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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背负历史宿命,违逆国境的拘束,他自由的心灵向世界投出沉痛的呼
喊,让梦境在故事里呜咽,雾在河的对岸蔓延……”安哲罗普洛斯于1月24日
的意外身亡至今仍令人难以平复,当天在部落格里留下这些句子之后,我找
出一本许久之前向友人借来的电影场刊。该场刊由东宝电影出版,是当年
《鹳鸟踟蹰》在日上映时发行的,据说是在二手片商店中很幸运地以数百日
币挖到它,内含影片基本资料及多篇影评,还有内容相当充实的导演访谈,
揭露了不少拍摄本片的立意与构思。即使不谙法语或希腊语,至少有幸读到
翻成日语的版本,一面试着捕捉大师脑中的灵光,一面与自身的观影经验相
互连结。然而,我仍不确知他的心灵有多宽阔,也从未认识到自己可以有多
自由。
挑选最好看的一篇访谈翻译分享如下,若有任何疑问欢迎指教,如欲转载也
请务必告知。
(以下‘Q’为提问,‘安’为安哲罗普洛斯的回答)
Q:
在影片开始时,表现出了驻守边境的上校想要跨越国境,试图自杀的行动,
这部电影仿佛刻印着叫人无可奈何的理想幻灭。
安:
记者(Gregory Karr饰)的脑中存在着疑问,这才是最重要的事。究竟为什
么一个人可以赌上性命,就为了跨出国境一步?说是国境,不只是地理上的
国境,也可解释为跨越死亡这种形而上的国境。马斯楚安尼
(Marcello Mastroianni)饰演的“难民”说:“究竟要跨越多少国境才能
抵达真正的家园?”
上校所说的“若非前往国外,就是通往死亡”指的是地理上的国境,然而我
的意图却不止于此。这句话从“难民”身分跨过外在的国境出发,最后连接
至“政治家”身分,跨越内在的国境。
Q:
难民们的故事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安:
本片剧本写于2年半前,当时的希腊虽然没有像现在一样,涌进数千名来自
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的难民,雅典周围还是有库德人、土耳其
人、伊朗人、东欧人后裔等难民聚集而成的小村落。这些难民们在这个村落
中生活,一面考虑转往别处。
现在的希腊,来自阿尔巴尼亚的难民被警察居留、强制遣返,像这样令人难
以置信的事情持续上演着。这是悲剧。而且这与东欧社会主义崩坏或是西方
胜利之类的理由完全没有关系。我与难民们有过多次接触,他们每一个人都
有很大的差异。库德人被笼罩在恐惧中,整天担心身在伊拉克或土耳其的家
人,是否明天就成了轰炸的目标。拥有一个明确的祖国,是库德族人的梦想。
然而阿尔巴尼亚人及罗马尼亚人,只抱着神话般的梦想,一心期望能够到美
国去。
Q:
他们的故事似乎使您产生了像《鹳鸟踟蹰》一样的理想幻灭。
安:
我是生于这个世纪,追求过一切伟大乌托邦的人。年轻时的梦想,现在却变
成恶梦。在《亚历山大大帝》这个解放者成了暴君的电影中我描写过社会主
义的挫折,自身的愚昧即使能在事后以经验法则自我批判,将批判内化为自
己的一部分却是最为困难。即使眼前看得见恐怖的事物即将降临,人们却往
往不愿意相信。
在《亚历山大大帝》中,在20世纪初做过这种梦想的人们其实并非政治家,
而只是追求乌托邦的人们。《鹳鸟踟蹰》的马斯楚安尼就是政治家,这位政
治家丢弃了自己的人格,选择以与自身相符的境遇,试着追求身在家园的感
觉。这个人正是这部电影真正的核心人物。马斯楚安尼非常理解这一点,他
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朴感诠释角色。他与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自安
东尼奥尼的《夜》(La Notte, 1961)以来,暌违30年合演的重逢场面令人
感动不已。这部电影能有这样的人文气质,得全部归功于两位演员。在拍摄
难民电影之际,不知不觉间会不小心遗失人文精神。
现在正处于谁都无法确知未来是什么模样的时代,每一个人都对没有梦想、
患有精神疾病般的社会感到厌烦不已,必须构筑新的梦想才行。最可怖的是,
人们一边提倡著欧洲整合,国境的数量却一边增加著,不断进行更细的分化。
目光所及全是我们根本不可能参与制作的娱乐性电视节目,而事实上它们只
为人们制造了更多疏离感。
Q:
继《塞瑟岛之旅》、《养蜂人》、《雾中风景》之后,包括这部《鹳鸟踟蹰》
在内,您的连续4部作品都有部分场面在希腊北部的弗劳利纳(Florina)拍
摄完成对吗?
