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一个人的本性是骨，那后天塑造就是皮。
换皮换面难换骨，简翠这时彻底明白，她就算经历再多，也无法如心慈一般冷静决绝。她
当然知道何为大局，但剥去心悲这层皮，她依然是简翠。
她依然会动摇。
女儿才刚满五岁，在草丛间跑快了都还会摔跤的年纪。王寻更不用说，他们俩相识近二十
余载，即便这几年聚少离多，简翠仍是深深喜欢着他。
她能为了天下牺牲自己，可是……
她的家人和天下一比，究竟何者为重？
简翠一晚没睡，窗外天濛濛亮，她终于冷静下来说：“我不能让你做局心。”
她还记得那来路不明的男人如何解释生死局。他说，死亡虽然可怕，但同时也是解脱，因
为死亡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不会持续太久的事件。
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死去的人不再感受到痛苦，看不见终点的折磨才是地狱。
“局内时间会不断重置，局中人不会记得之前的事，对他们而言，苦难不会叠加。但局心
不同，局心的记忆不会受损，而且越到后期，就会有越多冤煞聚于其身。”
男人将手轻放上桌，一缕黑雾自他指梢弥漫而出，像是尾无目无皮的蛇。
黑雾自他手心扩散，触及简翠指尖，疼得她皱起眉，下意识移开手。灵胎让祈山人一生无
病，但痛觉还是存在，只是免去了因病所产生的痛苦。
“冤煞堪比淬了毒的利刃，缠在魂里，便如日夜受刀剐之刑。”男人收回黑雾，他没必要
加深简翠的恐惧，只是如实形容：“死亡那短暂的痛楚，在局心面前，不值一提。”
持玉的六人记忆也会是完整的，不过冤煞不会侵扰他们。生死局会在过程中侵蚀所有人魂
相，但魂的消散不会牵动痛觉，所以持玉的人负担并不大。
说来说去，最辛苦的还是局心。
“让灵胎成型是我想做的事。”简翠双眼酸疼，她眨眨眼，把戴面具的男人赶出自己涣散
的思考，和王寻说：“在大局面前，你我性命皆不重要。但我不能让你替我受苦。”
王寻昨晚把女儿哄去睡之后就回来陪简翠。他没有妻子那样高尚的理想，要说他是不知民
间疾苦，王寻也不会否认。祈山确实是块祥和之地。
他不懂阵法，不懂化灵，可是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他喜欢简翠，不是喜欢她的皮相。王寻是喜欢她那柔弱又不屈的灵魂，所以他从不要求简
翠改变。简翠以前会救落水的他，现在就会想救更多的人，因为这就是她。
在王寻眼中，这就是他想成全的人。
所以祈山人的命是其次，他的命是其次，他和女儿日夜相处的感情，也是其次。
“简翠，我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王寻摇了摇头，和她苦笑：“对我来说，让妳做局心
，比我自己成为局心还要难受。”
王寻又说：“而且照逻辑来想，我做局心的成功机率更大。毕竟妳常年在外，对祈山的感
情不如我深厚，孩子又是我带大的。”
简翠知道王寻说得有理，但她心底，百般不愿意。
“……简翠。”
沉默过后，王寻缓下声，“给我最后一个照顾妳的机会。”
简翠捧着手中甘草茶，苦涩从内心深处渐渐化开。杯中水面晃动，她的手至今止不住颤。
她太了解王寻。他是不想让自己更难过，才会将内心挣扎全掩盖起来。
她知道王寻在祈山人缘不差，是位好邻居。他一手将女儿从强褓拉拔到能走能跑，如今要
痛下杀手，再怎样都不会是件轻易的事。
简翠为王寻感到不值，他谁不喜欢，偏偏要喜欢上一个对他如此残忍的人。
如果还有来生，她愿意做牛做马，偿还王寻这一世对她的好。
但他们也没有下辈子了。
后来，心慈带愿意牺牲自己的另外五人来找她。
立阵当天，同时也是娲礼的日子。简翠在地娲窟外仰头，天无一片云，阳光和煦。
简翠把这好天气看作老天爷给他们的祝福，毕竟是功德一件，上天应是乐见其成。
只是届时化灵成型，他们也魂飞魄散，这些功德没有可以回向的对象罢了。
心慈对局心换人一事没有阻拦。她小巧的双手牵住简翠，多年过去，心慈仍是维持着孩子
般的外貌。若非平时言行沉稳，浑身气质冷静内敛，她也难用这样的外表领导翠竹教。
