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完整版： http://wildflower.pixnet.net/blog/post/30711049
每个人一生都在等待一种凝视。我们渴望被看见、被注意、被爱。宝宝
啼哭希望得到爸妈的关注，青少年期待着恋人的深情眼神，进入社会希
望获得老板同事的赏识与钦佩，公众人物在意人气、知名度与支持度，
年迈的父母向孩子们抱怨不停希望能得到注意、关心与陪伴。每个人都
想要被爱，被聚精会神地凝视，从而确认自己的存在价值。
没错，东西的本质不会因他人的看法或批评而改变﹝如同主角休息室镜
子上的字条"A thing is a thing, not what is said of that thing."
﹞，桌子就是桌子，不会因为别人的评语及看法就改变了本质。但是，
我们是人，有着脆弱的、虚荣的人性，没法克服需要被爱、需要成就感
的弱点，不管对自我本质的看法如何，我们都仍在意他人的肯定。我们
都怕最好、最精华的时候已经过去，怕有些事情与愿望永远不可能完成
，怕被历史的洪流冲过、成为一个过气凋零的脱节老古板，怕被所有人
遗忘，怕如同片头暗示的意象──希腊神话的Icarus一样，因为飞得太
高、过于接近太阳导致蜡翼融化而摔死。对我而言，在被精彩演技、震
撼摄影安排、敲进人心的爵士鼓配乐、剧本中演艺界虚浮百态层层包装
下的“鸟人”，背后真正的主题，就是人如何达到自我(ego)与外在世界
的平衡，这也是每个人一生关于自身存在的最终难题。由于人是非常需
要爱、想要讨别人喜欢的动物，所以在理解、感知自己的时候，都有一
个难题，那就是卡在自我认识的自己与他人感知的自己之间，不晓得该
听谁的，不晓得哪个是真的自己。我们想要自己的本质被喜欢，又想要
扭曲自己去当别人会喜欢的那种人；我们想要被少数几个重要的人真心
爱着，但又在想被许多人崇拜的欲望中迷失；我们想要被深刻地了解，
但又忍不住把有限气力花在虚浮宣传自己成为一号人物上面；我们明白
脸书上的按赞数很可能只是肤浅片面的赞同，但又难免在意。“鸟人”
是出笑泪交错的悲喜剧，它反映着人生真是悲哀得可笑，也是可笑的悲
哀。
来看看这是怎样的故事吧。本片剧情描述曾因“鸟人”系列电影红极一
时的Riggan Thomson﹝米高基顿﹞，在过气多年之后，投下所有资金，
把希望放于自编自导自演的舞台剧──改编自Raymond Carver作品的"
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然而在开演前，许多
问题浮现，Riggan的心魔也快要将他吞噬...
片中每个人都有个很需要被满足的ego﹝或许身在演艺圈又让此情形更严
重些﹞，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想成为某种“最重要的什么”。主角Riggan
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比往日成名作所显现的还强、想要被众人爱戴；
Riggan的女儿﹝艾玛史东饰演﹞想要父亲给她更多的爱与注意；新来的
知名演员Mike﹝艾德华诺顿饰演﹞靠着矫情又自以为是的态度来感觉自
己很重要很厉害、掩盖其它让他自卑的弱点；剧评人﹝Lindsay Duncan
﹞在主宰新剧生死的无上权力中感受自己的重要性与存在价值；首次登
上百老汇的女演员﹝娜欧蜜华兹饰演﹞想要靠着这出剧来被其他人当成
一回事；Riggan的女友﹝Andrea Riseborough﹞希望Riggan能多爱她一
些...
