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所有的事都在瞬间发生。
我放弃防御,往东南角甩出一条火鞭,苍素挪到了黑马身后,雷切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
梁不问注意到苗头不对,摆脱两只焰虎,往我这方向甩来一条灵丝。
离我不远的苏家修者则被梁不问当成了挡箭牌,在灵丝操控下沦为傀儡。雷法近在眼前,
我心头一颤,只见衰小的无名修者被迫成为我的肉垫,被他们家主电成一具焦尸。
远处,因为火鞭干扰,苍素转移了原先的攻击对象。
他闪过火鞭,冷笑一声,放过黑马,改摘了身边另个人头。
苍素扬起金眸,朝我看来,“大人,您现在是什么意思?他们要杀您啊!”
他将刚摘下的人头弃置脚边,鲜血湿淋淋地从他指尖滑落。现在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也省
了伪装成苏家人的功夫,不再收敛一身慑人妖气。
“不过在祈山有了几面之缘,您就对他们心生垂怜?”苍素瞇起眼,话中没有怒意,倒充
满了讥讽之情,“唉。千年过去,您怎总记不得教训……”
“您不杀他们,就是他们杀您啊!”
魄雪峰那一役过后,我和修界便是势如水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可能有转圜余地。
苍素所言句句属实,我怎么会不清楚?我就是明知如此,却蒙住双眼,不想正视现状。
雷电声响起,我侧身闪开,紫色电光没击中我,转而朝苍素疾袭而去。
苍素身如鬼魅,避过电光之后,抬手掐指,运出数道风卷,直接以气流走向判断苏白皇所
在位置。他咧嘴一笑,举手投足间,流露自成一派的魅力。
明明我现在的实力和苍素不分轩轾,为什么他看起来从容不迫,而我却处处掣肘?
我若能和他一样,以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过活,就不会千年来深陷罪恶泥沼,时不时妄想
着要与修界和解。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和什么解,人家巴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苍素出手风格诡谲,他从不求和对手公平一战,只求最后结果能符合自己预期。
面对能隐去身形的苏白皇,他轻嗤一声,毫无顾忌地杀起身旁修者。风刃范围内,苍素见
一个,杀一个,其中几位还被他当成盾牌,捉去挡雷法,成为双强缠斗下的牺牲者。
很快,所有人都开始知道要远离他。
苍素不只出手狠戾,那一张嘴也不饶人。他擅于攻心,一开口便是凉意满满的嘲讽:“苏
家家主,我看你对家里这些后辈,也是没什么感情呐。”
一道紫电袭来,苍素闪过,轻盈地跃上树梢。
他足点枝尖,低头打量遍地尸骸,对着空地窃笑:“苏白皇,这一地死者,有一半是你出
的手。你为了杀青煞玉,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命……我有说错么?”
下一刻,他身站之处,落雷轰鸣。雷电引火,火焰灼烧树木,发出批哩啪拉的声响。
但早在雷电击中树木前,苍素就已找到下个目标,迅速换了位置。
他从树尖降落,浸染鲜血的手向前一搭,凭著身高,笑瞇瞇地揽上黑马右肩。
苍素扯开笑容,问道:“你看看,青玉救了你几次?你们家主,现在眼中根本没有你。”
被搭住的黑马浑身僵硬,连句话也说不完整:“我、我……”
下波攻击迫近,苍素见他支支吾吾,轻呵一声,抓住黑马肩膀,一道劲将他整个人推离战
圈,肆笑道:“小孩,你要好好谢谢青玉大人啊!”
