常,两者都无法完全治愈,只能延缓疼痛,维持表面的平静。如果说遛狗和
保养自行车两种不同活动,仅是两人性格上的某种暗示,则餐桌那一场戏便展现了两人互动
的真实状况:对于彼此的习性——萝卜的切块大小、衣服的洗涤方式等生活细节——了如
指掌,却缺乏真正的内心交流。妻子的心思全在小狗身上,但吴正锡似乎根本不把小狗当
回事,面对她的陪葬要求,他不加思索一口答应,令观众和她同样错愕,究竟该将这样的
举动理解为深情呢?还是绝情呢?至于病房中的冲突,“快睡快睡!”“酒哪来的?”“
病人别喝酒。”“是不是希望我快点死?”“妳要这样闹整晚吗?”“你心里到底在想什
么?”只是各说各话、毫无交集。之后在别墅中,更将两人间的距离残忍地呈现出来:即
使两具肉身紧密贴合,她也拥抱不到他。真正的他,其实根本不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情欲无形,不可捉摸,但却不可否认地真实存在着。吴正锡对妻子已然失去了欲望,
对应召女郎则毫无感情,唯有秋恩珠是情欲的完美综合体,教他难以抗拒。那天秋恩珠奔
入正要关门的电梯,像个预兆,预告她将闯入吴正锡已近闭锁的心灵,在他的人生关门前
,带来另一种可能。最初,似乎只是吴正锡单方面地窥视:在电梯里,在他独立的办公室
,在公司会议上,在那小小盆栽后头“躲”著,凝望一层玻璃之外她的背影、侧脸——然
后她回头了,发现来自盆栽后的目光,拨拨头发,巧笑倩兮。暧昧的视线持续累积,到灵
堂那场戏,吴正锡投向秋恩珠身体的目光,已明显带有欲望成份(实则于此之前,他已在
脑中演练过更加越界的画面)。悼念死者、气氛哀矜的丧礼场合,抑制不住的情欲从礼制
框架的缝隙间潺潺涌溢,正如秋恩珠弯身行礼时,领口露出的阴影。电梯前辞别一段,秋
恩珠鞠躬,前行,又回头鞠了个躬,步入电梯,微笑望着吴正锡;他的目光则从头到尾没
离开过她。先前总是偶然连上就瞬间断开的视线,如今桥梁般接了起来,在镜头切换所凸
显的眼神流转间,我们明确地感知:有些什么已悄悄地滋长蔓生,再也无法掩饰了。
那样深长的对视,第一次发生,是在公司庆功宴后吴正锡搭车先行离开时。人群如两
道潮水分合,秋恩珠凝定不动,在浪中时隐时现。他们不约而同地目送著彼此,终于产生
强大的牵引力,使得原本要去医院照顾妻子的他,下了“回头”指令,甚至不惜连下两回
。尽管这一晚他们终究失散,但从要求司机调转车头那一刻起,秋恩珠便正式成为吴正锡
心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得知她将结婚时他愕然的表情,虽然仅短短一瞬,却无疑透露了背
后的失落。他是如此地在意着她,像不愿面对事实般逃避参加其婚礼,主动安排出差(结
果显示是趟难熬的旅程)。但即使远离具体的人,身在他方的吴正锡仍然躲不开秋恩珠的
名字,更关键地,挥不去脑海里她的音容笑貌。现实中逃离的他白天观赏现代芭蕾舞团重
新诠释的希腊神话“Orpheus and Eurydice”,此一预示其自身状况的丧妻故事,然而到
了夜里,梦的舞台上他并非如Orpheus入冥府试图挽回亡妻,却犹在拚命追逐嫁作人妇的
秋恩珠。一趟车程,一段梦境,明白展示她的存在如何巨大,足以将他自原本的生活轨道
拉开,迈往另一条未知的道路。
回到电影开头,黑色的出殡队伍朝死亡的方向行进,吴正锡却转身回头,望向后方唯
一未著丧服而身穿红色上衣的秋恩珠,彷若凝视一朵绽放生命的鲜花。看完电影,我们知
道这一段应非实际发生的事件,而是吴正锡的梦境或想像,以之作为第一场戏,当有开宗
明义地揭示主题的作用。吴正锡的精神出轨历程担负整个故事的主轴,但这绝非仅仅是表
