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英国的飞机上，睡眠不易，大部分时间就是李荣浩的专辑一直重复播放，因为一
半以上的电影已经看过了。在广播中听过〈不搭〉，所以选择李荣浩，虽然当初听不懂歌
词为什么唱“伴随我这样好吗？虽然不大”、“伴随你这样好吗？别说不大”、“和我相
爱谁都不大”……后来有歌词看才知道，原来和大小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样地，下飞机之
后一直对那首唱着“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盐”的歌印象深刻，直到回程时看见萤幕上显示
“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才发现误会大了。但即使知道错了，十几天下来对“雪地
上撒点盐”已经形成一套解读，后来买下专辑再听，也“回不去了”。
李荣浩演绎的“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盐”，在我听来是潇洒到近乎颓废，相当符合歌
词呈现的意境：一个没有感觉的人，试图追求刺激、追求爱，追求能够哭能够笑的情感，
但他始终是无法感觉的，正如同风雪中在雪地上撒盐，细小的盐粒落在广阔的雪地，瞬间
消失踪迹，没有一点影响。从这一面看，雪地撒盐无异于蚍蜉撼树，凸显出本质上的无可
奈何；从另一面说，即使知道最终结果、知道这个举动改变不了什么，仍然执意去做，那
么雪地撒盐便成为一种顽强的抵抗，愚鲁，却悲壮。
看《暴风雪中的白鸟》时又想起这首（只存在于我心里的）歌，Eva Green最后难以
自禁的狂笑，与我私自诠释的“雪地撒盐”，差相仿佛。她笑丈夫——和其象征的生活—
—之虚伪，笑自己生命之虚掷，到头来一切都是假象，包装精美，但里头空空如也。当一
切被戳破的时刻，她只能用笑去抵抗、去反击，然后从此消失在世界上。虽然戏份最多的
是Shailene Woodley饰演的女儿Kat，但电影标题中的白鸟，当指向Eva Green饰演的母亲
Eve，而暴风雪，则是看上去平凡无忧、安稳重复的日常生活。一只被囚在暴风雪中的白
鸟，即一个受困于重复日常的家庭主妇，因为颜色完美融合，情境毫无冲突，所以人们看
不出什么问题，也察觉不到任何危险。这样一来，白鸟的下场如何，便不难预见了。
我们看见Eve身处暴风雪中的歇斯底里、疯癫狂燥，从Kat的回忆得知童年时期母亲的
温柔明亮、优雅轻快，那么再往前推呢？花信之年至少女时期，不正是Kat如今所处的阶
段吗？
Kat是另一只鸟，远在风雪之外，心思简单，性情真率，下了决定便一往无前，受了
伤就大哭一场，擦干眼泪后羽毛依旧洁净，翅膀仍然坚韧。她青春正盛，像一团艳火，花
枝招展，火舌暴窜，足以点燃每一个她遇上的男人；她刚刚启程，长路漫漫，天宽地阔，
前方犹有无限可能——这些正是Eve已然失去的东西。Kat在电影开头描述十七岁的自己除
了“身体、血肉和暴涨的荷尔蒙”以外，什么也没有。这样的“一无所有”，自然会带来
数不清的疑惑，但同时也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自由，面对未知的前路，唯有以自己独一无二
的身体去尝试、探索，方能塑造自我、定义世界，开展属于自己的人生。相对地，Kat所
谓“她（Eve）放弃了她的身体并将之抛诸脑后”，不仅指表面上Eve的失踪，更深一层的
意思可能是：自从她走入婚姻，走入虚假的幸福，她便抛弃了曾经拥有的，如Kat般以身
体为场域开放自我、探索世界的无限自由；在那之后，她是笼中鸟，是一朵塑胶花被安放
瓶中，曾有的广阔天地和盛放姿态，与她再无瓜葛。
身为被困在笼子里的鸟，Eve养起自己的宠物Kat／Cat，与其玩耍，将其形塑成理想
中的模样，像对待一个不会反抗的洋娃娃。孩童时期的Kat或许为Eve带来过一丝慰藉，然
而当她步入青春期，不再安于作母亲的宠物，并且获得了一切Eve失落的东西：青春年华
、完美身体、情欲自由、无限可能……Eve的最后一个透气口也被堵上，只能逐渐地窒息
。Kat因此成为母亲强烈嫉妒的对象，在她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助长了暴风雪的威势。
甚至我们可以说，Eve原先的生活是一场不断下著的大雪，冷入骨髓，迈进青春狂飙期的
Kat则是连绵不绝的强风，摇晃世界，暴风雪就此刮起了。
白鸟便要消失了。
Eve最后的狂笑，如前文所说，是她仅存的对自己荒谬生命的抵抗，也是对自己虚无
人生的哀悼。如《白日焰火》最末升起的烟火，在朗朗晴日中不为人所见，只有点燃火焰
的人了然于心；表面上是欢欣地庆祝，实则是一曲悲恸的挽歌。Eve笑得那么狂、那么尽
，即使现实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也不能阻止她为自己送葬。
年轻的Kat还不能够理解母亲的失踪，因为她在风雪之外，然后是风雪本身的一部分
。但她片尾动人的内心独白或可视为一种象征，想像著未来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当她
成长到足以理解、甚至亲身体验过生活的暴风雪后，终于能站在母亲曾经的位置去观看，
她会对未来的自己冷淡摇头或者热情相拥？无论如何，那将是她与母亲“重逢”的时刻，
她会接受母亲的在场与不在场，填上记忆的空白区块，还给模糊的幽魂一副身体和丰盈的
血肉，让生命中失踪的白鸟，重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