苍素刻意强调这句话,肯定是想让黑马处境难堪,祸鸟无聊的恶趣味。
黑马被推飞时一脸错愕,他原本顺顺地往旁边摔倒就好,但不知为何,他忽然转了下头。
他转头,在脚步未稳时望向我,随后踉跄倒地。
就这一眼,我看见了他的挣扎。
我心情复杂。欣慰的同时,也被一股烦闷牢牢攫住。如果释出的善意永远收不到回报,那
我或许就能和苍素一样,但偏偏、偏偏就是有这些人,才让我……
直至黑马被推飞前,我都还记得要不断移动自己位置,一边抵御苏家子弟,一边出手试探
生死局前的虚墙。
但是,就这个刹那,我疏忽了。
五张黄符逮住空挡,疾射而来,落在我的周遭。
一配四,一张定身符,配上四张我没看过符咒。
……要糟,符咒果然非我所长。我都忘了,镜符需要的空挡,可以搭配定身符来争取。
“青玉!”梁不问无暇顾及我,只能在最后一刻喊声。
然而,他的提醒终是晚了一步。在我正前方的定身符散出白光,将我定立原地。
这符无法困我太久,但这短短一秒,对苏白湘来说已然足够。
霎时,余下四道黄符化为通天四柱,形成一座无形牢笼。
符圈内不见杂物,和外界纷扰彻底隔绝。我在方形牢笼间,一抬头,只见面前薄镜直立,
镜长连天,往左往右都只能看见我自己。
——镜符。
我心中警铃大响,想在符咒效用完全发挥前拚命一搏,身体却忽然使不上力。明明苍素已
经破坏了困神阵结构,怎么还会这样?这是镜符本身对我的压制?
不可能。
要凭一人之力压制我,除非梁绝或温昭再现,不然根本——
思及此,我屏住气息,不愿意细想心中浮现的荒诞猜测。
但是,该来的,怎么逃也躲不掉。
我呼吸紊乱,勉强定睛,只见一条透白灵丝穿过镜面,早在不知不觉间刺入我的额心。
镜面另一边,那红艳又肃冷的身影款款走来,让我思绪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冻结。
“复制敌人是最基本的镜符,苏白湘还会其他变体。”
梁不问说过的话掠经脑海,直到现在,我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有多可怕。她能复制出我记
忆中的人?这太夸张了,苏家孱弱几百年,是将才能都汇聚到苏白湘身上了吗?
镜中人眉目如昔,气息清绝,他光是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座巍峨雪山立于眼前。
那种和日月山川融为一体,孑然一身的冷傲,让人心生畏惧。
我其实怀疑镜中梁绝的实力根本远远不及他本人,但我的身体就像被制约一般,连根指头
都抬不起来。面对梁绝,即便只是幻影,我也毫无反击之力。
镜中红影越走越近,眨眼来到我的面前,马上就要越过镜面。
完蛋……
我绝望地僵在原地,还没入局就出大包,等等就算侥幸活命,也一定会被梁不问宰掉。
就在梁绝指尖触碰到镜面前一刻,我的左侧,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碎裂声。霎时,一边镜
面出现蛛网痕,数条流火灵丝自外破坏符圈,牢笼眨眼碎为粉尘。
我慢了拍回神,见黑夜被炙盛火光点亮,满天灵丝铺织成网。
梁不问背对着我,负手而立,就站在镜面碎裂的位置上。
血腥味扩散在我俩之间,我愣住,见鲜血自他背在身后的臂上汨汨流出,染红地面沙壤。
撕裂伤怵目,深度直抵白骨,从腕部内侧延伸向上,差一点便能自肘斩断臂膀。
他微微侧头,蹙起眉朝我一瞥,只字未提自己伤势,只道:“注意天上。”
梁不问话音一落,天际闷雷作响。我甫从镜符脱困,狼狈到连看一眼四周情况的余裕都没
有,只来得及在自己头顶凝出数面厚实土墙。
下秒,落雷直破五面墙身,还将我头上第六面墙打出条长缝。
我吃了一嘴土灰,暗自心惊。拜九冥鹿特性所赐,苏白皇雷法的威力正随缠斗时间递增,
方才动作再慢些,我就准备去和被电成焦尸的修者作陪。
是我久未与人相斗,身手生疏,还是苏白皇实力真的直逼过去的苏年生?