“我不认识王寻，但我相信妳。妳认为他能做局心，我就相信他能。”心慈已经很久没对
人流露真感情，她平时周旋政商之间，此时竟也觉词汇匮乏：“翠姊姊，我……”
最后，她捏了捏简翠的手，“妳不做局心，我其实觉得这样挺好。算是我的私心吧。”
简翠明白心慈的心意，但她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她不知道她最后让步了，是因为理解他，还是因为她对王寻的爱远远不及他所给予的？
戴面具的男人经过她时没有多说，仅留下一句“原来最后不是妳做局心”，便走去和王寻
打了招呼。作为立阵者，他也不希望阵法设立失败，确认局心状态是必要的事。
确定王寻意愿后，男人召集其余众人，从怀里拿出六张肤色的物品说：“这是人皮面具，
给妳们带进局。这东西只能撑一个月，但生死局会重置，所以重复使用不是问题。”
他说，生死局在修界被视为邪阵，在灵胎成型之前，多多少少都会有人来解局。翠竹教能
在外面把人挡下是最好，挡不了，就只好靠局内的人阻止入局者破局。
“所以，妳们要去看哪几位局中人容易和局外人有接触。每次开局，就先去把选定的人处
理掉，由妳们自己顶替要角，好掌握局外人入局后的动向。”
她们会扮成其中几位祈山居民。简翠和其他人商量一阵，最重要的两人非萍娘和祀女莫属
，其中祀女会和灵胎接触，她对祈山礼仪较为了解，由她假扮最合适。
其余四位，就选了杂货店老板等等，都是有机会接触外人的位置。
万事具备，娲礼开始前，全祈山的人都聚到了地娲窟。娲礼是祈山的喜事，亦是庆典，他
们怀着喜悦之情坐上看台，直到有人发觉自己四肢无力，王寻才持刀走进地底。
简翠守在地娲窟出入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眼。
她才是真凶。
王寻不过是她的刽子手，祈山这宁静的桃花源会染血，她要负全责。
哭嚎好像永无止息，她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些熟悉的声音。以前会送她竹编的婆婆、曾在
她结婚时前来祝贺的夫妻、会跟她要糖的顽皮小孩……
血腥味直冲简翠脑门，麻痺了思绪，直到男人突兀地拍起手。
一下、一下沉而重的鼓掌唤回简翠意识，她环顾地娲窟，倒在地上的人皆已断气。
男人掌声渐歇，他问王寻：“你女儿呢？”
“死了，在家里。”王寻握著刀，侧头看他，没什么语调起伏地回：“借了点迷药，弄晕
后掐死了。你要看尸体？”
对方静默一瞬，忽尔低笑道：“不用。真了不起。”
“有你做局心，此阵必成。”
男人说完，掐指捏诀，足踏八方阵位，符引天地玄黄。
修界的存在对百姓而言不是秘密，只是他们不常和普通人接触。简翠见过有人凭空点火、
画符唤兽，但绝没看过有人在她面前立生死局这样的大阵。
四周恶意蜂拥而至，简翠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冤煞在男人指引下聚于王寻一身，接着她胸
口一疼，晕了过去。
再次清醒时，时间回到娲礼前数日，她在家中床上睁眼。
木门咿呀而开，简翠看到王寻牵着女儿出现在门口。空气有点潮湿，室内盈满木香。阳光
照过窗，在地板打出四四方方的光印。她恍惚的想，还是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妳还好吗？”王寻放小孩出门玩，坐下来关心简翠。
简翠无话以对。她看向自己双手，滴血未沾，痛也不是她在痛，她没什么能不好的。
“没问题的话，妳该去找祀女了。”王寻提醒她。
简翠从袖中摸到一张人皮面具，她点头，记起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立阵只是个开头，他
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要顶替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或许不容易，但在生死局内不成难事。简翠花了段时间观察
祀女这几日的行为，学得与灵胎交流的方法以及如何主持娲前礼后，大抵就没问题了。