安:
弗劳利纳是个拥有魔法般魅力的小镇,也是希腊北境唯一保留着往昔样貌的地
方。我本来就偏好拍摄毫无矫饰的现实,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难接受那些
被设定待在“等候室”的各国难民,居然是住在水泥楼房里。在我的设定中,
难民们必须是住进当地居民弃置的房屋中才对。而按照这个设定,就会只剩家
屋构造被墙壁大范围包覆的弗劳利纳符合这个条件了。而至于小镇必须被大河
一分为二,这一点弗劳利纳也符合。虽然流过弗劳利纳的河流实际上非常小,
但为了提高水位,我们取得地方许可,特地盖了水坝。当地市长与相关单位,
以及当地居民都对我们很体谅,为了拍摄这个场面,我们建造了相当不得了的
水坝,河水有半年之久呈现堵塞状态。这真的是一个备齐本片所有重要条件的
城市。
第一次造访弗劳利纳是在《塞瑟岛之旅》的时候。弗劳利纳是全希腊唯一市中
心被覆蓋着白雪的城市。《雾中风景》拍摄期间,两个小孩被警察扣留之后忽
然落雪的场景,以及马匹濒临死亡的场景,都是在弗劳利纳拍摄的。
Q:
构思本片片名的经过是?
安:
当时我正在进行电视纪录片的企划,我和副导演、制片一起,在希腊北境开车
勘景。那时认识了一位与片中上校非常相像的人物,他爱好电影与阅读,于是
我们认真地谈论起电影、文学,与音乐。当时我还用吉普车载他到土耳其边境
去过,没有海关、没有道路,只有生了锈、大部分被白雪覆蓋的桥,是一个连
过桥都有困难的地方。我打算向他展示国境,结果就上演了与《鹳鸟踟蹰》第
二场戏剧情完全相同的事。桥上画著彼此间隔30公分宽的3种颜色国境线。蓝
色是希腊、白色是中立、红色是土耳其。上校站在蓝线上说:“从这里往前踏
出一步,或许就可以前往他方,然而或许也是通往死亡。”
回到雅典之后,我感到这正是一部电影的开始,于是打电话与Tonino Guerra
联络,他认为只要决定好电影结尾,构思就等于完整了。于是我俩像往常一样
着手进行脚本作业,而上校的那句话、那个姿态,始终没有遭到更动。那个抬
起单脚,宛如鸟儿即将起飞的姿态……。这使我想起了鹳鸟这种动物的模样。
Q:
鹳鸟这种动物,不仅会在电线杆上筑巢,也会入水捕鱼,就像电影中马斯楚安
尼听了记者播放自己往昔声音之时心中动摇的场面一般。不过其最为知名的应
是送子鸟的形象,一般认为牠是带来爱与幸福的鸟类,是吗?
安:
是的。然而牠终究是候鸟。候鸟即使起飞,其飞翔的行动仍给人一种终究会中
断的印象。
Q:
《塞瑟岛之旅》之后,比起政治,您似乎试着更加强烈清晰地呈现个别的人类。
然而在《鹳鸟踟蹰》中令人更深刻领悟的是,马斯楚安尼失踪的理由,其实是
因为他之于政治已经毫无意义了。
安:
政治和政治家都已经失去信赖的价值了。真正有心的人,想从事政治之类的行
为在今日根本是不可能的。以我自身而言,早就不再信任任何政党,心境仿佛
处于虚无之中。电影拍摄过程中遭受的挞伐(原文注*),其实也未令我感到
惊讶,只不过是再次加深了从以前就开始的信念而已。政治成了功名主义者累
积经验的工具,政治家也不过是成了永远在重复昨日言论的人物而已。
Q:
马斯楚安尼饰演的主人翁之所以能够重新“出发”,是否因为他既是作家,也
是艺术家?
