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本来不知道这段历史,光看片名简介还以为是什么没没无闻小律师与老奶奶的温馨旅程,谁知小律师居然还是《十二音列理论》大师荀白克子弟!再来查查这个老奶奶的姑姑 Adele Bloch-Bauer,可也不只是什么克林姆的缪斯女神,根本就是“世纪末维也纳”黄金时期的犹太大金主!沙龙里招待的艺术家除了克林姆还有建筑界的奥图华格纳、戏剧界的史尼兹勒、以及乐界的马勒史特劳斯与布拉姆斯等等,简直维也纳的 20 世纪初艺术史就是她家写的 XD 甚至来美国还和荀白克一家交好... 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因此,本片第一层主题 restitution“物归原主”之上,显然还有第二层主题“回家”,也就是维也纳黄金一代的子孙们 - 二代老奶奶 Maria 与三代小律师 Randy,两个人今天看起来都是道地的美国人了,一点奥地利味道都没有,根本就是两个失根的孩子。
以第二层主题“回家”来看,第一层的“物归原主”议题其实还可以放大到更大的“维也纳人”问题:今日文化产业傲视全球的奥地利,不但拥有全球第一的古典乐之都美名,更拥有不输巴黎的维也纳分离派 Wiener Secession 文化遗产。克林姆就是分离派领导人(也不只分离派,还跨更多变异风格)更是今日的国家文化之象征;那么,曾经开设沙龙招待并赞助克林姆与一众伟大艺术家的犹太人们,算不算维也纳国家文化的一份子?
很遗憾地,犹太人被拒于门外了,先是在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德奥合并”时,血缘亲近德国的日耳曼裔奥地利人们狠狠抛弃甚至劫掠犹太同胞;再来在战后国家重建的时代,还想方设法将犹太人的历史遗续试图抹除眼不见为净?好啦,当然一些表面的功夫是有做,该盖的犹太屠杀纪念碑 blablabla 都有盖,可以了吧?但真正挑动奥地利人神经的是:我们国家的绝世文化果实,这些犹太人(尤其是赞助艺术的犹太商人)一样功不可没,不可分割。
以这个角度来看本片,一老一少搭配的财产权争夺战,其实也同时是个“回家”的故事,不可分割:
1. 在美国生活的 Maria,隐藏了过去在奥地利的伤痛到老不提,数十年只像个美国人一样做生意打拼只说美式英文,只有姊妹去世时终于一句 "Auf Wiedersehen, liebe Schwester" 打开心理开关,带着胆怯想要碰触一下尘封过往;不但在美国生活还在此出生的 Randy,一样只努力追求自己打拼开业的美国梦,对自己家族祖先的根理都懒得理,别人不提还不愿想起自己爷爷竟是现代音乐祖师爷!
2. 两个失根的人愿意回去维也纳,对 Maria 来说是近乡情却,需要鼓起勇气仍然不可自已,对 Randy 来说恐怕更是见钱眼开 XD 这一趟维也纳之旅,两人都带着公事公办快快了事的心态。Maria 靠撑持着一张高姿态的雍容脸庞掩饰自己的伤口,若无其事地对小律师讲讲不痛不痒的古。
Randy 对维也纳则没半点感情,遇到热情的维也纳友人只把他当金光党,而遇到口蜜腹剑的维也纳敌人时,根本无法了解对手的复杂思绪与谋略,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邪恶壁垒茫然不解,只能像个小虾米一样在大鲸鱼面前不知所措(资料掉了一地,离开时我还很怀疑是不是留了一张纸在对方手上...)。
3. 两人狼狈逃回美国这个 Comfort Zone,一个告诉自己“要看开”,另一个则是打开了个斗兽的开关决定追下去。自己祖先在维也纳的轨迹,Randy 小弟开始正视了,但却是用美国这个新家撑腰的姿态面对祖先老家,也成功把 Maria 带回这个胜算更大的战场,一路打起来也连战皆捷。在自由的美国,这个过去给我庇护让我打拼站起的地方,我才不用管什么无良的奥地利,在自由的国土上有后盾怎么打官司都可以。两人与故乡的关系,进入一种新的剑拔弩张。
4. 但就算在美国羽翼下,这个“故乡”奥地利仍然不可思议地冥顽不灵,一开始带着倨傲的身段想来大鲸鱼吃小虾米,大鲸鱼官司节节败退就来动之以情“请让这幅画留在奥地利”,表面上是恳求但若被拒绝马上就会再度翻脸... 是呀,Adele 姑姑已经成为奥地利的国家象征与民族情感,是“奥地利人的自家事”,甚至 Adele 姑姑自己也曾经写过愿意捐出画作给奥地利的遗愿(非遗嘱)。Maria & Randy 才终于体认到:这场仗,不面对“奥地利人”或“维也纳人”的身分往上寻根,是不可能理解的。
5. 于是,终于领悟的 Randy 小律师使出大绝招,正如美国队长对付酷寒战士的绝招一般,不是靠优势武力(靠美国撑腰)击败对方,而是将自己赤诚之心坦露出来,寻求和解与拥抱。这既然是奥地利人的自家事,今天“我们就是两个奥地利人”,所以我们回家面对!我来听爷爷的音乐,这里是我的故乡;故乡同胞我们的今日维也纳要走向何方,还请大家一起来倾听分享、一起讨论决定。
正如小律师所说“奥地利人有两个”,一个愿意物归原主,一个悍然占有不愿放手;这就是奥地利作为文化国家的两面人格,一个紧守既有奥地利之光的文化作品放在家中宝库而不顾现实艺术生产的脉络,另一个则正视此脉络而大方放手乐见物归原主。放了手,重新拥抱犹太沙龙主人 Adele 的美国后人为维也纳人,奥地利作为一个文化国家才真正走了出去,画不论在 Maria Altmann 手上还是在兰黛家族的 Neue Galerie 手上,他们都是奥地利游子(雅诗兰黛 Estée Lauder 为奥匈帝国犹太移民第二代),画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奥地利!
