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内空间宽敞,放眼只有圆桌矮椅,无处可供躲藏。正当我思考是否要溜之大吉时,一
旁苍素果断抬手,眉开眼笑地和霖打起招呼。
“霖大人,又见面了。”他语气自然,仿佛见到多年老朋友。
这装熟功力,不愧是随时能伪装成人的祸鸟。
“有闲情逸致来酒楼,看来家俱卖得不错啊。”霖半瞇起眼,勾起唇角,声音幽柔,“过
得如此悠哉,我要的木桌怎么还没送来?”
“家俱还在做,慢工出细活啊!”
苍素随意搪塞借口,用恭维的语气说:“送霖大人的东西,小的不敢怠慢。”
霖眉眼弯弯,掩嘴笑了声,浑身气质却越发冷冽。光看外表,霖五官精致,体态玲珑有致
,无论脸孔或是身姿,都足以媲美酒馆内当红舞姬。
撇去义肢不提,她身上唯一的问题,就是她给人的感觉。
“说谎成性的男人……”霖嘴角笑意更甚,声调却越趋冰冷,“杀人掠财,你真以为自己
能在锦沙内只手遮天?你运气好,我答应过姐妹们,这间酒馆内不会见血。”
霖摆摆手,让一旁待着的柜台女子去忙她自己的事,随后朝苍素走近。
虽然身高比苍素矮了半颗头,但霖站在苍素身前时,气势不输半分。修者实力越强,对危
险的感知越敏锐,霖站得离苍素这么近,要不是脑袋少根筋,就是她本身也不正常。
“杀人掠财?什么时候的事?”
苍素听见指控,微垂视线,看向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霖,“大人,冤枉啊。”
“冤枉吗?”霖对上那双金瞳,不闪不避,一字一句道:“家俱舖的妻子说,她丈夫不知
所踪,摊上钱财被攫取一空。”
“这样吗……”苍素手指抵住下颚,陷入思考。
以我对苍素的认识,我猜他不是在想着怎么反驳,而是在想早知道就该把家俱舖老板一家
都杀干净。天啊,我越来越懂这只鸟的脑回路了。
“说不定她丈夫把钱拿去另间酒馆挥霍了?”半晌,苍素耸耸肩,给了个烂理由,“霖大
人,您知道,偷鸡摸狗的事总是不好宣扬。”
霖双手环胸,皮笑肉不笑,当场揭穿他,“说什么,她丈夫不就是你么?”
“她可能有两个丈夫啊。”
“……”霖听了这一连串鬼话,笑而不答。
如果我是霖,现在可能已经一鞭子挥到苍素身上。
整间酒馆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有客人想离场保命,又唯恐移动声会惊动到霖,只好硬著
头皮继续待在座位,放轻动作吃花生,低头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僵硬。
“我们要不……先偷偷离开?”我把梁不问推到不起眼的角落,尽量远离苍素,压低声音
说:“这里感觉快打起来了,苍素捅的篓子,让他自己收拾。”
梁不问看我一眼,表情不变,但声里透著无奈,“走不了。”
一如梁哥所言,下秒,霖往我们两人看来,“你们是他朋友?”
“不不不,完全不是。”我用最诚恳的表情说:“冤枉,疯了才跟杀人犯当朋友。”
我看她毫无采信之意,又补一句:“自由行,我俩素不相识,刚好组团组到而已。”
“……这样啊。”霖八成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还是回以礼貌的冷笑。
“大人,您这般急着撇清关系,真让人心寒。”苍素假装拭泪,我感觉霖随时准备翻手抽
起刀了,他还一点眼力都没有,只会添乱,“唉,果然是没有心的人。翻脸无情呐。”
“不用撇清。”霖幽幽出声,对我们的友情闹剧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的视线锁定在我们三个局外人身上,用整间酒馆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今晚没我的允许
,没人能踏出这间酒馆一步。”
“坏了各位兴致,真是不好意思。”她摆起笑,朝酒馆内其他客人微微欠身,“作为赔礼
,今晚所有消费都买我帐上。不用拘束,就当我未曾出现,天亮时,你们就能走了。”
她大概怀疑酒馆内还有我们的同伙,才会下此命令。
我很好奇,虽然霖说她会请客,但在这种情况下,真有人能吃得尽兴?坐在角落的老爷看
起来高血压要发作了,我看别说尽兴,他今晚连一滴酒都不敢再碰。
虽然内心想送可怜的老阿公去医院,但事实是,我现在没有余力关心他人。
“上楼喝一杯吧。”霖和柜台女子比了个手势,朝我们提出邀约。
她看我们没有反应,微笑补充:“别客气,尽量吃。吃完好上路。”
梁不问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威胁,他维持一惯的冷静,朝楼梯比出“请带路”的手势。
“不能一醉泯恩仇?”上楼时,苍素笑咪咪地凑到霖身后问。
我以为霖会忽略他的嬉闹,没想到她竟转过头,将苍素上下端详一番,语气微妙:“你嘛
……性别错误。”
“我讨厌男人。”她说。
……意料外的回答。
我忽然想起花姐和娲儿,如果她们人在这,事情说不定会好办许多。但这只是我的猜想,
这种情境太难成立,光是入局时遇上苏家,就难保她们两人安全。
说起来,不知她们现在过得如何?