安:
当然是如此。《养蜂人》当中的马斯楚安尼是艺术家,而在《鹳鸟踟蹰》中的
“政治家”,并不是为了前途而参与政治,只是一个自觉想要改变世界的人。
当他领悟到自己终究无法改变世界时,他说,为了“倾听雨声背后的音乐”,
就让我们沉默。
Q:
片中政治家的著作为《世纪末的忧郁》,书名似乎与您近年来的作品互通声息。
安:
现在正是世纪将近尾声之际,同个世纪在初始之时诞生的希望已经全被抹灭掉,
人们只能举出本世纪在经济或技术方面的事蹟而已。我们的灵魂有如正要起身
飞翔,停止步行的鸟一样。是否应该踏出这一步?是否应该展翅高飞?
Q:
片中的少女一角有着复杂的身世背景呢。她是阿尔巴尼亚人,将“政治家”视作
“父亲”,一起以难民身分跨越国境,母亲则在穿越国境之时死亡。她底下还有
2个年幼的妹妹,与还留在村里的未婚夫一同举行隔河婚礼之前,她与记者曾经
共度一夜,这夜几乎沉默不语……。
安:
这个角色的年龄是13岁,而这位少女演员Dora Chrysikou,当时其实也是这个年
纪,比《雾中风景》的少女稍微年长。北境一带早婚情形非常普遍,她与记者共
度一夜之后,记者问她是否呼唤著某人的名字,她羞怯地反问自己又喊了那个名
字吗?多数人应该会认为少女呼喊的名字应该就是片尾隔河婚礼时对岸的未婚夫,
然而我认为她心上挂念的人也极有可能是足以替代父亲地位的马斯楚安尼。当然,
少女和马斯楚安尼之间并没有男女爱恋关系,少女或是少女的妹妹也都绝非马斯
楚安尼的女儿。只是对一位少女来说,她生命中有3位男性的存在,分别是宛如
“父亲”的马斯楚安尼、与其身体交欢的记者,以及未婚夫。然而最后与其互结
连理的对象,却又是一个无法长相厮守的人。
Q:
少年要政治家说的风筝故事,又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安:
这个故事是由Tonino Guerra写的,原本要让安东尼奥尼拍成电影。我稍微做了
点更动,但大致保留了故事原貌。安东尼奥尼本来打算在旧苏联拍摄本片,最后
计画告吹。Tonino虽说要让我拍这个故事,然而制作太庞大,根本筹不到这么多
经费,因此我希望至少可以在这部电影里以未完成的形式述说。
●访谈内容译自LA LIBERATION 1991年12月5日刊载访谈、POSITIF杂志1991年5月
号所刊载由Michel Ciment进行的访谈(译注2),以及法国映画社(译注3)1992
年4月的电话访谈,并集结上述访谈内容编辑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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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注:
本片拍摄期间,1990年12月,当时的弗劳利那主教Avgoustinos Kantiotes声明
这部电影必须停止拍摄,甚至宣告本片导演安哲罗普洛斯、马斯楚安尼、珍妮摩
露,甚至是所有工作人员与临演,全都得被踢出希腊正教,积极地阻挠摄影工作。
一般推测原因应为脚本上描写的男女关系,另外,本片主张废弃国境的思想,也
可能触怒身为国境主宰的主教。然而当时不曾清楚说明阻挠拍摄的理由,本片制
作一度濒临中止。
马丁史科西斯、塔维安尼兄弟、黑泽明、大岛渚,以及当时人在日本的温德斯等
世界各地的导演都声援鼓励安哲罗普洛斯,最后这部电影也毫无妥协地拍摄完成。
译注1:
Michel Ciment为法国知名影评人、电影杂志POSITIF编辑,曾多次担任柏林影展、
威尼斯影展等国际重要影展评审。著作甚丰,被翻成中文的出版品有《发现安哲
罗普洛斯》。
译注2:
日本电影发行商フランス映画社是日本80年代支撑小戏院风潮的重要推手,由伊
丹十三第一任夫人川喜多和子与其夫柴田骏创设。60年代末期为大岛渚的电影进
行外销,70年代起开始以“BOW系列”引介尚维果、尚考克多等欧洲重要电影作品。
曾于日本引进安哲罗普洛斯的《悲伤草原》、《永远的一天》、《养蜂人》、
《鹳鸟踟蹰》等片,也曾引介侯孝贤的《悲情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