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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对于《一代宗师‧3D版》的重新剪辑部分，将会完全剧透。虽说剧透提醒是影评开场
的老话了，说声“不喜勿入”总是为文之必要，但笔者在此不得不说，如果 不是极端厌
恶剧透者，未看3D版前，仍可尝试阅读此文。因为，王家卫的电影，就是有这种价值：就
算你早已知道了《一代宗师》剧情、过去已看过了网上泄漏的 新辑入片段，此片仍然值
得再进戏院再看！王家卫电影就是有这种一看再看的美学魅力！
一毫之减，黍有巨细：看真正说书人的千金之一字
大抵上，3D版试映后的网络宣传，多强调在“增”：3D版比起先前多了哪些场景？而剧末
又出现了哪些先前未出现过的彩蛋？希望以所增之处，产生对观众在好奇心上的吸引。但
说实在的，若论其所增，实在不是重点，而所增之处若被独立来看，又更不是重点。除了
几个吉光片羽的穿插画面与几句时代背景的旁白之外，3D版实质所新增的，不外乎3个全
新的主要场景：
第一个是3D版预告里的“千金难买一声响”，这是一线天与叶问的对打戏，然而在上映半
年前，网络早已释出此部分的完整片段，相信如果是《一代宗师》的影迷，可能不会错过
那次的网络疯传。而这段对打戏，在剧情结构中，充其量只是用以衬托咏春里的那句说法
：“有师父，知分寸；有对手，便知高低。”让一线天成了叶问在香港高手之间，相知相
惜的好对手。穿插入“千金难买一声响”，对剧情并无产生任何的结构性变化，要说有什
么意义，便是终于满足了影迷对一线天与叶问之间的想像。
而第二个场景则是宫二自述幼小习拳：“我是经小看着我父亲跟人交手长大的，在我爹身
上，我看到的不是招，是意。”此句台词读来似乎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原因是这段在
《一代宗师》2013年上映前的预告里有，被许多观众期待，但最后却于正片中删去。严格
来说，这仅是观众们在2013年预告早已熟知的台词，只是加诸了宫二幼时从窗外偷看宫宝
森演练八卦掌的画面，其演武招式与原片中宫二最末在雪地里演练八卦掌的一招一式其实
如出一辙，除了刹掌间冰雪纷飞，加之以3D特效，幼时宫二窗中欲躲，彷如飞掌馦换e
，甚是3D精彩之处外，但对剧情的结构也甚无影响。
至于第三个场景，则是3D版预告里的“要看六十四手，您只有一扇门的时间。”这段并未
曝光，在网络上被称作剧末两个“彩蛋”之一。此段叶问身着为了前去东北而订做的大衣
，此衣在剧中因未能去成东北又逢战乱而变卖，只留下一颗钮扣悬做念想。叶问身着此衣
，与宫二又有一场对打戏，彷如是在梦中。若只论武戏情节，此处极为短暂，且不比叶问
与宫二在金楼上比试的桥段来得招式华丽繁复又交织以含情，故而网络评论多只以“彩蛋
”称之。
究此三个新场景，严格来说，也不全是3D版预告里所广告的“珍藏内容，从未曝光”，更
不是有造成剧情结构的明显影响。那么，所增之主要场景皆如点缀，又为何要再进电影院
再看3D版呢？
答案却是广告难以正面述之的理由：为了王家卫导演所“删减”之处！
这理由乍看之下很神奇，但如果能进了电影院后就更能体会！《一代宗师‧3D版》所“减
”之处，竟是些原本看似无关痛痒的几个片段画面，这些片段无足轻重到可能有些入场观
众都没发觉它被删除了，但就在这些片段悄然飞去之间，却造成了整部片子的意境与叙事
结构的大翻转。于是，王家卫俨然成为一代说书人，一句一字之增减竟犹如千金之重，可
见字句之用意、字句之巧思。
那么，究竟《一代宗师‧3D版》删减之处为何呢？以下列举几个关键之处：
首先，在金楼上宫宝森寻得师兄丁连山厨中作羹的片段被删去了。那段，是编剧顾问张大