“啧。”苍素被当场拒绝,咂声嘴,笑中饶富深意,“霖大人,皮囊皆是表象啊。”
说完,他右手盖住自己颜面,从前额缓慢往下抹。苍素变动外貌的速度极快,我才刚瞥见
黑虫爬出他的侧脸,当他再把手从脸上移开,一张眼尾略垂的女相含羞浅笑。
“那这样呢?可与姐姐共饮月下一壶酒了么?”苍素软下语调,眨着眼问。
好可怕。我臂上寒毛直竖,这只成精的妖,连声音都换了。
“相对顺眼。”霖眉梢微抬,挺满意他的变脸表演。
不过,她的立场未变,“但在锦沙城,杀人是死罪。你总得付出代价。”
“霖大人,恕我直言……”苍素倒也有恃无恐,轻声回:“您可能赢不了我。”
当苍素说出这句话时,我们正好抵达包厢。
走在前头的霖停下脚步,抬首,笑中暗藏淬毒冷光,对视便是一场无声较量。
她仰望苍素,弯起的眼尾格外细长,“非人的妖异……吞食火凤,不代表就能长命无忧。
生于入地崖旁的祸鸟,你若身死,尸身会化散成虫,回归地界吗?”
明明半步不离锦沙城,霖居然也知道祸鸟。
妖兽的存在不是不能谈的禁忌,但能一眼辨认出祸鸟特征的人并不多。我不禁想,是苍素
刚刚的动作让她有所猜测,还是霖在更早前就意识到苍素身分?
“不知道,可能会吧。”苍素笑了笑,并不把霖猜出他身分一事放在心上。
“……真可惜。”霖莞尔,转身走入包厢,“祭会喜欢你的眼睛。”
这间包厢不是梁不问原先跟柜台说好那间,霖方才跟酒馆人员打手势时,顺道换了间更隐
密、宽敞的顶级房。
她示意我们随便坐,“无论你们是为什么出现在这,离开不了锦沙,都是死路一条。”
梁不问从霖出现后就一直维持沉默,他真要藏,连我也无法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窥得半
分想法。如今,直到霖说出这句话,他终于有了反应。
不过,说有反应,梁不问也就是多看了我一眼而已。仅此一眼,我们便确认了彼此想法—
—霖知道生死局的存在。
她不是第一个意识到生死局存在的局中人,过往如黑嬷、花年岁、王寻皆是前例。但是,
霖却是在这些人中,最早向我们表明自身状态的人。
她既知生死局存在,高机率也知道这阵法对她魂相的影响。
即便如此,她也没要协助我们解局之意。
她日复一日,过著几无变化的生活,以禁军身分维持锦沙城秩序,迄今已过千年。我大胆
猜测,基于不明原因,她也不希望我们解局。
虽然心里充满疑问,但霖显然没有要继续深谈生死局的意思。
“你们刚从城外回来吧。”她挑了包厢最内侧的沙发坐下,随意拾起桌上菜单。
在我们一致的沉默中,她停下翻阅,眉眼微抬,以看透我们想法的笑容补充:“你们身上
沾有流时金,那是禁河里才有的沙。”
禁河沙色金白相混,和一般黄沙确实有些微差异。但说实话,我们身上沙粒早已被风吹落
大半,单凭这点线索就推论出我们动向,霖的观察力惊人。
“你们有要吃什么吗?”菜单看到一半,她出声询问。
梁不问摇头,这菜单上也没我能吃的东西。最后,只有苍素不要脸的点起霸王餐。
我看不透霖的想法。她虽暂无动手之意,但我怀疑,她是真的在请我们吃黄泉饭。
“这位朋友,说点话?”叫完餐,霖点名梁不问,倚著头对他笑,“你好安静。我是锦沙
城内消息数一数二灵通的人了,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梁不问静默半晌,温声回:“问了,妳就会答?”
