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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这出讽刺剧，炮火四射。评论人、超级英雄电影的演员、超级英雄电影的粉丝、
附庸风雅的舞台剧观众、喜欢在脸书上跟风按赞的人等全部中枪。兼具上述几种身分的观
众，看完电影会发现自己被扫得千疮百孔。因此，对这部片写心得和评论实在是有点尴尬
的事，毕竟电影还特地拿一长段台词对戏剧评论这件事开刀呢。
影片讽刺满溢，行走在高明的黑色幽默和过头的尖酸刻薄之间，可以感受到编导对社会和
电影界有相当多意见要宣泄。导演在访谈和电影台词里，都用了“文化灭绝”(cultural
genocide)形容超级英雄电影风潮，措辞比大卫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超级英
雄电影是小鬼玩意儿”还严重。不过影片的讽刺手法运用颇有一套，整体给人的感觉是控
制尚称得宜，没有一头冲向愤世嫉俗偏锋。长镜头、配乐的使用、虚实交错风格以及犀利
对白也都使《鸟人》成为一部很有魅力的电影。然而，演技表现上，由于许多大吼大叫的
片段实在太长，使演员处于长时间发飙、单一情绪的状态，有时显得匠气。整体演出虽然
看得过瘾，但不觉得特别杰出，只有麦可基顿(Michael Keaton)算是出色。
片名《鸟人》(Birdman)，从中文翻译或英文原名来看，都是个具体而微的嘲弄。一方面
跟男主角麦可基顿演过的蝙蝠侠似乎有某种影射；另一方面，“鸟”只是个模糊的物种名
词，不像“蝙蝠”或“蜘蛛”、“钢铁”、“闪电”具体，也没有神出鬼没或威猛的感觉
，听起来让人摸不太著头绪、鸟鸟的、不太令人兴奋。鸟人的装束也不符合目前超级英雄
电影的造型标准。虽然有些超级英雄的特征，但有点老土，更像是希腊神话里某种半人半
兽的生物。
鸟人这个以嘲讽型态存在的超级英雄，一方面真可能解读为神话中的伊卡洛斯，象征主角
Riggan自巅峰摔落的悲惨命运，另一方面又暗暗给了超级英雄电影一枪。观众觉得鸟人造
型古怪，但可能没意识到其他超级英雄的造型其实都和鸟人一样可笑。拿本片指涉最明显
的蝙蝠侠来说，现实生活中你晚上看到有人戴着耳朵尖尖的黑面具，穿黑色紧身衣在活动
，你会觉得他是神经病，离他远一点以策安全，还是认为他是某种正义使者?
真实生活里，对奉公守法的市民而言，蝙蝠侠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答案极有可能是有奇装
异服癖的怪胎、目无法纪的自大狂危险人物。善良市民应该都会希望这种怪咖赶快被逮捕
。有人统计过《蝙蝠侠：开战时刻》里布鲁斯韦恩的违法纪录，包括非法侵入、袭警、暴
力恐吓、无故攻击他人、非法拘留、危险驾驶、肇事逃逸、非法持有及使用爆裂物等，最
高可处331年徒刑加上五个无期徒刑。这就是超级英雄经现实检视得出的结果。
超级英雄片通不过常识意义检验是明显的事实，此类作品皆为大片厂为了捞钱替观众创造
的不切实际幻梦。有人不喜欢看艺术片的理由是：“那是艺术阿，对我的日常生活没有意
义。”不过爆米花电影的天方夜谭对现实生活也不会更有意义。超级英雄还刚好是个大富
豪，让他有钱打造各式高科技装备，也太理想，太刚好了。说明白了，是我们不满意真实
中颟顸、效率低落的司法和警察系统，以及太多无法解决的不公义，所以创造一个有硬拳
头又有钱的蝙蝠侠满足大家的期待。但这终究只是两小时的麻醉剂，出了戏院还是得面对
