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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喜帖寄到我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我打开看了日期,发信跟教授询问能否调整下
次meeting的时间。
帖子左边写着宴客的场地和简易地图,右边则是她跟另外一个男人的照片,那个男人我见
过,叫阿维,他们看起来笑得很幸福。
帖子共有三份,虽然上面什么也没写,但我知道她另外两份想要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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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打扰人家做生意,我在中午用餐时间过后才去找他。
一间小面摊隐身在巷弄里,装潢很简洁,也很干净卫生,两、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客人
窝在角落吃小菜。
今天是十六,附近的店家都在店门前摆了小桌,点香祭拜,唯独他店门前什么也没放。
“今天客人比较多,我还没能忙过来呢。”方叔戴着口罩,虽然遮去大半张脸,还是能想
像他口罩下苦笑的那个样子。
“我来搬桌子吧。”
“哎,不用了,我自己——”
“有年纪的人就不要逞强了,恢复力不比年轻小伙子的话就好好休息。”我卷起袖子,把
最靠近店门的那张桌子搬出来,“而且……你不是受伤了吗?”
精确而言,是伤了后背、左肩跟腿,只是我话刻意说得含糊罢了。
方叔比老爸大个五岁,但他看起来很冻龄,人也温文儒雅,在学校大概会被认为是年轻教
授的那种类型。
——不过关于他曾在我高中被人找碴时,替我直接撂倒四个魁梧学长的那个部分,则又是
另外一回事了。
“你怎么会知道……”方叔愣了愣,下意识举起手摸了摸肩膀,也没对我呛他老这件事发
脾气,片刻后只是摇摇头,笑道:“没事,这次单纯只是其他邻居间的冲突而已。”
还说得云淡风轻呢,不是都被整张桌子砸到了吗?
我看着他的动作,不免思考着已经过这么久了吗?
连过去的习惯都忘记了。
那个弱肉强食厮杀的世界是绝对不能在人前放松示弱的,光是一丁点血味就能引来大批掠
食的鬣狗与秃鹰。
“他有托梦给我啦。”我边正经地胡说八道,边接过他递上来的几个小菜跟阳春面放上桌
,脸上没有笑闹的神情,“早点弄完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意思意思烧过金纸,方叔把快烧尽的线香从炉前和供品上收起成一束,恭敬地举到额前,
阖目又拜了拜,才一并放进金炉中。
炉中炙火仍盛,卷起残余的金纸与线香一口吞尽,火光映在他的眼中跳动,他只是淡淡地
看着一切化为灰烬,双眼沉静如湖泊,却说不上虔诚。
最后他将杯中的酒倒成一杯,绕着金炉倒上三圈。
我没再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还拜关老爷,方叔虽然脾性收敛很多,最后也的确因为老爸而
远离那个地方,但有些过去的底线我也不会轻易触碰。
又或许,不论他信不信神,某些事物都是他一辈子也无法完全摆脱的。
我跟方叔说我吃过饭才来的,他就把那碗阳春面再拿去冲了点热汤,权充自己迟来的午餐
,小菜原本就是凉的,我们两个就分拣著吃,边配着二十四小时轮播的新闻。
又是一场住宅区的恶火,目前累积的死亡人数是二,现场传来忙乱的声音、记者的报导、
因为家园付之一炬而感到绝望的哭声,仿佛过往历历在目。
那时我已经独自在外生活,等我从租屋处赶回去,正巧看见一个消防员救出妈妈,将早就
昏迷的、无力求救的她放到担架上,救护人员边检查边说这么少的外伤简直是奇蹟,但仍
得快送医院以防万一。
老爸跟我一起上了救护车,在旁边又哭又焦急,一直唸著都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还问我该
怎么办,我没忍住叫他闭嘴。
“那个,不好意思,我不是在说你。”害得我还得向旁边的救护人员道歉。
结果最后几盘差不多距离的菜碟里,还是海带剩下了最多。
“抱歉,我又忘了。”方叔看我没继续动筷,这才忽然想起,其实爱吃海带的不是我,尴尬
地笑了笑,打算自己解决那碟小菜。
“医生说我最近缺碘,你别阻止我补充营养。”我看了看自己身侧,很是无奈地在他动手前
先把那碟海带移到自己面前,“我就是刚才午餐还没消化完,有点耐性。”
“好,那你多吃点。”他失笑,面对我的无礼也不生气,把桌上吃完的碗盘都收去水槽,又