“看状况。”霖的坐姿惬意优雅,“心情好的话,或许会。”
梁哥颔首,下句便问:“妳要什么?”
跳过弯弯绕绕的对话,梁不问直切正题。
与其花时间揣测她的内心,不如直问来意。仔细想来,我们和霖一来立场不同,二来毫无
情分可言,能像这样坐着面对面吃饭,大概也只剩下利益交换这个原因。
只是,我没想到,霖竟会提出接近天马行空的要求。
“我想回到过去。”
她欣赏梁哥的快人快语,笑道:“我想杀光旧王党的人,跳过受困笼中的日子。不用成为
斗犬,有一双正常的脚。我想回到祭还懂得笑的时候。”
这段话荒诞至极,梁不问肯定也知道这不可能,但他没有丝毫嘲讽之意。
“我办不到。”他直视霖的双眼,语气虽是平淡,但话中字字恳切。
“是吗,真可惜。我以为控灵无所不能。”
霖移开视线。她的眼中不见希望,自然也没有希望破碎后的落寞。
“时间是单向的。”梁不问轻声说:“过去不能改。发生过的事,就是已成定局。”
“理当如此。我太强人所难了。”霖点头。
他们的对话在我听来逐渐有打哑谜的感觉,而我就是毫无慧根的听众。幸好,在话题变得
更加艰深前,方才点的餐已陆续端上。
这顿饭比我预想得还要丰盛,四块孜然羊排都比我的脸还大,看着油嫩出汁,香气逼人。
苍素一看到肉就食指大动,完全不顾形象,抓起羊排就啃。我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心里越
发饥饿,只好一直喝水,假装自己能被水填饱。
霖用不惯酒馆钝刀,切了两下肉排后,抬头问:“介意我换把刀吗?”
每个人的餐点是分开的,霖要怎么切肉,我们完全不在意。苍素吃相难看得要命都没人谴
责了,霖等等拿出再特别的刀,我都不会介意。
“……请便。”苍素吃得正开心,我统一代替他们开口。
“感谢。”霖笑了下,抽起腿上的刀。
这样真的卫生?虽然好奇那把刀到底切过哪些东西,但我还算识相,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霖察觉我的视线,开口说:“这只腿是祭做的。”
没想到,我不经意的眼神,会让霖分享起她的过去。她说,这家酒馆由她和祭出资,她对
这里的姐妹照顾有加,是因酒馆里大多是她以前就认识的人。
祭霖两人痛恨旧王党,并非毫无缘由。
“如果不是沙后有意留他们一命,我真想把还在旧城区的人都杀掉。”霖切下一块羊肉,
落刀力道重了几分,弯起眼说:“杀掉还便宜他们了,该让他们也成为斗犬才对。”
“但斗犬的歪风被沙后禁止了,真可惜。”
从霖的话听来,她和祭原先都是因外貌被旧王室选中,但因性格太烈,养不亲,后来才被
培育为供人观赏的斗犬——地下竞技场的概念,场上没有规则,只有生死。
虽称斗犬,但实际上,她什么都杀过。一对一,一对多,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杀过的妖多
数喊不出名。难怪她面对苍素时面不改色,霖的心性早与常人不同。
旧王党大概没有想过,他们亲手养出的怪物,最后会反咬自身。
“我和祭也想过要逃出地牢,但毫无办法呢。”她呵笑一声,语气轻柔又抽离,仿佛在谈
一段别人的故事,“没有武器,筋脉被锁,太多条禁制加在我们身上了。”
“祭曾打算牺牲自己断后,把我送出去。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我被砍断一条腿,至于祭
……”霖讲到一半,陷入沉默。
“果然还是很想把他们都杀掉啊。”最后,她双手合十不再多说,笑笑地结束话题,“下
回再跟沙后请示一次好了,说不定她哪天会改变心意。”
我们这一餐,活像是边吃边配血腥片,只不过是影像转为口述模式。
“故事真精彩,可以再多说点。”苍素是称职的听众,他拍两下手,这顿免钱的饭他吃得
很满意,“看不出来霖大人这么热爱分享。”
“难得见到锦沙外的人,当作消遣,就多聊两句了。”
梁不问抬眼,一句道破她的思路:“妳觉得无论妳说了什么,未来都不会改变。”
“聪明。”霖也不吝于承认。
“所以,问吧。”她笑着看向梁哥,“你们想知道什么?”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那也没不问的道理。最多就是得不到答案,也不吃亏。
“禁河旁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古文。”梁不问拿来纸笔,写下石碑前几字,递给霖,“
我们想知道古文含义。锦沙城内,妳知道谁有办法解读古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