6. 最后,不只是维也纳人重新拥抱了游子,游子 Maria 也鼓起勇气回来维也纳挺小律师一把。但她拥抱了维也纳吗?还没,只是夺回财产实现正义,并没有让她心里好过,还要回到上一回近乡情却不愿面对的老宅(现在是奥铁 OEBB 办公室?),这回重新大胆开口说德文母语,才真正拥抱了维也纳故乡,像《铁达尼号》萝丝的最后一幕一样,今日的故乡终于迎接她,昨日的故乡也在等待她。这一场表面为争夺财产内里实为为游子返乡的奋斗,终于圆满。
本片标题 Woman in Gold 就在讲这幅画,就在讲画中主人 Adele 姑姑,当 Maria 说“看着画,就像看到我姑姑”时,也许很多观众觉得她应该把画永留身边而不该拿去卖 1.85 亿,但我认为这幅画并不只是亲人的陪伴,而更是长辈的叮咛。至少在电影中,身为沙龙女主人的 Adele 姑姑前卫勇敢,又为女性处境与时代进展感到忧心忡忡,更从不忘提醒 Maria“勇敢跨越”。这一段“姑姑的鼓励”我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本片的戏剧化安排,就算是杜撰的也杜撰得很精采。
的确,姑姑给了 Maria 勇气在 1938 年德奥合并时勇敢跨越逃到美国,现在透过画中眼睛在 2000s 打官司时也给了 Maria 勇气回来面对维也纳原乡。这幅绘画,诉求的不是“姑姑与姪女长相左右”而不可以卖出去,而是“勇敢跨越毫无边界”,得到正义后勇敢放手才能悠游自得,在美国在奥地利都好。
《名画的控诉》Woman in Gold 在讨论 restitution“物归原主”议题,却不只在讨论这幅克林姆大作 Portrait of Adele Bloch-Bauer I 的物归原主,更在讨论女主角 Maria 甚至男主角 Randy 以及更多维也纳犹太游子的 restitution“游子返乡”,这个“归”与“返”并不是要把画或把人永远绑在故乡,而是要得到一个正名、一个和解、一个拥抱,然后游子游画悠游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
上映前许多人对莱恩雷诺兹搭配海伦米兰抱持着忐忑的保留态度,上映后,我想莱恩的演技应该算是及格,得保不失,但也没什么特别惊人突出的表现就是了,老实说收放自如的海伦米兰在本片表现我觉得也不算是多出色。会这么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心中已有另一座“老少配寻根之旅”的山头,那就是去年上映的《迟来的守护者》Philomena,由 M 夫人和 Steve Coogan 联合演出,两人性格天差地远互补学习互相改变,成就了一趟意想不到的成长之旅。
当然,《迟来的守护者》和《名画的控诉》两组主角性格本就不同,我认为《迟来的守护者》对手戏很精采,两人互动互相学习的老少配张力十足余韵深远,而《名画的控诉》则比较像是两位主角各自成长各自的,只是刚好搭上同一条船罢了,Maria 与 Randy 未必有从对方身上学到什么人生课题,比较多是在奥地利之旅中自己学习如何面对原乡。当然啦,这就是本片的故事设定,也许本来就不以老少配互动为主,而主打更大的历史与故乡、法律与正义等课题,令人穿梭时空抽丝剥茧感到国家级时代巨轮的震撼,与《迟来的守护者》个人的小品小故事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