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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隐少女》呈现的世代对立与和解
宫崎骏的动画往往让人有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但这份幸福感，通常并不是来自于告知大
家我们有多幸福，相反地，他总是要诉说一些真正值得我们哀伤的事。
《神隐少女》就是这样一个沈痛的故事。
防雷
异世界就是现实世界
所谓的“神隐”，说“鬼隐”也对，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大家就猜测他应该是被
神怪抓去异世界。剧中少女千寻与父母也误入了异世界，千寻爸提到这个地方就是以前泡
沫经济所遗留的主题乐园废墟，眼尖的人应该也注意到三人走在异世界的大街上时，建筑
物上赫然就写着四个大字：“自由市场”。是的，到这里就呼之欲出了，千寻一家走进的
哪里是什么异世界，根本就是我们所身处的现实世界：这个被自由市场体系主宰的现实世
界。
知道了异世界就是现实世界，剧中许多有趣的弦外之音也就一一浮现了。
举债消费的大人
在异世界里，千寻的父母因为偷吃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魔法变成了猪，千寻只好在这个
世界里帮佣，整个故事也是围绕着这个主线打转，影射了千寻的父母，也就是大人们，在
不断举债举债举债、消费消费消费的经济模式中，让自己变成了猪，也让自己的孩子一生
下来就无从选择，成为受“魔法”操控的一份子。
那这是部控诉上一代不负责任的动画囉？不！恰恰相反，千寻从头到尾都记得他的目标是
要带着父母一起逃离这个异世界，这部动画，美妙也美妙在这里。
整个世界就是一间特种营业场所
故事的主要场景，是异世界里的一座浴场，有女性陪侍的浴场，非常接近我们印象中的色
情行业。那为什么拿色情场所作为现实世界的缩影？当然不是要说父母的行为让女儿沦落
风尘。色情行业只是一种象征，而且也是非常好的象征，因为再也没有另一种行业，能将
人与人之间的等级、控制、剥削、利害，呈现得像色情行业那样直截了当。浴场的主管名
字叫“父役”，领班叫“兄役”，也暗示这个体制是个不折不扣的父权体制。
本尊与分身
色情行业最大的特色，就是会取花名，人们以另一个名字、也就是另一种虚构的身份在这
里工作，工作久了产生惯性，人们就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原本的面貌。本来工作是为了
离开这个虚构的身份，但最后却在这个虚构的身份中永远住了下来，自己也没发现。
异世界的浴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里面的员工，明明是人，却被魔法变成类似青蛙（男
）或蛞蝓（女）的动物，以这样的身份工作，甚至反过来觉得人类很臭很恶心。“烤蝾螈
”成为他们之间最爱吃的食物。蝾螈是与青蛙和蛞蝓形体相似的动物，吃，象征一种征服
、一种控制，吃与自己形体相似的东西，就是一种对征服与控制的崇拜。这个概念后来被
“无脸男”这个角色继续深入的发挥。
无脸男
无脸男是一个徘徊在体制边缘的角色。他没有离群索居、也没有选择加入这个人吃人的自
由市场，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能够感受到寂寞的人，他知道无论是离群、还是加入这个
逐利的大家庭，都不能真正让他感到温暖。直到一个记得自己原来面貌的人，也就是千寻
，对他表现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无条件的关心，他才感受到温暖，开始相信体制、进入体制
。
帮助vs宰制
进入浴场之后，无脸男在千寻需要帮助的节骨眼上，给了她所需要的东西，得到千寻的感
谢，但无脸男要给千寻更多，却遭到千寻拒绝，因此在这个交会时互放光亮的过程中，无
脸男还是无脸男、千寻还是千寻；同样一个互动模式，套用在浴场其他的员工身上却有不
同的结果，由于人无止尽的贪求，人吃人，或说人宰制人的模式就这样出现了：无脸男透
过撒钱成为浴场中的大爷，拿了他的金子的人也被他吃了下去，受他宰制、成为他的一部
分。
还没完，无脸男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毕竟是一个有能力感受寂寞的人，他宰制别人后仍
然清醒著，知道用金钱控制他人跟自己在一起，自己还是会寂寞，但他没有办法脱离这个
令他不舒服的状态。换句话说，宫崎骏点出了一个现象，就是宰制他人的人，最终也莫名
其妙的被这个宰制关系所宰制，共同成为一个除了互相宰制、继续宰制、更多宰制之外看
不出来到底还要干嘛的巨大怪物。更有趣的是，连清楚这一切、利用这一切来牟利的浴场
主人“汤婆婆”，也无力处理这个被体制创造出来的怪物！
解决这个怪物的是千寻。千寻让无脸男吃下了“河神的丸子”，无脸男在剧烈的呕吐下，
吐出了一切他吃进去的人，回归本来的面貌。
“减法”作为解决方案
河神的丸子是千寻帮河神清出河里的垃圾后，河神为了答谢而送她的礼物。说是“吃”，
刚好颠倒，重点是吃之后的“吐”才对，宫崎骏只是用“把原本不属于河川的东西清出来
”这件事来比喻这个吐出自己多余的东西、回复真我的过程。而整剧的最后，当千寻一家
人从异世界中逃了出来，发现他们的车不知道怎么搞的弄得脏兮兮，他们于是把车清干净
，上车继续他们的旅程，又再次扣紧了这个主题。
白龙
除了无脸男之外，白龙（珀、Haku）也是借由这种“减法”恢复了健康。白龙这个角色是
千寻一家之所以可以逃离异世界的关键人物。逃离异世界的关键是什么呢？答案就是人与