春对于“里子”、“面子”的引子，片中提及“1905年，乙巳年”，张大春说是清末的暗
杀年，而丁连山在那席对话间说自己是日本太阳旗下所容不下的一只“鬼”，又用“暗事
好做，明事难成”来回应宫宝森对于叶问这大才要等到炉子能容下这根柴的殷殷期盼之喻
。于是，较之于宫宝森，丁连山是暗影中的一只鬼，而“里子”与“面子”的引言，被诠
作为“一暗一明”的注脚，贯穿在原剧之中。
不仅是厨中作羹的片段删去了，王家卫还悄悄的移去了一线天的一句话：“操！八宝街、
朝天宫的东西在香港还能用嘛？”取而代之的是叶问在介绍一线天时描述：“他当时的身
份是一名理发师，有人称他是军统的一杀手，也有人称他是溥仪的保镳。”一线天的身份
因而悬作成疑，雨中厮杀的场景，因一句之差，便化为只是其武艺超群的展演。一线天在
3D版里，变得不再是因叛逃军统局只能藏身于“暗”的里子。
因为丁连山与一线天的这两段删去，里子与面子的明暗之喻顿失。或许有人会说，但3D版
里还是有提及里子、面子呀？是的，3D版的里子、面子是将原先叶问与丁连山点菸后的一
席里子与面子之说，放入剧末的彩蛋里。但这剪辑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删去了前述那两段
，到剧末才提及，于是“里子”与“面子”在3D版里竟不作“一暗一明”解了，到最末才
令人晃然大悟，“里子”与“面子”在3D版里被偷换成“一阴一阳”了。这“一阴一阳”
成了贯穿全剧的关键，不过在此先让我卖个关子，让我们把其他删减之处谈完后再说。
再来的删减之处，便是日军占领佛山时，与叶问相关的两个极短画面。两个版本的叶问均
自言“喝惯了珠江水”而拒食日本粮。但在原先的版本里，叶问的民族气节却不如3D版鲜
明，原先的版本里叶问虽拒食日本粮，但不得已向友人请求救济的场景竟是在一个挂满太
阳旗的中式楼房，这里保留了叶问出于不得已而向亲日友人求助的诠释空间，不过这画面
在3D版被删除了；而原先相比叶问之困苦，灯叔大呼“孙中山是咱大爷”、“孙子才不敢
打日本鬼子呢，来一个杀一个”等更为慷慨激扬的片段也被删除了，灯叔死于日军之手、
金楼亦被汉奸接管的字幕画面也同时删去。而3D版为了强调叶问的民族气节，还特地在叶
问拒食日本米之后穿入字幕画面，大字直书地提醒观众叶问的“民族气节”之处。
有人说3D版的是往通俗化靠拢的版本，原先的版本不像一般的清末民初的武打片多有试图
炒热民族情感的取向，王家卫的叶问也不用像甄子丹的叶问需要打鬼子。3D版虽未加入叶
问与日军搏斗的场景，但仅两个简短画面之差，却变得可以非常直白的方式强调出这个面
向，算是试图对大众胃口做出了表明与澄清，也可以看出一毫之差的巧心。
而另一个较重要影响诠释脉络的片段删除，便是原先宫二对叶问所说的：“拳不能只有眼
前路，没有身后身。”于是“眼前路”与“身后身”之对比便不出现在3D版的结构之中。
最末，一个看似最无足影响的片段的删除，对宫二在戏中形象的影响最大。原先的版本里
，姜叔告诉宫二，宫宝森临终要求“不问恩仇”。宫宝森的结拜兄弟纷纷阻止宫二报仇。
虽说两个版本的宫二都要找马三拿回属于宫家的东西，有没有加入众人的阻止，宫二总是
要与马三打上这一回，表面上看来此处并非剧情重点，有无删除似乎并不重要。但仅这一
幕之差，再对比以宫二就辈分礼让，不进马三屋门，以及宫二所谓的“天知道、地知道”
。这使得“拿回属于宫家的东西”之一事，看起来却不像是“问仇”，而更像是师门所留
下的“规矩”。
宫二的这一形象转换，在剧构收线上，不仅让宫二反而被收摄入了“里子”，使得“里子
”与“面子”有不同的新解；也让“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之“天地”有了新解；甚
