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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电影一直有一个特殊难题──明明是片中最受瞩目的角色，却总是没办法把电影叙
述得最清楚。人尽管不是大家最爱看的，却又不能在片中毫无发挥，但发挥过头了又抢
去主角风采。
处理怪兽和人的比例和方式，始终考验著众多怪兽片导演。过去比较常见的方式，
大致上可以分为几种。最传统的比如说，怪兽行动，而人类做出回应，攻击、逃难等等。
又或者像是，怪兽行动，而人类找寻自己的方向；如《酷斯拉》那样，怪兽肆虐纽约，
但男女主角的一大任务是完成自己的目标，证明自己的研究价值，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
找回真爱。甚至有些情况下，怪兽干脆拟人化，例如后期的昭和卡美拉和1970年代的
哥吉拉，他们有人的举止、人的反应，甚至有时还有对话框框和台词，人类也可以直接
和怪兽互动。
而当期待已久的《哥吉拉》终于回到我眼前时，我看到的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尝试。
公MUTO在土地上留下一条巨大的痕迹进入海中。哥吉拉在萤幕上留下向太平洋东岸发进
的轨道。母MUTO在赌城碾出一条道路朝西方挺进。而男主角像是史诗中的奥德修斯
一样，不停被灾难摆布而始终回不了家。这几个角色，逐渐在旧金山汇集，而让电影进
入最后的高潮。
我认为导演在片中揉合人与怪物的方法，是让他们做出看似不同但包含在同一个意义中
的行动。他们被自然的力量所驱使，而走上他们该走的轨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人物的意志在更大的力量下一一展现徒劳。只想让爸爸和自己一起回家的男主角，却
失去了爸爸，身为一个专业军人做出的种种考量，却似乎让自己离家越来越遥远。
坚持等待的女主角，也不过只比儿子晚一些见到男主角，而机关算尽的美军，却只是
一再地失算、一再地失算......看似毫无所为的芹泽博士老早就说了，人总以为能掌握
自然，但其实正好相反。Let them fight。让那些人去奋斗吧。结果不是你们能掌控的。
而MUTO更不用说，其实也不过是遵循本能求生的动物。牠们也一样，渴望摄食、渴望
繁殖而跋涉千里，因为失去而展现痛苦愤怒的情绪，反而显得楚楚可怜。他们看似与
人类对立，其实和人类在剧中同步表达一种意义，被自然所摆布，依循着自然的轨迹
前进。而一开始以为是重点的核能灾害，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在MUTO的摄食中变得
微不足道，而在电影中被彻底淡化了。那些被MUTO所驱赶的人更是前所未见地面孔
模糊──过往那些在怪兽片中惊鸿一瞥的恐慌尖叫全没了，有谁的惨状让人印象深刻
呢？几乎没有。就是一群没有特写的人，被怪兽任意驱赶而已。
尽管芹泽博士看穿了这一切，却也无能为力，唯二挺身的，就是哥吉拉，还有老爸，
无怪乎他们的脸还真有几分相似。老爸并不是超级英雄，也深受自然力量摆布而陷入
悲剧，但到最后一刻仍不肯认输，而认出了MUTO与哥吉拉的“语言”。他是片中人类
唯一的火花，也因为他的退场，而让接下来的人类角色持续无力到片尾。
而接棒撑起“火花”的，就是哥吉拉。哥吉拉反抗一切：人类尽最大的力量杀不死牠，
人类以为牠要正面冲突时，牠在却绕了过去、停了下来。（金门大桥那段真的是好好
嘲讽了1998酷斯拉一顿，当你以为大水波后他要霸气现身时，牠停住了。综观60年的哥
吉拉，少有停得这么漂亮的场面。）他一样受本能驱使而追杀MUTO，但在这猎杀者的
脸上，有轻蔑的表情。今年哥吉拉的脸部是一绝，让你知道牠有力量，但弄不懂牠究竟
是受自然所推动，还是牠有更强的意志与邪念。一前一后，这两个角色反而展现了企图
抵抗自然的意志，翻转了全片由怪兽和人类所共同呈现的，在自然力量下无能为力的
渺小，也使得片中的善恶观变得更为暧昧。也难怪当主角在烟雾中看到了哥吉拉的脸，
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了。
这样的安排独具新意，但风险不小。做为一部成本1亿6千万美金的大片，却不强行点燃
观众的激情，反而让观众得以一种旁观而疏离的方式，看着缺乏动力的角色占去较长的
片段。但这并不是这部《哥吉拉》唯一走的险棋，在与怪兽迷的对话上，也能看出导演
走在一条也许已较少为人知的险路上──像MUTO一样，遥遥呼唤早年的日本怪兽电影。
只看过1990年代以后哥吉拉的人，常会以为哥吉拉就是一种因核弹突变形成的怪兽，
其实不然。在1954年《哥吉拉》最初的故事中，哥吉拉是一种两百万年前（也因此当
葛兰提到怪兽群“比人类早数百万年”时，我心中忍不住大喊Good Job!）介于水生与
陆生、爬虫类与哺乳类的动物，是因为氢弹试爆，而被迫离开原本安住的海底，而开始
侵扰日本。
但对古生物学者山根博士来说，哥吉拉是挨过了氢弹攻击还能活下来的珍贵物种，牠的
生命力是值得研究并保护的，但在企图安定危机的政府眼中，这却是疯狂科学家的异想
天开。这一段冲突保留在芹泽博士与海军指挥官的对话中，尽管名字换成了名气较大的
芹泽──他最终以超越氢弹的科学能力，杀死了初代哥吉拉。
而初代哥吉拉最经典的画面是什么呢？就是在操作员（如没记错的话，他就是哥吉拉
皮套里的中岛春雄）拉下电闸的瞬间，哥吉拉冲撞电网和军队开始交火。电网，回来了，
看得我热血沸腾，连按下电闸的那一幕都留着！而在那之前的音乐旋律是什么呢？
是拉顿的主题曲！而在那之后呢？电网烧焦了茧一样的东西，可是MUTO冲了出来，
把铁塔扯弯下来，然后展开翅膀飞走了！
东宝三大经典怪兽，MUTO出场一次大放送。更不用说MUTO有如盖刚一样的红色条纹眼
和勾子手，更不用说母MUTO又再一次像只猩猩一样走向高架轨道攻击列车，更不用说
悄悄出现在主角家中水族箱底下那行MOTHRA的白纸黑字，更不用说像黑多拉一样把人类
污染物吸光光而长大的习性，更不用说跟1984《哥吉拉》一样的“美国以为是苏联干
的，但苏联以为是我们”，还有昭和式的放射能火炎，还有最最最最故意的，最后一个
镜头！哥吉拉没入水中，留下的是什么？是一个只剩天和海的构图！我心中大喊，就是
这个啊！你快点把那个红色的“终”给我打出来，我从小看太多次了！
《哥吉拉》一再呼唤的，是那个小时候看怪兽片看到入迷的我。我觉得这是条险路，
因为我从小就清楚这样的人不多。我就像那小孩一样，独自看着电视上的恐龙打架，
但妈妈只叫我赶快关电视。很可惜不是每个观众都珍惜那一幕，多数人都在抱怨，
那么霸气的出场居然没有继续打下去。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最美好的时分，在听见哥吉拉
卷土重来的第一声巨吼而热泪盈眶的下一秒，我得到短暂而安静的几秒钟，看着小时候
的自己，也被细心地拍进了《哥吉拉》里。对我而言，这就是来自这部《哥吉拉》最
深层的呼唤。只是这样的呼唤，能否被更多观众听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