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台湾》,见与不见
http://woodlindoc.blogspot.nl/2013/11/blog-post_24.html
《看见台湾》是台湾纪录片中少见的异数,一来是其制作规模与预算,九千万台币的
预算已可比拟国际上大型的生态或环境纪录片,二来其采取“全片空拍”的模式,究
竟该如何展开电影叙事,成为众人好奇的焦点,毕竟,空拍景象之浩瀚壮丽,已可从
导演齐柏林的平面摄影集中略窥一二。
《看见台湾》的开场,即让观众以一种前所未见的高度与角度,从高空中俯瞰台湾这
座岛屿。无论是山谷、森林、河流、海洋,从高空向下望去,大自然确实有着无与伦
比、震撼人心的美丽;接着影片开始标注地名,给予难以辨认的地域一个个确切的名
字,让观众得以认知该地景。然后,旁白出现了:“不要怀疑,这就是台湾。如果你
没有看过,是因为你站得不够高!”
对台湾观众来说,这旁白再熟悉不过,是吴念真的声音。但比起清楚的地景标示,片
中并没有清楚说明这位旁白者是谁,其说话方式也不是“第一人称”,而是以“第三
人称”的口吻展开。
也就是说,吴念真在片中代表的并不是“我(个人)”,其个人性被抹除后,反而让
影片旁白的使用,更接近许多宣传片惯用的“上帝之音(voice of God)”手法,即
从画面之外传来(不知是谁,与画面也无关),带有权威感的解释性旁白,再加上
《看见台湾》空拍的特殊角度,影片渐渐营造出一种“全知观点”,亦回应了“站得
不够高”这样的说法。(但谁有能力能够站那么高?站这么高的意义为何?)
而《看见台湾》的结构,可简单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看见岛屿的美丽,再来呈现伤
痕与问题,最终则提供一个解答或看法。
美丽,指的是台湾的山林与自然之美;问题与伤痕,是过度开发、盗采砂石、水土问
题、地层下陷、工业污染等等;解答或看法,是片中提到的两位有机农家,洪箱与赖
青松,他们以自然农法耕种,善待自然。片尾则安排了原住民小朋友登上玉山山顶唱
“拍手歌”,他们还拿出了中华民国国旗对着镜头挥舞。
这套叙事方法,在看见“壮观的美丽”时,可以选择感性的赞叹,就像是抒情散文般
,让人感同身受;可是在呈现问题与冲突时,其旁白解释/解说所给出的答案,某种
程度上却阻断了观众的思考,削弱了影片的想像空间,变相地不希望观众知道,不鼓
励思考,完全体现了评论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tang)曾说过的:“你说得越多
,我知道的越少。”
换句话说,当论述逻辑被去政治化后,片中每每陈述问题时,其答案都回到一种反诸
个人的的道德劝说,在意小奸小恶,却没有大是大非,如同旁白所说:“在每次灾难
后,人们怨天、怨地、怨政府,那自己呢?”,“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有没有
共识的问题”,“环保问题与经济发展是永远的矛盾对立与无解。”
只是,底层的人们何辜?片中将环境祸端直指养殖渔民、弯腰农民、盗采砂石业者等
等,但到底是谁默许纵容?谁的政策失当?那些对国土规划、对环境保护、对不法情
事最该负责的规划者、管理者、决策者、权力者,在这样的“选择”下,在所有问题
都被简化成每个人的问题与无解的情境下,真正造成问题的原凶们,在片中也就安全
隐身了。
当然,对纪录片/电影而言,“看见”肯定是重要的,齐柏林所采取的“看见”,亦
带有一种眼见为凭的直接意义。《看见台湾》中带领观众看见的,大多的是一种现象
或表面结果,但任何状态都不是一天或一人造成的,特别是环境灾害与污染。当意识
到问题后,导演如何“行动”,采取什么作为,提供什么样的检视角度,其实正是纪
录片中最珍贵的片刻。
可惜的是,《看见台湾》的摄影机始终停留在空中,看似提出问题,但无力也无欲探
索,过于简单的冲突论和答案,无法推展论述的深度。滥情的关怀,最终目的只是教
导我们记得去爱。
因此,《看见台湾》中最吊诡的是,影片大量地利用各种影音手法,越要强调“看见”
的同时,当看见与听见的越多,其实也就凸显了更多“没看见/看不见/视而不见”
的真实,就像是政策失当、官商勾结、环境法律…等等结构性问题;而这些真实,虽
然无法直接看见/不容易看见,但相较之下,却来得更贴近现实,因为这些“无所不
见”的权力运作,才是深深影响着台湾这座岛屿的核心。
从这个取向上看,片中“看见”的意义显得虚妄,或许,“看不见”才是真正的问题
所在。这对抱着对台湾的爱而拍摄、标榜“看见”的《看见台湾》来说,无疑是一大
讽刺。
而关于“看见/看不见”的思考,则让人联想起日本导演藤原敏史的纪录片《无人地
带》(2012)与艺术家姚瑞中与LSD一起进行的“海市蜃楼(蚊子馆)”系列作品。
《无人地带》拍摄福岛核灾后核电厂周围20公里的禁止进入区,片中不停地反思与质
疑影像“眼见为凭”的意义,旁白说到:“没被影像记录下来的事就不存在,但就算
被记录下来后,这些影像又能代表什么?”尤其,不只因为辐射是看不见的,灾难是
可以复原的,而是那些真正发生严重灾难的地方,或许根本不会有影像传出。
而“海市蜃楼”系列作品,除了是一项调查报导外,也是一种艺术行动,其仅仅是拍
下蚊子馆的照片与写下资讯(名称、地点、日期、造价),没有多余的解释或说明,
但艺术的转化能力,却狠批和现形了那些看不见的,政府政策的荒谬,以及背后可预
见的各种肮脏事。
这两份作品所延伸的,不仅仅只有情感,可贵的是他们的立场、态度、思考及行动。
回到《看见台湾》,这无疑是一部载着满满的爱的作品,情感丰沛,爱自然、爱土地
、爱台湾,也企图以这样的作品和胸怀感染观众。但爱并不是立场,也不是态度、思
考或行动;相反地,如果我们把爱当成唯一的观点时,很多时候,爱就成了一种乡愿
与滥情,一种对讨论与究责的阻碍。
就像片尾原住民小朋友在玉山上唱歌跳舞,在山顶上挥舞国旗,最后字卡上写着:“
让我们一起努力,把家园变得更好。”这些带有宣示性的温情安排,一笔勾销了影片
点出的所有问题,反而让影片充满教化意味(让人想起六0年代的政治宣传影片手法
,充满了对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并以欢愉歌舞与口号标语规避现实问题),流于情感
的召唤,加上其叙事方法,让整部作品降格为具有浓厚宣传性质的纪录影片。
小说家约翰‧贾德纳(John Gardner)曾说:“每件事都会逐渐逝去,唯有选择除外。”
对《看见台湾》而言,空拍是一种物理高度和拍摄企图,但却不是作品格局与深度,
其决定性的关键从来都不在于有多高、有多爱,而在于见与不见,以及永远无法回避
的,选择与不选择,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