至在此背景之下，连叶问对宫二是否有情意一事，也有了全新的理解了。着实令人想不到
这一片段竟有如此的影响，下一节我们将针对这一影响来探讨王家卫导演可能在3D版中真
正想强调的会是什么。
“一阴一阳之谓道”：对其间分隔之“门户”的重重敬意
有影评说，从2D版到3D版，是从宫二传回归到了叶问传。我个人觉得这评的不太对味，一
方面原先的2D版是王家卫电影常见的隐喻式蒙太奇穿插叙事结构，这使得原先的版本要说
是叶问传也可、也不可。因为谈一线天对比的可以是叶问、谈宫二对比的也可以是叶问、
谈马三对比的也可以是叶问，甚至叶问也可以反过来成为众人的对比，众人在大时代的选
择彼此互成对比而对比不尽，是这种蒙太奇手法下言不尽意、意之不绝的高妙之处。所以
比较合理的评价，还是王家卫导演的自评：“2D版是从时代出发的。”会有人说是宫二传
的缘故，仅是从宫二向马三寻仇时的一连串剧情未被穿插叙事所中断，看起来是剧中较为
完整的长幕。而另一方面，虽然王家卫导演说：“3D版是集中在叶问的角度。”但仔细观
看3D版就会发现，这只是相较于2D版甚为集中，实际上3D版前半段的叙事主轴是叶问自述
，但等到叶问与宫二在香港初次相见后，便主轴陷入宫二的回忆之中，3D版的后半段主轴
却是宫二。较精确地来说，3D版是叶问传与宫二传的缀连，一前一后，并在最末的彩蛋中
象征出了这一前一后的合并寓意。而能做到这样一前一后的收摄，而不像原先2D版是众武
者的纷陈，主要在于一些简单的剪裁，譬如，减去一线天在火车上与宫二相遇的片段，使
得一线天可以收摄入叶问传，只成为叶问相知相惜的“有对手”。
过往从时代的出发，诠释较为多元，可以人人皆是一代宗师，只是大时代的选择不同而已
；也可以如“道、一、二、三”之东方数字形上学为叶问、一线天、宫二、马三排出个高
下。这蒙太奇穿插叙事下的诠释空间之可否，虽然在2013年3月香港国际电影节讲座上王
家卫给出了答案，被问及“道、一、二、三”这种排列、以及“叶问对宫二并无爱情”的
诠释时，王导演否定了前者、肯定了后者。王家卫导演似乎不愿为剧中角色排出个高下，
对于剧中人为何名字恰巧有数字排列，仅表示“只是为了写起来顺手”，并幽默地补了一
句“不然取个‘阿寿’，写起来多复杂！”我们不知道，对于王家卫导演心中，是否连敌
对的宫二与马三之间也真无高下，但至少在3D版中给予了叶问与宫二之间一个平放的地位
，甚至更超然于“叶问对宫二有无爱情”之一问，给予了更为悽离的视角。
先从更强调叶问与宫二之间的平等对待说起。3D版里的宫二经前述之一删改，再也不是囿
于仇恨而活在过去回忆的角色了，宫二的执著不再，她身上所剩的仅见对于传统门户、门
规的敬重。在3D版所剩的视域仅有：明明闯入马三门前，可以快意恩仇，但宫二却“敬”
他是师兄，不入他屋门，非要等待经年不可。而迁入香港之后，福星劝宫二奉道之事在香
港，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晓。言下是盼宫二能为自己的幸福着想，没想到宫二却回答
“天知道，地知道”。
宫二对传统门规的敬重，便与剧中的叶问产生强烈对比。在3D版加了许多强调叶问于武学
上开创立新的片段，先是剧末多了叶问自述咏春是秘门拳，有严格的师徒承继与规范，所
以将之外传的叶问被评为“咏春因我而起，因我而收。”但这一收，却开创了咏春得以遍
传国际、化出新局，而原先未带到能落实其师叶问武学创新之大同的李小龙，于此，便在
3D版被刻画出来了。
于是，这一强烈对比最后化为剧末叶问与宫二犹如梦中对打的一幕。宫二说：“要看六十
四手，您只有一扇门的时间。”而他们俩人从门外打到门里，又从门里打到门外，最后在
一门之隔，相互推门出招。于是，东方古典里常见的“门户”之喻，便在这一门之间展现
