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刹那间,数十种开锁方法自他脑中闪过,铁橇、锁匠、职业偷车贼。
史蒂芬害怕地吁了口气,因为不管用哪种方法,最终都会被口袋剩下的29块拒于门外。
下个刹那,他听见从远处垃圾桶传出的笑声。
无计可施,他只得再走回垃圾桶,伸手搅进那湿滑黏腻,臭气熏天的黑井里。他边翻边骂,路人纷纷朝这投来阵阵奇异目光。
“请冲!”(注一)有人丢下这句话。
史蒂芬不解地回过头,见一个黑人大妈就站在身旁,拉长眼睛朝他道:“请冲腔!”
“挖靠!”他羞愤交加,但手还卡在垃圾桶,大妈已逃之夭夭。
着实不明白为何要受这种屈辱,费了好一番功夫,他终于从黑井捞出那黏着软烂薯条,滴著不明液体的玻璃瓶。
“你到底想怎样?”
“让你丢脸死!”
“给我把门打开!”史蒂芬气急败坏!走回车旁,心里已打量起等等车发动后把玻璃瓶丢远的事。
“我不开,你想怎样?”
“好啊,没关系,那我们就在这里耗!”史蒂芬将瓶子用力插到车顶。
其时已是晚上七点半,离和农场工头相约集合的八点只剩半个钟头。嘴上说不在意,
心中却是焦虑至极。
“无所谓,我看你当亚洲怪人也当得蛮开心的。”那声音继续挑衅。
史蒂芬气极,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会僵持过去,手机突然响起。
“哈,哈囉?”史蒂芬接起。
“嘿!我是农场工头阿齐,你现在到哪里了呢?”
“我在附近小镇吃晚餐,快一点大概八点会到你们那边。”
“好,那你到的时候再打给我。因为今天还有另外两个新人会到,我要带你们一起认识环境。”
“好,谢谢你,辛苦了。”匆匆挂上电话。史蒂芬深吸口气,眼观四面,发现不远一处堆满石块的花丛。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暗念,上前捡了颗石头。他想起小时候坐游览车出游,都会被游览车电视强迫灌输的逃生训练。
他举起石头朝车窗比划,玻璃最脆弱的地方是四个角落。边想边将石块尖端朝玻璃角落瞄准,屏气。
“3,”石块举起,“2,”凝神,“1!”嗖的一声,车窗将被击破的刹那!
“拜托带我回家!”声音开口。
史蒂芬煞住手,石块离车窗仅有半公分远。“带你回家?”他不解,跟着叩的一声,锁被从里头打开了!
“拜托你了!”
听到车门解锁,心中泰半是稍微松了口气,但另一半还是困顿。史蒂芬丢掉石块,小心地将玻璃瓶从车顶取下,坐回驾驶座。
“打开瓶子。”声音指挥。
史蒂芬缓缓将玻璃瓶打开道:“你一路在车里鬼叫,喊着要喝水,说自己出车祸,到现在求我带你回家,我是真的不懂你到底想干嘛。”
“不好理解吗?”
“不是不好理解,”车子发动,从停车场缓缓驶出,“是没头没尾让人不知道怎么相信。更何况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我怎么知道现在在跟我在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可是亲耳听到我说话,亲眼看到气泡水剩半瓶,这样还不够让你相信我的存在?”
史蒂芬无语。毕竟要把这几个钟头以来的经历归类成完全的真实,或彻底的幻觉都太过牵强。
“不然你还想知道什么?”声音继续问。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叫我曼曼吧。”声音直截了当地道。
就在曼曼这两字出现的刹那,耳边传来的声音也出现变化。
成了一个女孩的声线,那声线冷硬却不失甜美,宛若寒冰中逐渐在嘴里融化的麦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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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史蒂芬望着在脑海渐渐现出身形,流动在夕照下的她。
瘦瘦的,不高也不矮,穿着一袭细肩带黑色连身长裙。
脸上有些棱角,看起来一脸聪明,但个性既浪漫又执拗,这样的矛盾也充分流露在她的身形中。
她这时又继续说:“至于我在哪,你只要知道我就坐在副驾驶,你想开车要经过我同意这样就够了。不要以为把玻璃瓶丢掉就能摆脱我。”
“喔,那如果刚刚没把玻璃瓶捡回来,妳还不是只能跟那堆薯条可乐一起待在垃圾桶。”
曼曼听完沉默。史蒂芬暗暗感到好笑,不过心里马上又想到几天前暗示自己离开布里斯本的那则幽微人声。
“所以妳就是那个叫我离开布里斯本的人吗?”
“叫你离开?我一直都待在这台车上,根本不认识你。”
“那怎么可能。”史蒂芬摸不著头绪,跟着向曼曼道起过去几个礼拜以来发生的种种倒霉事。
“可能是你的室友在对你说话吧。”曼曼。
“室友?”史蒂芬嗤之以鼻,“妳要说我房间有鬼吗?”