面看上去那样“爱我还是她”的选择,而包含着更关乎生命本质的意义。
在吴正锡任职的化妆品公司的会议上,他们讨论著一种清洁阴道的产品。这清洁剂的
效果虽然颇佳,却有一项重大问题:残留物质无法随尿液排出体外,势必会引发病症。排
泄功能是维持生命的重要机制,顺利将体内的有毒物质排除,才能健康地活着。生理上如
此,心理上又何尝不是这样?负面情绪自不必说,就是欢欣喜悦,若无法适当表达而必须
完全压抑,恐怕也不免生病。
以生理喻心理,排泄机能的失去控制,在吴氏夫妻身上无疑有其象征意涵。吴正锡老
化的摄护腺,导致他必须仰赖导尿管才有办法排尿。多数时候,他只能与那些蓄积在体内
过多的水分和废物共存,无法自行释放。对应至他深幽的内心世界,总是封闭,仿佛隔着
厚重密实的围墙,不向外头发出一点声响。面对生活剧变和接踵而来的状况,我们几乎看
不到吴正锡有较大的情绪反应,或任何抒发感受的沟通对话。与女儿和小姨毫不保留的情
感流露和言语反应形成强烈对比,他能够面不改色地将妻子送入火化炉;宁可自己深夜独
酌、他人问话时沉默以对,也不展现内心的想法。吴正锡就是这样一个极度克制,甚至过
度压抑的人。或许最初是个性使然,令他“不擅”表达,但经年累月自我抑制的结果,可
能已变成“不会”表达、“无法”表达了。生理问题犹有医疗设备能够帮上一点忙,心理
的淤塞无从疏导,却该如何是好呢?
与丈夫的状况正相反,吴妻丁氏因为癌症而大小便失禁,进食也会呕吐,无论营养或
毒素皆被身体排除,令她外表憔悴,内心痛苦。肿瘤复发以来,她像一间门窗洞开的房子
,屋宇内外的一切都迅速地剥落、消逝,健康活力被吞噬了,丰盈血肉萎缩了,心头所爱
也远离了……时间偷走这些,最终将完整地夺去她身为人的时间。在那之前,她几乎丧失
身为人的尊严,从掩面流泪到瘫软著哭喊“对不起”,仿佛自己已不该活于世上——而这
竟成为丈夫被女儿问及“爱不爱妈妈”时他所看见的记忆现场!人生实难,面对流逝的一
切,她唯有透过宗教的力量,寻求超越死亡黑洞之可能,企望获致内在的宁静。
家庭与职场是吴正锡生活的两个世界,如今家庭这边压抑封闭没有出口,浓厚的死亡
气息弥漫其中,只有身处职场时,他才会偶尔露出一丝笑容。相对于无法控制的妻子的病
情,公司的行销企划、产品上市乃至于庆功安排都必须通过他的认可,在上司和下属面前
也备受尊敬。对他而言,职场是个充满安全感的地方,因为他总能有序地掌握一切——除
了秋恩珠之外的一切。
秋恩珠进入吴正锡的生命原是意外,随着时间,这意外逐渐发展为例外,在他长镜头
式的,写实的,缓慢、规律却苍白的生活中,加入了镜头切换与剪接,让意象流动起来,
为画面添上迷离光晕梦幻色彩。在秋恩珠面前,吴正锡有了明显的情绪起伏:他因她工作
上的疏失勃然大怒,也为两人并肩同行时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圆满笑容
;而在她看不见的梦境和幻想中,他的欲望蔓生,荒瘠土地上开出诱人红花,色泽艳丽,
芳香四溢,花瓣丰满,却可望不可及,令他既欢愉又煎熬。如同夜店庆功那幕,繁华喧嚣
无法阻止吴正锡渐渐睡去,唯独秋恩珠的盈盈笑语、甜美嗓音,她裙裾、身姿、长发的飘
舞旋扭,她轻咬手指、脸颊羞红的模样,像阳光拨开缭绕云雾般穿越周围的纷乱噪杂,将
他温柔唤醒,拉回到当下时空,秋恩珠的存在激荡起吴正锡体内最原始、最本然的情感和
欲望,那些不可言说的刹那中,他焕发着生命力,重新活得具体,有血有肉,像个“人”

在吴正锡经年累月高筑的围墙上,秋恩珠起初是个裂缝,让许久未闻的新鲜空气透了
进来,最后她成为一个巨大的破口,穿过去,就会走上一条背离原本稳定生活、充满风险