洗了手、擦干了才来。
他过于慎重的模样让我有点想笑,但我的嘴角已经习惯这个样子,就算感到开心也没办法
上扬,这大概就是我跟老爸最大的不同。
不,我们有太多的不同。
红色喜帖放在洁白的桌面格外醒目,方叔只看了那喜帖片刻,便将它收回信封里。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他说,起身将帖子拿到后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弥封的红包袋回来,递到我面前:“不过……我就不去了,替我向你
妈妈表达祝贺吧。”
“嗯。”我原本就没有预期他会去,我相信妈妈也晓得,“但这个方叔你拿回去吧,上头
注明了不收礼金。”
“一点心意而已。”方叔回答,“各方面来说,这些都不足以弥补她。”
“你们没有谁欠谁。”我仍然没有接过那个红包袋。
“那就拿去买点东西给阿森吧。”
我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身侧,还是接过那笔钱。
要离开前我停步,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回头问道:“你这阵子过得还好吗?”我顿了顿,
用眼神示意着他的肩膀,“除了那个。”
“金盆洗手的人哪有什么资格说过得好不好。”方叔用带有苦笑的神情回答,但大概是觉
得跟我说这些不太恰当,又摆摆手敷衍,“你就好好读书,不用担心我。有空也可以带朋
友到这里吃吃东西。”
“你真的希望我一直过来吗?”我叹了口气,烦躁地拨开那个其实根本遮不了我嘴巴的手
,“你也好,我妈也罢,我都是不断提醒你们事实的存在,少见面对大家都好。”
“不要这么说,当初有错的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害他……。”方叔歛下眼睫,
“我真的很感谢你还活着,光是你存在这个世上,对我就已经是莫大的救赎,我也珍惜老
天还给我能偿罪的机会。”
他为了揪出造成那场车祸的幕后黑手,在组织里多待了几年,最后总算找到那个对他恨之
入骨的家伙。那家伙来头多大我不晓得,可是看火拼的现场也知道,那绝不是小混混打群
架的程度。
而我想方叔那时候也没有打算要活着离开。
“你怎么……会在这里?”奄奄一息的人虚弱问著。
“呃……”我看着老爸一脸担心地在旁边转来转去,又对我比著噤声的动作、双手挥舞大
大的叉,“我刚好经过。”
流着满肚子血的方叔应该没力气去纠结这个破绽百出的谎,救护车已经在来的路上先叫了,
甚至比警方的车还早到。
影视作品里的帮派械斗仍然美化太过,现实中已不是一片狼藉可以形容,而是遍地尸首与充
斥鼻腔的血腥味。
我捡起一旁被摔得萤幕碎裂、但勉强堪用的手机,输入老爸的生日解锁,叫了他几个能信任
的“朋友们”来支援。
雨夜与血让一切都模糊不清,躲进一旁的暗巷脱身前,我听见他的呓语。
“你是……来接我的吗?”
“总之,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没有笑,也没有要安慰他的意思,“不要让我再花
一次力气救你,很累。”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或许更像冤魂,纠缠在所有幸存下来的人身边,不断提醒他们自己失
去什么、让他们对于获得快乐或幸福这件事感到内疚。
随着我越长越大,他们越来越常说我长得真的好像老爸,但看着我的眼神总带着心碎的悲
伤。
不,我跟他有太多的不同。
从个性、喜欢与讨厌的东西、处理事情的方法、思考逻辑,所有的一切都迥异,唯独长相
无可避免地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我都知道,真的知道。
浓眉大眼、五官深邃,笑容阳光开朗——若我如他那样笑。
“笨蛋老爸。”在我看来,那就只是傻呼呼的笑脸而已。
人终究是十分矛盾的生物吧?
就算理性上知道该怎么做,却无可避免感性的那块泛滥;如同知道逝者已矣,可仍然在自
己好像能向前进时感到罪恶;即使明白某些所谓的“错误”不过是一连串的意外,仍下意
识归咎己身。
所以我如何能笑呢?笑了不就更加相似吗?
不过也是这样我才发觉,我能用那些冷漠或疏离让他们更深刻地区别我与老爸,他们越早
体认到不同,就能越早停止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也能越早摆脱阴霾。
而那些无理取闹或任性的要求,很幽微地给了他们喘息的空间,甚至某种程度上满足他们
心里想要弥补什么的那种失落感。
认真来说,老爸的死我又何尝没有责任呢?