。宫二也不是囿于门户，她浅浅的一笑，在门内回首，走进屋内阴暗之处。她的笑，肯定
了传统门户对于维系武学传承的重要。而叶问在，在门外，屋外艳阳高照，他转身走去也
笑了。他的笑，肯定了开启门户对于武学创新的重要。
在这里，里子与面子，屋内与屋外，阴暗与艳阳，成了平等的“一阴一阳”。对于东方传
统而言，若要“成道”，需阴阳相扶，不可失其一。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叶问与宫二，作法虽不同，但都有赖系于他们之间
这一扇门户传统内外的彼此……。
就此，不仅里子与面子的视角不同了，连“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视角也不同了。
自己、天地、众生便不存在着可被诠释为先后高低的境界差异。反而成了习武之人在大时
代之下的“命遇”，三者虽皆为重要，但能得其三者中的何者，则是“时命”。一个好的
武者，论性不论命，是否能成三者成就，是时势使然，不可因强求而坏性。宫二说自己得
以见天地，未能见众生，天地在3D版中的线索成了“天知道，地知道”，是门规祖训。叶
问不得已而破旧规，使咏春开枝散叶，得了众生，却未能得天地。而“自己”在3D版的线
索下，再也不是小我之己，而是新增彩蛋里丁连山最末所说的：“人生最过不去的四件事
，生死、是非、成败、荣辱。其实就一个字，“我”！只有我这里装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剧中有的人能保身全己，但也有像马三那样，他最后失败了，输了自己。当然，更有
人愿意舍己成就其他，只是这是剧里所未说的武林人物了。
而自己、天地、众生变得无分高下，只是在有所冲突时，学武之人有不同的取舍，这是大
时代才有的命遇悲歌。我们也不难想像于一个太平光景里，某门某派之师，能以武全己，
得善终、无是非、有所成、耀其荣；并且谨守祖上所传，又得以光耀门楣而遍传于后，既
无愧于天地，亦有益于众生。
但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分隔之下，叶问与宫二不得不分别做出门外、门里的选择，在这分隔
之下的大时代意义，也使得“叶问对宫二是有无爱情”之一问，就显得太过儿女私情。因
为，就算叶问有情也好、无情也好，时代之门已经将他们永远相隔，两人缘见的一段情，
只有短短一扇门的时间……。
结语：王家卫于3D版的所舍之得
有些论者觉得，3D版过于刻意，少了一份美。不仅少了穿插叙事的暧昧解读，怕观众看不
懂而处处加入字幕甚至人名、头衔的作法，反而少了绕梁余音。王家卫导演说，前后两版
本，就像是你在吃饭，“不要去想哪些菜是新烧的，哪些菜是上顿留下来的，你只要关注
好不好吃就行了。”但以烧菜吃饭为喻，这就俗了，如果要我来个不俗的，我认为，这不
是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心意”的问题。
在3D版里，王家卫刻意处处加入字幕，使得我们处处看到王家卫对武辈前人的“敬意”。
正是由于这一番慎重，怕观众想歪了、想偏了，而有对武学前辈的解读不当，才得以显现
王家卫竟然愿意放弃原有剧情之大美，来成就这一份尊敬。而对于观众，则回报以要200
多个3D动画师要把一万多个雨点都勾勒出来的投资，让相对平实的3D版剧情，更有了目不
暇给的千里冰封与烟雨凄迷作为平衡。转制3D的钱其实可以另拍一部新电影了，但为何王
家卫导演却不这么做，这是因为入场看电影的我们，在《一代宗师‧3D版》身上，看到的
不是戏，而是意。一份向前人致意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