对方一击未果,杀意凌厉如针刺,侵略之意毫不遮掩。我挥开飞扬的尘土,寻感觉望去,
视线落处,见一人身披连帽大氅,衣着颜色深青,风格简素,仅袍边绣有一圈银纹。
他全身罩于长袍中,形体接近透明,宽大帽沿将他的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下。
虽和对方不曾相见,但我直觉就能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苏白皇。
他身上青袍色深近墨,气质和苏白湘截然不同,完全是光谱两端。若说苏白湘给人的感觉
是一道磊落斜阳,那苏白皇就是在光照不进的洞窟中,一种捉摸不著的幽暗。
“梁不问。”苏白皇转向我们两人,嗓音低沉,话中怒意昭然,“你协助青煞玉已是罪无
可赦,如今甚至找上祸鸟……你道心何在?”
一般而言,梁不问是不会回话的。
但苏白皇毕竟是他同辈修者,两人或许过去也有些交情,基于微薄的情分,他还是平静地
回了一句:“我心始终如一,但不求旁人理解。”
苍素站在旁边,听完梁不问的话,不以为然地哂笑。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既已罪无可赦,那再罪加一等,又有何妨?”
祸鸟生性嗜杀,苍素此时宛如从地狱走出的恶鬼,浑身溅著不知源自哪位修者的血。
我这才发现,他的左臂覆满染血白羽,虽没显露原身,但这模样也足够骇人了。
层层叠叠的细羽下方,红眼群一眨一闭,色泽瑰丽不祥,乍看宛如会动的剖面石榴。那些
红色眼睛,生自苍素原身的羽翅内侧,光是与其注视,心神就会受到影响。
而在红眼间快速穿梭的黑色线条,则是一条条无名的剧毒长虫。
苏白皇现在会稍微显露形体,必也是意外中了苍素的招,才会在匿踪时出现破绽。
不过,身为苏家家主,苏白皇的恢复能力也不弱。
匿踪能力持续发挥,几个吸吐过后,苏白皇身形渐渐融入黑夜。他试了几次,想将目标转
向我,但攻击路径都被苍素影响,逼得他不得不先处理苍素的干扰。
同时,苏白湘压下镜符被破的不适感,调息过后,再次对上梁不问。
两边彼此箝制,困神阵既已毁去大半,我也抓紧空挡,摆脱杂鱼,来到虚墙前。虽然现在
看来,两方实力差距不大,但时间压力是压在我们这边。
拖越久,苏白皇就越强。更别说,梁不问强破镜符,定有负伤,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生死局前,镇守的五人站在透明的虚墙后方,凝神以待。
五人以苏莹莹为首,她气质俐落,留着稍过耳下的短直发。
她在墙后,冷淡地说:“你不能越过这里。”
我摇头,“小妹妹,这不是妳说了算。与其叫我走,我比较建议妳自己闪开。”
苏莹莹沉下目光,摆起架势,随时准备好要和我大打出手。
虚墙无形,要破此墙,守阵五人均得丧失意识,阵才会解。但要攻击到他们,除非虚墙出
现破绽,不然所有实体攻击都会被墙挡下。
追根究底,还是得暴力毁墙。
放在平时,我可能还会稍稍犹豫,顾虑到强行破阵对他们的影响。但眼下情况危急,我实
在没时间考虑这么多,心意把定,剑指朝前一划,青白烈焰顺势而生。
温度上千的青焰连纯金都能烧熔,足以应付大部分不够成熟的防御型阵法。
然而,这道青焰撞上虚墙,竟似撞进一潭无底水池,片刻后,便散作白烟。
我略一思索,瞬间明白了这面虚墙的原理。
再抬手,五行在我手中接连运成,不间断地打向那面透明防御。
我解阵解得入迷,风声、雨声、火灼声萦绕耳际,虚墙利用相生相克之理化解攻击,但它
必有能承受的上限,只要将伤害累积到那条线,让阵法来不及化消,就能强行突破。
可是,不知道是源于何故,这道虚墙的防御力超乎我的预期。
那感觉,就像是我的实力到哪,早就被对手牢牢掌握,所以我永远打不到那条上限。这状
况不是不可能,但细想会觉不太合理,照理来说,苏家应该没人对我这么熟悉。
即便心有疑虑,我手上动作仍未停歇——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惊呼。连在虚墙后的苏莹莹都倒抽一口气,眼中写满震惊。