在短暂荒谬的生命中，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被爱，都希望自己重要，但全
世界多少人都这样想？最终不可能大家都“重要”，否则就变成大家都
不重要了，甚至，重要是什么？像Sam在卫生纸上画的点儿一样，人类在
地球史上如此渺小短暂，而地球在无垠宇宙中同样是渺小短暂。草芥般
的一个人，真的能做出什么对全宇宙很重要的事情吗？大家都值得被爱
吗？每个人都在抢爱，有那么多的爱分给大家吗？
说穿了，每个人在世上也像是演员。大众不管亲疏，最终只会对你有趣
的那一面有兴趣，除此之外不会了。观众看着让Riggan成名的娱乐作品
“鸟人”，看爆炸，看人飞，看鸟人英雄救美惩奸除恶，看完了说好棒
好棒，Riggan好棒，爱上Riggan了。但是人们真的想再进一步了解这个
人的其他面吗？除了丑闻八卦以外？
人生也差不多是这样。人真的想了解、想认真爱别人吗？这世界有那么
多其他娱乐，股市好刺激，政治好刺激，赚钱好愉快，看电影听音乐好
开心，电动怎么打都打不腻，简直没有多少时间剩下来去爱其他人。跟
人相处当然也可以愉快，但仅限于与他人的“某几面”相处、而且不用
忍受太久的情况下而已。
最终每个人唱的就是一个白痴唱的独角戏，你有很多情绪想法试图分享
，或者如片中出现的“马克白”独白中所谓的很多"sound and fury"，
但是阿哈，对别人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有人看似留下继续听，也只是礼
貌而已。就如我的一位朋友最爱引述的一句话：“这城市的故事多得跟
屁眼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但都是臭的”。我想人终究要领悟自己的
故事是个臭臭的屁眼。
那么，面对自己很可能无足轻重的悲伤，该如何解脱？或许人该回到自
己的本质与基本的想望，停止想别人怎么看你，停止想这无边的宇宙与
时间，正视、承认、接受自己存在的本质，才有办法平静面对人生。但
这实在太难了，太不符合人性。从这点，我们可以来讨论本片引起广泛
讨论与辩论的诡异结局。
***以下有结局大雷***
电影最后，观众只知道Riggan出了高楼层的窗外，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情。他女儿进来病房，发现了空着的病床与敞开的窗户，先是惊恐地往
底下看，但随即抬头望向高空，欣喜地微笑。到底Riggan是死是活？难
不成他真的有超能力，飞了起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对这个开放
式结局的解读是：那一跳，Riggan或许会掉下去，也或许会飞，但都是
一种解脱与自由。他脑袋里不断出现的那个“鸟人”声音，以及他自认
拥有的超能力，与他本人，终于合而为一了。之前的他老是在想，是不
是要重披鸟人戏服来取悦观众、让大家喜欢，还是要坚持展露自我实力
与艺术高度、即使很可能没有人想看？之前的他自认有许多超能力、是
个狠角色，但在现实社会中却只能待在一个窝囊破烂的地方，没人知道
他的能耐。他的所有痛苦与挣扎，都是来自于他本身的存在，与其他人
对他的期待与认定，差别实在太大，但到了电影最后，他成为了他想成
为的人，他看自己与外人看自己，终于变成了一样的东西，他终于解脱
了，不用老是汲汲营营想变成别人希望他成为的人。
Riggan Thomson这角色，就像是把世上大多数人会担心的存在恐惧给极
大化、戏剧化，用夸张的手法将那些感受由Riggan表现出来。甚至，编
剧还借由Mike的角色，点出让Riggan决定演戏的那张纸巾上写的字，很
可能是对方根本醉到茫时随便乱写的──也就是说最开始让Riggan决定
走这行的理由竟变成了屁，一切曾以为自己有的亮眼才能、未来可能的
飞黄腾达、能够定义自己存在价值的东西，顿时变成了个大笑话。片中
现实与幻想的界线很不清楚，尤其在电影前段，观众无法确定Riggan是
真有超能力还是在幻想，这种现实与幻想分际模糊的情形，暗示了
Riggan本身的心智状况。或许，相对于他幻想中自我的超能力，例如念
力控制物品、可随心所欲飞翔等等，现实中的他，人生早已失控，他无
力改变很多现状，更无法弥补以往的过错，他的人生平凡又悲哀，于是
在心里造了一个幻想，在那儿，他是主宰。再回头想想本片的结局，我
觉得他到底怎么了，已经不那么重要，真正的重点是他回归自己的本质
，身心合一、内在与外在合一，并得到真正的自由。
***大雷结束***
“鸟人”剧本的出发点并不是要反映米高基顿的心境，而是导演兼编剧
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个人的。但是以米高基顿为主角真的是神
来一笔，虽然基顿澄清过他本人的心境与片中的Riggan Thomson颇为不
同，但毕竟基顿与Riggan有太多类似之处，难免增添另一层次的真实感
：现实中的米高基顿与片中的Riggan一样算是超级英雄电影的始祖，米