、前途难料的小路,但那里生机勃勃,芳草鲜美,风光明媚。与妻子所昭示不可避免的衰
弱、死亡相反,对吴正锡而言,秋恩珠即象征生命本身,是被驯化已久的他可以再次奔跑
的原野,是步入老年的他抵御时间的一线希望。
电影的韩文原名,既可指涉“化妆”,亦能解为“火葬”。一个词汇竟有看似如此天
差地远的两种意思,相当耐人寻味。放到故事脉络中分别地看,化妆是对时间的抵抗,基
本属于生者之事,指向吴正锡的职场,和作为公司门面的秋恩珠;而火葬是接受时间的安
排,自然针对死者,发生于吴正锡家庭内部,具体对象即吴妻丁氏。两个端点形成两条道
路,一边染着花朵的红,另一边撒满骨灰的白,自吴正锡眼前铺展开来。他会选择拥抱美
好青春,为自己苍白的生命上妆?或者决定“就这样了”,持续深入时间的焰火,一点一
点地化为灰烬?当电影再次呈现想像的出殡队伍,最终抉择的时刻便要来临。
秋恩珠对红酒的品评:“在时间中累积的醇厚,初入口可能平淡,但滋味会逐渐扩散
开来,越发柔顺,越发深刻。”大抵即是她欣赏吴正锡的原因。从拥挤电梯中手背相触时
先缩回手,到最后直接驱车奔赴吴正锡的别墅,秋恩珠也像一瓶酒,蓄积了浓烈的情感亟
欲倾倒,只待那双手将自己打开。抵达别墅后没有吴正锡的身影,但桌上备好的酒水和点
心分明表示欢迎。她播出电话,等待回应。观众的心和她一起随手机闷闷的振动声持续悬
著、悬著……,久了,终于随她的眼泪一同落下。
吴正锡在最后一刻走出别墅的原因成为全片最关键的留白。我们不禁好奇,那个当下
他体内与情欲对决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亦即在抛向秋恩珠的情欲的另一端,倒底
是什么“东西”形成的墙将他挡下了?有人说是道德伦理的疆界,有人说是规矩体制的围
栏,也有人说:因为吴正锡放不下原有的秩序井然的生活,像一只长年被豢养的兽不愿离
开笼子回到自然世界。或许他发现妻子留下的皮夹中自己年轻时的照片,那曾经灿烂却不
知何时遗落了的笑容,反映出现实是个深渊一切终将被吞噬;或许如同最后一幕广告案的
选择,比起模糊不清难以捉摸的“内在旅程”,能直观感受眼见为凭的“外在面貌”更容
易为消费者所接受,他也宁可压缩自我需以求保有他人眼中的良好形象;又或许他挣扎着
,执著与秋恩珠并肩走在光明清朗的天空下,怕只会耽误了她的年华,放手离开才是真正
的爱。没有标准答案,其实更有意思。
想像的出殡队伍中,吴正锡回头凝望秋恩珠,这一次,遭到委婉拒绝的秋恩珠开着车
超越了不走向任何目的地的吴正锡,将其抛诸脑后,去往他方开展自己的新生活。吴正锡
的故事里,秋恩珠始终是舞台幕后的名字,是昏暗房间内发光的秘密,是只在梦境和幻想
中停蓄的朝云行雨。
电影的中文译名“花葬”,实则即是“葬花”:吴正锡终究选择了灰白色的那条路,
将生活中的花朵——秋恩珠及其引动的情欲——埋藏下葬至某个他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妻已火化,女儿嫁人,送小狗去安乐死的过程里虽有机会反悔,毕竟没有留下牠。踏出动
物医院最后一次回首,转头接起工作电话,面带微笑神态自若。他是拒绝生命的人,穿着
整齐无皱折的干净西装,走向一无所有的尽头。
作者: cattyy (淋漓尽致)   2015-07-22 19:20:00
写得真好
作者: spra   2015-07-24 00:47:00
没看过电影 不过觉得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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