不尽满意的人生。近年来所谓写实路线的蝙蝠侠系列也无法掩饰超级英雄片的荒诞性质。
《黑暗骑士》里伪蝙蝠侠问正牌蝙蝠侠，谁赋予你打击犯罪的权力?你跟我不是一样没正
当性?面对这个质问，电影用一句典型好莱坞娱乐片的玩笑话带过。这问题尴尬、明显到
不能完全无视，又无法合理解释，所以只好打哈哈。
某方面来说，《鸟人》就是拿掉这类每个人刻意为自己制造的虚假、揭明戏剧与真实、自
己的期望与现实的尴尬落差，以及无力消除这种落差的悲哀。主角Riggan演过超级英雄，
但他的实际性格和生活与超级英雄的梦幻天差地远，是第一个明显的落差。他虽然鄙夷社
群媒体，不过心态和许多社群媒体使用者是类似的，从头到尾期待的是观众和剧评给他按
“赞”。拍了鸟人电影大赚钱以后，他不甘于被定位为商业电影的小丑，想升级成艺术家
。这是一个典型被种种社会期待和成功的定义绑缚，活在别人看法里的悲剧故事。许多社
群媒体使用者也都在个人页面上努力营造生活完满的形象，希望在别人眼里看来幸福和成
功。最糟的事情通常不会在社群媒体上宣扬。Riggan下了戏台的人生问题重重，但他最在
意的是对外界维持一个虚妄的成功人士形象。跟观众不想面对不公不义的社会，用虚幻的
正义使者传奇麻醉自己的心态也类似。
导演阿利安卓． 伊纳利图(Alejandro G. Iñárritu)用长镜头，展示Riggan台前台后的
生活。伊纳利图说，我们每天的生活就像长镜头电影，一镜到底没得剪接。长镜头下，
Riggan的生活好坏无所遮蔽，戏台跟后台的差异也获得突显。观众看到每一次他在台前充
满干劲的专业演员模样，几分钟之后就看到他拿下假发，顶上稀疏，落寞的中年大叔样。
发生在Riggan周遭，许多关于于性、权力、金钱等狗皮倒灶的状况，也一览无遗，让人看
到演员在台上光辉谢幕前后的丑事。《鸟人》赤裸裸地把残酷真实掀出来。除了聚焦过气
主角耽恋名声的心态以外，也顺便掀了其他人不愿面对的尴尬真相，例如；没能力创作、
演戏的人才当戏评、多数观众就是爱看无脑爽片、舞台剧观众在意茶点比关心戏剧更多、
以及最重要的：大家都想方设法要别人给自己按赞。看完《鸟人》，发现生活中举目所及
都是鸟人，包括正在舞文弄墨打这篇文的自己。
Riggan即便听了Sam的卫生纸比喻和马克白的独白(两者或暗示或明示人生得失之虚妄)，
似乎仍没有看透。到了后段，随着Riggan的生活愈来愈失控，长镜头起了些混淆戏剧和现
实的作用。当Riggan站在顶楼，貌似要自杀时，还有路人问他：你在拍电影吗?等到最后
，他对前妻坦承他以前试图投海自尽时，放弃的原因是因为被水母咬(一个令悲壮的行动
变得滑稽荒谬的事件)，他似乎有点放下对虚妄的执著，能面对自己人生的可笑和不完美
，没想到上台后还是举枪自戕。当然，最讽刺的就是Riggan忽视自己人生失序问题，竭力
以舞台剧重塑虚华的存在感，并避免生活、工作中的麻烦毁掉他的努力，但是他的名气颠
峰时刻却都是他人生失序蔓延到台前所促成。认真得要死要活时众人奚落，失控爆走大家
才大赞是艺术。电影又借此开了嗜血盲从的观众一枪。
《鸟人》让观众发现了自己心中藏着的鸟人，因此大获好评并斩获众多奖项。有意思的是
，这部片也可能因为这些成功，成了自己想嘲弄的现象的一部分。评论人这种角色也被摆
了一道，明明被修理得很惨，可都还是得有模有样地写长文剖析这片子，好象不这样做对
不起这部电影似的。至于超级英雄电影，是否会如导演所说，导致“文化灭绝”?倒不见
得需要这么悲观，毕竟没有超级英雄风潮，哪来《鸟人》这种有趣的电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