“不是。”
“不是?”史蒂芬更不懂了,“我在房间只有一个人哪来的室友?”
“山哥、苏菲、阿贵,珊跟小伦都是妳的室友啊,”曼曼理慢条斯理地解释:“你知道吗,人身上其实有个器官叫作灵,是可以藉着意志向人传递声音的!”
“这是什么怪力乱神的说法。”
“说怪力乱神,你现在还不是在对着空空的座位说话?”她咯咯笑出声。
“这不一样!”史蒂芬试图反驳。
“哪里不一样?”曼曼义正严辞,接续道:“他们都感觉到你在森尼班克待着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所以想要你离开吧!其实在寿司店听到的那串话也是大家在对你说话啊。你们平常在肉体的预感,其实都只是身边的灵在指引而已。”
“所以我常常觉得自己的第六感很准,不是因为我是天才吗?”
“天才个屁!”她不屑:“你的第六感很准只是因为你很幸运,身边的人,在灵跟意志上都很成熟而已。”
“都很成熟?”
“都很成熟有什么好怀疑?”曼曼忿忿:“我也是成熟的大人!”
“在车上鬼叫,借妳水喝讨价还价,还锁我车门,算什么成熟的大人?”
“噢,”曼曼没好气:“我就是个恶霸,真不好意思喔。”
安静了一会。“那妳刚刚说带妳回家是什么意思?”史蒂芬问。
“我有些事情放不下,家里还有想见的人跟猫。”
“但我暂时没钱买机票回台湾。”史蒂芬说。
“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
车继续往公路开,离开城镇后灯光迅速退去,夜幕再次被熠熠星光铺满。
心中惶恐至此已消退大半了,但不是因为麦当劳那只花一块钱就把塌陷肚皮拯救回来的乞丐套餐,是因为史蒂芬这时才发现那个始终见声不见人的曼曼,原来只是个女孩,可不可爱不知道,但至少是能正常对话的。
“所以这台车当时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史蒂芬问。
“我从这台车上跳出去,摔死在路边。”
“那妳为什么跳车?”
曼曼安静,许久不说一句话,仿佛隐藏在死亡背后的是连串不能轻易让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意思就是我买到一台事故车了对吧。”史蒂芬换了个方式问。
“算是吧。不过我是自己跳出去,这台车最后只是失控,跟综艺摔一样插进路边草丛,没受什么伤。”她直接承认,跟着说起自己死在路边被袋鼠啃食,变成彻底的自然系女孩的恐怖经历,和这台车后来被转了几手卖掉,最后被弃置在陌生人后院的过程。
不过东拉西扯,她对自己自杀的动机始终只字不提。
她没提,史蒂芬也不强求听到答案。故事最后就停在史蒂芬买车那天。
“可能是灵里的吸引吧,”曼曼说:“有很多人都对这台车有兴趣,不过那些人不是一打开车门就反悔,就是过完户突然改变心意,像有什么诅咒一样。”
“废话!这台车是事故车欸,再怎么不信邪都还是会怕吧。”
“所以意思是受过伤就不值得再被人信任或拥有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史蒂芬搔头道:“人是人车是车,哪能混在一起谈。”
曼曼无语,大概是不想再继续这无头苍蝇的争论了,“我要听歌。”她说。
“听什么歌?”史蒂芬问,话才说一半,车里原先的音乐已被切断。手臂泛起一阵疙
瘩,本想抱怨,但前奏已缓缓降落。
播的是事后菸乐团(Cigarettes After Sex)的启示录(Apocalypse)。
歌曲前奏很慢,像夜幕缓缓垂落大地那样慢,与车子独自奔驰在暗夜公路的红色尾灯相映,油然生起一股似梦似真的感伤。
"你被囚禁在此,无法脱身","当你孤独一人,我会与你相依"
“我很喜欢这首歌。”曼曼说,播完一次又播第二次,第二次播完又第三次,无限循环,不知不觉,让人连刻意想发火的念头都消逝无踪。
往后他们各自沉默,谁也没再自讨没趣地找话聊。
半小时过去,车子转出公路,往路标指示的农场方向开去。而甫一下公路,原先平坦的柏油路也马上变成颠簸的田间小路。
史蒂芬轻踩油门,深怕一个窟窿便会伤了这台花光大半财产买下的车。
车窗外,引擎低声运转,引得路边草丛中几只袋鼠探头,张望了好一会又跳回更远的树影里,往深的夜色潜去。
此时,后照镜猛一亮!
后方一台轿车没来由地迅速贴近!
注一:请冲(Ching chong)或请冲腔(ching chang chong)-一种种族歧视用语,源自美国。因为在不熟悉华语的西方国家中,汉语声调有许多Ching、 chong、chong的发音,所以常常被搭配丹凤眼的动作用来嘲笑华人。
跟尼哥,番仔,White trash 一样带有歧视意味,好孩子们不能乱用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