人之间真实的情感：“爱”。
千寻说，她第一次见到白龙，是为了捡掉到河里的鞋。鞋，就是自己心爱的东西，人有能
力为了心爱的东西奋不顾身，而不是只有自私自利这一种可能性。这一点就是逃离宰制模
式的关键，因为说到底，宰制我们的，不是婆婆的魔法幻象，而是我们心中的永远无法满
足的贪欲。
白龙的堕落是深层的：他贪的是汤婆婆的魔法，他要成为另一个汤婆婆。他不贪财，所以
能旁观财富对人们的宰制，也能指点千寻，让千寻跟这套体制周旋。一般人贪财，成了吃
蝾螈的青蛙蛞蝓；白龙不贪财，但他贪的是更大的东西，因此他成了人中之龙。不过，即
使他的化身是相对来说高贵的龙，受贪欲宰制的本质和卑贱的青蛙蛞蝓依然没有差别。所
以说，白龙的地位虽高，却一样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白龙吃了河神的丸子呕吐之后，我们才发现这个贪欲的正体，不过就是一条小虫一样的东
西，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是汤婆婆植入我们的身体来控制我们的东西。白龙心中的病因
，被千寻一脚踩死而渐渐恢复了健康。宫崎骏怕我们看不懂，还特别安排了锅炉爷爷告诉
大家：“你不懂吗？就是爱啊！”
所谓的爱，就是让我们记起自己原本面貌的东西。反过来说或许也对，你有爱，你就会认
出对方真实的样子，即便白龙化身为龙，千寻依然认得出是他；但妈宝巨婴变成小老鼠，
汤婆婆就认不出来，甚至当白龙提醒她重要的东西已经被调包了的时候，汤婆婆首先检查
的不是妈宝巨婴，而是检查她的财产是不是还在。
海原电车
千寻的电车之旅，是一趟让我们发现原来“绑住自己的就是自己”的旅程。
误以为白龙未醒是受到钱婆婆的诅咒，千寻搭上了“中道”号列车，前往沼底站寻求钱婆
婆的原谅与协助。日文的中道，就是“中庸”、“中间路线”的意思，这班中道号，就是
那些走中间路线、在“自我”与“体制”两头跑求取平衡的人们所乘坐的电车。稀稀落落
的乘客，表示从体制回归自我的人，其实并不多。安静的车厢，疲惫的乘客，月台上还站
了一位来接爸妈下班却没接到人的小女孩。
整个异世界，从一开始的广大草原，演变到后来成为汪洋一片，电车站的站名几乎都是与
水有关的名字（如沼原、南泉、北沼等），一方面影射了全球暖化、海平面上升的环保议
题，但另一方面更是具体化地表现了这个世界受到浴场、受到体制的洪流吞噬的地方越来
越大片。根据锅炉爷爷的说法，以前列车是双向行驶的，但现在几乎是有去无回，暗示了
体制外的空间越来越小、离开体制的人们越来越难以存活，这就是一开始白龙要千寻待在
体制内工作、等待机会逃出才不会马上消失的原因。
钱婆婆居住的地方叫做“沼底”，也就是沼泽的尽头，一个尚未被体制洪水吞没的地方。
钱婆婆和汤婆婆是同卵双生姊妹，但更像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向，我们只是放任自己体制
（汤婆婆）的那一面无限制的膨胀，而压缩了真我（钱婆婆）的那一面的生存空间。汤婆
婆指使白龙去偷钱婆婆的魔女契约印章，就是要夺取钱婆婆与人订契约的工具，人一旦开
始听从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她的阵营就会流失浴场运转所需的可贵劳力。
魔法是虚幻的，但魔法伤得了白龙，却伤不了千寻，因为魔法造成的支配、造成的伤害、
造成的痛苦、造成的改变之所以真实，重点不在于施法的人，而在于被施法的人自己相信
这些虚幻的东西是真实的。所以说，千寻虽然找到了钱婆婆，但钱婆婆却帮不上任何忙，
因为绑住千寻父母、绑住白龙、绑住浴场大家的，不是魔法，而是他们自己。因此，千寻
寻他千百度的解决之道，最后绕了一圈，发现原来解药在每个人自己身上。根据钱婆婆的
说法，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让人记起自己原来的样子，而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忘记，所
以一定有法子可以做到。
世代的对立与和解
回到本剧的最初，千寻随着父母举家迁往新居，过著一种父母帮她做选择的无趣生活，跟
妈宝巨婴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别。途中千寻爸妈其实早就知道开车开过了头，目的地早就过
了，却没有回转，执意要继续开下去看看会不会有路到目的地，就是这种父母辈明知过了
头却不思节制的行为，才让他们误闯了异世界。而千寻的父母在异世界中乱吃不属于自己
的东西、也就是大人们毫不节制的举债消费的生活模式，更是造成千寻自己卖身在这里出
不去的根本原因。
那怎么办？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借由千寻的努力，我们知道了异世界的存在是因为体制无
限制地膨胀压缩了自我的空间；体制之所以无限制膨胀是因为魔法遭到滥用；而虚幻的魔
法之所以有用，是因为人的贪欲；但说到底贪欲只是人性的一面，人还是有其他的可能性
。至此千寻非常自信地给出了最后的答案：我的父母不是猪，我要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宫崎骏的动画往往让人有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但这份幸福感，并不是来自于告知大家我
们有多幸福，相反地，他是要诉说一些真正值得我们哀伤的事。我们一点都不幸福，但我
们可以幸福，也应该幸福。所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