我醒来之后,只觉得全身都痛。
灯光很刺眼,我下意识转头避开光线,看见病床旁的柜子上放著同学送的慰问花束跟卡片
,点滴架上挂著几个平安符,也不晓得到底去几间庙求来的。
他们说我昏迷了好几天,还能醒来是万幸。老爸当场就去世了。
他们后来去事故现场招魂,怎么也招不到,那时我人还躺在医院,心知肚明是为什么。
我没问后来到底有没有招到魂,总之我拖着病体,跟学校请了好一阵子的假,一边养病,
一边也勉勉强强把丧葬流程跑完。
披麻带孝的我折了纸莲花、守丧、捧斗等像流水帐一样执行,老实说当下我真的很难释放
什么悲伤的情绪,我扶著哭到没有力气能站的妈妈,心情有点复杂,若非老爸是笑着的,
我会感觉像在给年长一些的自己捻香。
当众人都哭喊着要他火来了、快点跑的时候,他也不跑。
后来妈妈带着我到大庙拜拜,求了新的平安符,也替我求了签,过程十分顺利,三个圣筊
,是支中吉签,意思约莫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总是愁云满面的妈妈这才露出
了一点笑容。
只不过当她把签收进皮包里时,我看见那里头有另外一张签诗的纸,看起来不是新求的。
她苦笑地摸摸我的头:“或许我早就该知道了。”
我默默背下了墨色有些变淡的号码,私下另外去找出那张签诗的原文。
第35签(下下):枯木时衰有定数,福薄缘浅莫强求,是非对错难辨明,劝君宽心莫执著
。
后来也不能说是我避不见面,毕竟在那之前他们就已经跟分居没什么不同。
我跟着老爸住,周末会跟妈妈见面,放寒暑假的时候偶尔会出去玩,有大型的活动诸如学
校日、运动会,还是由父母一起出席。
周阿姨在老爸的葬礼后告诉我,妈妈虽然当时还是很爱老爸,但愿意放手,只是为了我的
关系,他们协议直到我十八岁才正式签离婚,只不过后来这个协议大概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
最后一份喜帖,我找了个人少的时候,带到老爸墓前,拿出打火机烧掉。
熊熊火光吞噬了鲜红的帖子,也像那日的烈火,不论过程产生多少碰撞与火花,也都终将
尘埃落定、趋归平静。
我其实能自己回家,可那天我特别不甘于当个钥匙儿童,所以即使老爸说他得加班,我也
要他结束后绕段路来麦当劳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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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看过了,这样你放心了吧?”我把三罐罐装饮料跟三颗车轮饼放在前面,又拿了些零
食补凑上数,点上清香,“一个说你爱喝可乐、一个说你爱吃奶油馅的,你就不能喜欢点
热量低的东西吗?这些之后是我要处理欸。”
“是我对不起郁晴……”他低头看着来到手里的红帖,眼神里带着欣慰。
“你不要那个表情,不笑是我的专利。”我说,“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就一起讲吧,今天还
有点时间,接下来我要提前跑点数据,才来得及在去婚礼前把资料弄好。”我顿了顿,挑
眉道,“你应该不至于要我闯会场,去大喊‘我不同意!’什么的吧?”
“不用啦,我调查过了,阿维就是之前把她从火场救出来那个消防员,人不错,交友状况
也很单纯。”老爸噗哧一声笑出来,“根据我跟你妈相处的经验来看,这个人应该很适合
。”
有件事我没跟其他人提过,那就是我其实一直看得见老爸。
不,严格来说不只是看见而已,他顶着傻笑的脸指挥我暗地做了不少事,笨蛋老爸不像表
面上看起来那么傻呼呼的样子。
我才想着逗他笑了,没过几秒他又沉下表情,真是受不了这群成年人。
啊,不对,我也早就算是他们的一员了。
“我也……很对不起你跟阿方,没能陪在你们身边。”他低低说道。
我想起那些拿我做文章,耻笑着我没爸爸或是家庭关系奇怪的人,在起了最大那次冲突后
,他们就像是不约而同地闭上嘴,事后旁人问起总讳莫如深,让我得以过完平静的高中生
涯。
“这世上没有什么谁欠谁啦,用这种方式虽然挺诡异的,但……我没有觉得你离开过。”
我摊开手里的两个十元硬币,“至少我不必靠这个跟你讲话,能直接问本人。”
但我仍然有一直放在心里的疑问不敢说出口。
老爸的身影变得比几年前还要朦胧,宛如随时会化为一缕轻烟消失殆尽。
这种日常的对话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抑或某天醒来我就会再也找不到他?我不晓得该怎
么问,他自己会知道吗?
但我或许更害怕听到答案。
“你尽力保护我们这么久,已经够了。”我浅浅说著,“妈现在有了可以照顾她的人,方
叔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你要是真担心就试着入他的梦吧,我那天随口胡诌
,他看起来有点羡慕的样子。”
可能因为老爸是在来接我回家的路上死的,所以他把这当成未竟之事。
“至于我呢……,明年应该就能顺利毕业,到时候你就可以不用再一直接我上下学了。”
我早就已经成年啦,老爸。
“是吗?那我就没事可做了呢……”他苦笑着,眼底充满属于父亲的柔和与欣慰,身影也
变得更加稀薄,“但这样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不会没有依靠的啦,好歹这科系还算有专业,以后要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没问题啦。”
我难得扯扯嘴角,“而且现在那么缺工。”
学生的身分终有尽头,就像纵使我或许才是执念最深的人,也应该要试着放下。
该结束了。
“你不用再担心我们,放心去投ㄊ——”
“对了,就让老爸来替你找女朋友吧!”他突然灵光一闪,转头开心地对我笑道。
“……什么?”我硬生生把“胎”这个字转了音且吞下去。
等一下,我温馨又感伤的氛围呢?
“嗯,不对、不对,要看情况。”他搔搔头,竟然还给我害羞起来,“男朋友当然也是可
以的。”
“我觉得重点好像不是那个……”我循循善诱,语气比刚才还要温和,“你知道,你滞留
人间太久,应该——”
“哎呀,投胎这种事哪有你终身大事重要?”笨蛋老爸变得比较不透明了一些,“延个几
年没关系啦。”
他朝我眨了眨眼。
“我至少得等到你结婚、发喜帖的那天呢,对吧?”
本来前天要贴,掐指一算(?)发现今天是十六于是 XD
主角:我真没想到这把火居然会烧回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