高基顿曾演过两集“蝙蝠侠”然后辞演，Riggan则是演过三集“鸟人”
然后推掉第四集，虽然米高基顿后来的事业发展并不像Riggan那么糟，
但至少在人气与演技是否被肯定这方面，在近二十年来都只能算是普普
。有趣的是，饰演本片配角的艾德华诺顿，私底下被认为演技很强，但
共事不易、要求完美、是很严肃的方法派演员﹝也就是说很难搞﹞，而
他在本片演的Mike也是这型的人，这个选角同时带点自嘲与戏如人生的
感受。我想，本片如果不是这两人来演，它的冲击一定不同。我只能说
“鸟人”能够是现在这模样、有这样的演员组合，简直是神蹟。
在技术上，“鸟人”的成就非凡。讨论度最高的当然就是摄影。本片摄
影师是去年靠着“地心引力”甫拿下最佳摄影的Emmanuel Lubezki，在
“鸟人”里面，借由剪接与CGI的巧思，造成全片像是一镜到底的感觉﹝
唯一明显的换镜是结尾﹞。每一段镜头都很长，每个镜位与演员走位都
经过很巧妙的编排，有时我们跟着主角一路穿梭舞台、穿过长廊、走上
楼梯、到屋顶或剧场外或去酒吧、在街上走、走回剧场、镜头穿出窗外
...这些流畅又震撼的镜头安排非常精彩。摄影机仿佛不再是一台需要操
作、移动受机具限制的器具，而像是个具自我意识的生物，灵活移动。
也因此，这个类似一镜到底的方式，不只是个噱头而已，它让镜头像生
物的心智一般，所在的地点是连续的，只要睁着眼，一切都是连续的，
逃不走，因此看这部片时，我感觉自己像是Riggan的七魂六魄中出窍的
几个魂魄，困在他的世界里，不断观察他以及与他有关的人们。可以说
，摄影机同时旁观著Riggan、又同时是他的自我。
本片与声音相关的混音与配乐也做得相当完美，有一幕两位角色走过纽
约街头遇到一位街头鼓手，他敲击的音乐正是电影过去一长段时间的配
乐，另一次Riggan在剧场内走也有这样的安排，很刻意、很炫技、很令
人分心，我知道，但当它是如此天衣无缝又震撼人心，我只有敬佩不已
。而爵士鼓的配乐像在反映主要角色们心中的纷扰不安，也带来剧场演
出般的戏剧张力，很搭配Riggan脑内的澎湃小剧场。
场景方面，整部片大多在纽约West 44th Street的St. James Theatre拍
摄，剧场里除了表演厅以外，到处都是迷宫般的走道长廊，像极了
Riggan的混乱心智。
演员的精采演技也是“鸟人”一大看点，米高基顿不用说，他的沧桑与
挣扎，各种压抑与无奈，实在非常撼动人心；艾德华诺顿演戏给我的感
觉，就好像随时有一股脑的才华会喷发出来，而他演起Mike这位有趣的
角色也是行云流水，而且很有层次，他诠释的Mike有很多可笑之处，但
还有更深一层的Mike，是明白自己多么可笑的；艾玛史东演的Sam，等于
代表了现代年轻观众，这是一群Riggan不了解的人，也对比出Riggan的
过气压力﹝我相信很多年轻朋友也不知道米高基顿是谁、更不知道他以
前是蝙蝠侠﹞，艾玛史东在片中把Sam过去因父亲忽视造成的伤害，全都
回报在老爹头上，但又终究不忍，在愤世嫉俗的外表伪装下仍常常流露
出关心与真情，这可算是艾玛史东从影以来最有突破的角色吧；其他戏
份较少的演员，表现也都很棒，尤其是喜剧演员Zach Galifianakis，饰
演为了Riggan的野心受苦受难的律师兼好友，他的严肃充满了某种苦笑
喜感，颇令人难忘。
导演Alejandro G. Inarritu的过往作品，对我而言往往稍嫌做作，但这
部完全不会。导演曾说当初想写的是关于ego的故事，而在写的过程中一
边也思考着自己的ego，我想正因为本片有点像是把他自己的不安与恐惧
搬上银幕，所以即使被那么多炫烂的技巧与太过剧场式的对白包围，都
还是有一股诚恳到残忍的真实，不断乱窜，在各种不经意的时刻击中我
。好笑的是本片有很多洒狗血的元素，像吵架、打架、偷吃、女女吻、
缺乏父爱而吸毒的女儿﹝还喜欢上年长的男生，daddy issue超严重﹞、
怀孕、前妻、准备赔上一切对事业孤注一掷、只穿小内裤在街上跑、真
枪、真酒、真勃起...这些根本可以凑成一部“世间情”的，但被
Inarritu组在一起之后，却不是狗血伦理剧，而是人对自身存在感的恐
惧。在片中，导演借由鸟人之口对着Riggan说："People, they love
blood. They love action. Not this talky, depressing,
philosophical bullshit."，没错，“鸟人”也可以算是一部"talky,
depressing, philosophical bullshit"，导演自己点出这句话的概念，
加上整部片的用心与野心，以及透露出的自信，我想他终于挣脱出对自
己的某些怀疑与不安了──观众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老子就是
爱拍这样炫技的严肃片，一部成本两千万美金的philosophical
bullshit。我很高兴他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