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文中有《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的雷。)
http://cn.tmagazine.com/books/20131009/tc09murakami/zh-hant/
村上春树的自信与初心|书评|廖伟棠|2013年10月09日
纽约时报中文网|国际生活
距离《挪威的森林》这本他自称是“最后一本写实主义小说”二十六年后,日本作家
村上春树交出了另一本“写实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这是他
的第十三部长篇小说,2013年10月1日香港时报出版社发行了这本书的繁体中文版,
简体中文版也即将在中国大陆面世。
这二十六年间,村上春树虽然写了大量超现实作品,但写实功力毫无荒废。《没有色
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以写实为幌,实际上持续触及的是深度超现实的深渊:
人心或者说灵魂的阴翳。这是村上一以贯之的追索,但因为写实而来得更沉重。
“从大学二年级的七月,到第二年的一月,多崎作活着几乎只想到死。”小说以一个
这样斩截、毅然的句子开头,让人想到与村上春树这部小说对应同名的乐曲:匈牙利
音乐家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的《巡礼之年》首部之第八曲“乡愁”。“乡
愁”也有这么一个出其不意的开头,在第八个寂寥音符之后陷入了一段屏息沉默,之
后,毅然起扬的,便是忍痛在乡愁中巡礼的无家可归者。巡礼者,怀有某种庄严目的
的旅行,但此处是寻找自身疼痛源头的人所不得不为之的冒险,他巡礼外部风景的变
幻,实质上是在检点自己伤口的深渊。
村上春树的主人公多崎作,二十岁时不明就里地被原先作为密友五人组的另外四个朋
友宣布切割绝交,所有人都知道原因唯独多崎作不知道,他不存在被人相信或不信的
可能,因为他完全被所谓的“真相”排除在外,因此他想死,却又死不得。之后,他
深深埋藏过去的自己,度过了晦暗的十六年。
多崎作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被排除的一人。他的四个朋友的姓名里都有色彩:赤松、青
海、白根、黑埜,唯独他是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崎,如荒原,只有苍凉的调子。接
着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有色人物还有同样抛弃他而去的新朋友灰田,以及灰田讲述的钢
琴家绿川。在六色迷离中兀自下沉着的多崎作,直到遇到另一个没有颜色的人:木元
沙罗,他的生命才依稀看到了出口。
正是这个多崎作真正爱上的女子沙罗的出现,令他与六个色彩的错裂重新回到当初暂
停的位置上:沙罗要求多崎作正视这十六年的被抛弃状态,重回旧地寻找旧友,追问
被绝交的原因,于是,巡礼启动。
从此回溯出来的色系图表就跟曼陀罗一样神秘,但也象曼陀罗一样是浮于虚空真理表
面上的彩砂。最终寻找到的绝交割裂的原因,竟然是他的朋友们认为白根曾被多崎作
强奸,而即使大家都不相信多崎作会这样做,但为了白根的精神状况着想,他们选择
了放弃多崎作。
但即使如此,几年后白根还是死于不明谋杀。白根与多崎作一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
她不断出现在多崎作的春梦中与他做爱——从白回溯到灰,这是一条桥梁,因为其中
一次春梦中,男性的灰田也介入了。另一条把白、灰、绿连接起来的就是钢琴曲“乡
愁”,白根擅长弹奏它、灰田喜欢听它、传说中的神奇钢琴师绿川则像是创造它。
梦与现实的含混向来是村上春树的大纠结,多崎作也落入这个纠结中,他甚至怀疑是
梦中的自己强奸了、甚至随后杀死了他爱慕的白根。这幅曼陀罗铺展至此层叠往复不
可解,多崎作只好求助于最后一种颜色:黑色。白色是牛顿色盘三色旋转产生的颜色
,象征迷惑;而黑色斩截,终结一切乱局。当多崎作远赴芬兰找到黑埜,她虽然也没
有解开白根之迷,但她和沙罗一样给予多崎作面对当下伤口的勇气,让他从梦中自己
的恶灵拥抱中脱身,转而拥抱现实的沙罗。
故事简述如此,纵然复杂如神秘主义推理小说,或是村上春树自《发条鸟年代记》开
始沉迷的赋格结构,但对于现代小说而言,情节永远只是枝叶,而根须另有寄托。
●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不是一部励志作品,它理解伤痛的程度超越了
《挪威的森林》的柔肠寸断,也超越了《神的孩子在跳舞》那种亟需救治。这一次村
上春树写道:“那时候他终于能够接受一切了。在灵魂的最底部多崎作理解了。人心
和人心不只是因调和而结合的。反倒是以伤和伤而深深结合。以痛和痛,以脆弱和脆
弱,互相联系的。没有不包含悲痛呐喊的平静,没有地面未流过血的赦免。没有不历
经痛切丧失的包容。这是真正的调和的根底所拥有的东西。”
以伤和伤而深深结合,这是现代社会结构的本质,而怀抱秩序理想成为火车站工程师
的多崎作,注定是一筹莫展的理想主义者。“车厢上目的地标示改变了,列车被赋予
新的班次号。一切都在秒单位下依照顺序,没有多余,没有停滞地进行。那就是多崎
作所属的世界。”他在沙罗的引导下力求把现实世界也理清如车站调度的世界,但现
实世界的伤口结合是有机的,不为理性所左右,甚至沙罗本人也成为最大不确定因素
:她还有别的恋人,需要在多崎作与他之间抉择。
小说非常聪明地保留了开放式结局,多崎作没有反抗命运的能力,他成熟之后选择的
是泰然处之。他所钟爱的车站也在这时显示出意义,相对于来往不息的列车与乘客,
它就像一个没有颜色的容器一样接纳一切的成住坏空。
此处有一整章对东京JR新宿站的描写,让我想起了艾略特(T·S·Eliot)《荒原》
(The Waste Land)里的伦敦:“不真实的城,/在冬天早晨棕黄色的雾下,/一群人
流过伦敦桥,呵,这么多/我没有想到死亡毁灭了这么多。/叹息,隔一会短短地嘘
出来,/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的脚。”
村上春树也写到新宿站的人们都盯着自己的脚,而多崎作就像摆渡的卡戎一样,目送
这些有脚的幽灵走进后期“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的大熔炉中,与日本衰败的命运融为
一体。但是,经济衰败、邪教毒气、天灾核祸,这些所谓末法时代的乱象似乎都不能
困扰沉实像车站的多崎作。于此,巡礼开启了它的第二重意义:凭吊参拜。在此多崎
作抽离自身困境去审视日本人的困境,反而获得更深的觉悟,巡礼将转入对白根神秘
死亡的追问中,凭吊个体之死将引向对集体的反思,用日本传统来说,这是镇魂慰灵
——安慰的是现代日本人之怨灵。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据说是村上春树“巡礼之年”三部曲的第一部
,可以预见第二部和第三部可能都和白根之死有关,写实主义也许会突变为浪漫、哥
特甚至恶魔主义,这种悬宕钓起了我的胃口也钓起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的胃口——
因此本年度村上春树将再次缺席瑞典,因为他们还想看看村上如何继续。这是我的玩
笑,但严肃地说,这第一部充分展示了村上春树要成为大师的自信,这种自信呈现为
写作者心无旁骛的诚恳,这点胜于许多小说家的狡黠和世故,是村上崇拜的大师卡夫
卡、卡佛才有的特质,也许这也是村上春树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