我动作一顿。在我身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忐忑感占据灵魂深处,一阵不祥的胸闷让我头晕目眩。
脑中有道声音不断呼喊,叫我不要回头,但我的身体还是犯贱地违反了它的要求。
于是,我回头——
看到那身红袍僵立原地,颈部以上,空无一物。
当代绝世修者断首,头颅滚落,洒出一地鲜红。
在场修者就算和梁不问不熟,多少也听过他的事蹟。他们纷纷停下动作,脸上难掩诧异,
一时间,全场静默,就连得手的苏白湘也煞住攻击,面露困惑。
我愣在原地。
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直袭心口,我扶住额,不能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魂相和梁氏挂钩,是只身逆命,超脱常理的梁家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
一阵恶心感涌上喉头,我单膝下跪,朝地呕出一口血。浮动的心绪影响了缺裂的魂相,我
体内冤煞溢散,五行失衡,这干涸沙漠边界,忽地吹起带有湿气的劲风。
我跪坐在地,不用旁人来杀我,我就先快被自己的情绪击垮。
就在我战力归零当下,不远处,唳鸣高啼,诡异妖吟响彻锦沙边境。
众人方见梁不问遭人斩首,心绪未平,此时更难抵御精神类型的攻击。于是,苍素抓准时
机,一举让过半修者陷入昏迷,就算是修为较高者,此时也脚步颠簸,大受影响。
“大人,那尊是傀啊!”苍素足下乘风,眨眼来到我的面前,带着笑意将我唤回,“您傻
了?他的手刚刚伤成那样,怎可能没有冤煞溢散?”
苍素此言,将我一语点醒。
都说关心者乱,苍素恰恰就是那位再清醒不过的旁观者。
他推了我一把,舔去唇边鲜血,笑道:“你们先进局,我再玩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话,慢了拍,才意识到他讲的是“你们”。
一道沉静嗓音在我耳边响起:“青玉,趁现在。”
众人注意力先是被断首的傀吸引,而后精神防线又遭苍素破坏,此时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全场除了苍素,只有梁不问从头到尾没受影响。
他情绪沉静,以混乱为遮掩,无声无息来到生死局前,连我都没察觉他的存在。梁家人和
一般修者的差距,在此时格外明显。情绪不够稳定,绝练不成控灵。
梁不问话语一落,五条灵丝自指尖窜出。立阵人精神状态受损,虚墙因而有了微小破绽。
其中四条,各别刺入镇守虚墙的四人额心,对方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应声倒地,陷入昏
迷。只有站在正中央的苏莹莹在最后一刻侧身,堪堪避开攻击。
但是,面对梁不问,她避得过一次,也很难在精神受挫时闪过第二次。
灵丝在梁不问操纵下,拐了个弯,姿态仿若游蛇,刺入她的内腕。
额心是最好接近魂相深处的地方,但若双方实力差距够大,那灵丝从哪入体都没有区别。
苏莹莹在失去意识前,看了梁不问一眼,眼中情绪深沉,隐约有种执著。
下秒,她倒落沙地,而我在同一时间召来风卷,打破虚墙。
梁不问站来我身侧,回头看了眼还在和苏家兄妹缠斗的苍素,说道:“我们先走,他看起
来还能应付,应该会自己想办法。”
我点头,向前一步,跨入局中。
黑夜转眼褪去,灼人阳光自无云的天照落,四周人声吆喝。
我在前额伸手遮住艳阳,望着眼前人车熙攘,有种难以言喻的隔世之感。
好多、好多年了……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再回到这座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