王寻对冤煞的掌控随着时间推演而越趋熟练，这些如雾如烟的执念成了双面刃，侵扰王寻
，同时也为他所用，用来对付打算解局的修者。
但冤煞的强度有周期性，开局时较弱，越接近娲礼就越凶猛。
有些修者是老手，简翠后来发现，与他们硬碰并不明智，尤其刚开局时王寻容易被压制。
所以她们后来找到方法，懂得把时间拖到娲礼，好让王寻能顺利击杀这些不速之客。
什么餐宴、地棘红、娲前礼都是幌子，祈山晚上本来就会有乌虺，但那生物对修者们来说
不难解决。她们释出的资讯越多，搞不清楚状况的局外人就越不会把目光放到王寻身上。
这扰人耳目的战术从未失败。等入局者发现状况不对，通常也为时已晚。
设阵以来，没有人能把消息带出祈山。
他们经历无数次重置，日复一日，同样的生活。简翠忽然有了很多时间能和女儿相处，只
是这孩子不会记得。
若非灵胎日益茁壮，简翠总有种错觉，好像时光不曾前进，偶尔入局的修者就是生活中最
大的变化了。
入局者不一定属于同派系，这对简翠来说是可利用之机。灵胎能治百病的消息像是乡野奇
谈，修界或许一直有人在关注，总之，除了解局之外，也有些人是看准灵胎能力入局。
简翠会让入局者为了争夺娲礼名额，互相残杀。
她在娲前礼上见过各种奇珍异宝，但修界远比她所想的还要残忍。他们什么都能拿来交易
，人的魂魄，就是修者间心照不宣的高价货币。
而这也确实是灵胎喜爱的祭品。
在这漫长的时间中，简翠看过不少人被放上虚足，多得是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被背叛的
可怜虫。简翠对此不好说些什么，毕竟无论谁赢得资格，最终都会在娲礼上身亡。
她没想过，这种终局已定的日子，居然还会出现意外。
简翠至死都忘不了那位修者。
白衣白伞，干净无瑕，却让人心生敬畏。简翠曾以为，魔是丑恶、杂乱的，他们鄙视秩序
、扰乱秩序，摧毁人们努力维持的和谐，所以招人厌恶。
她曾以为。
但那位修者让她彻底改观。自那日之后，简翠认为，最具魔性的人应当如此。
魔不当是破坏的代言，他的别名叫做出格。
脱俗、恣意、难以捉摸。神明与邪魔，不过一线之隔。
他的身旁还站了位金瞳少年，两人关系微妙，不像是上对下，但少年愿意帮他提伞。简翠
见识算广，直觉这两人来历不凡，但白衣修者的举动还是让她大开眼界。
他在娲前礼上自断一臂，将自己作为祭品。
对其他两组人马来说，这行为是在自寻死路。献上原先就打算牺牲的人魂这没问题，但伤
及自身，就是在折损战力。在灵胎眼中，祂也不会觉得你这样比较有诚意。
彼时另外两组人竞争得正起劲，压根儿没把空手而来的两人放在眼里。
一条手臂，甚至还不是魂魄，怎么可能赢过他们携来的东西？
但简翠直到这天，才知道人命的不等值，是真正的天差地别。
灵胎收到祭品，当场失控，疯了都想擒住那位修者。简翠费了好大功夫才让破土的虚足回
位，她心有余悸的看向眼前面不改色的人，听到旁边传来不满的质疑。
“你们是不是做假！”另队人马从震惊中回神，对着简翠嚷嚷：“哪来的天之骄子？他的
血特别矜贵，连人命都不如？”
简翠不想起冲突。她耐著性子解释，灵胎的决定非她们能左右，但有人不服这回答。
两边谈话无法取得共识，提伞的金瞳少年默默地听，最后实在憋不住，在一片争执中大笑
出声：“好了啦，输了就输了！没有实力，还连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半瞇起眸子，毫不留情地讥笑：“人世太安逸，养出一堆废物。”
简翠事后回想，还是不懂那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明明看见有人耐不住气，怀中的符
已经捏在掌心，可是那少年却迟迟没有受到攻击。
下一刻，人群之中，有人如散架木偶，瘫软跪地。
这还不是结束。他们像是中邪，背脊倏地挺直，然后开始不停磕头。鲜红如蛛网般蔓延，
力道之大，甚至让简翠听见了轻微的骨裂声。
那些人的朋友想阻止他们，但事与愿违，任何阻拦都只让他们反抗得更激烈。
这场闹剧停止时，大伙已经累得不成人样，那两位不知来处的人也消失了。
简翠再次见到两人，是在半夜。那双异样瞳孔乍然而现，少年无声无息出现在眼前。
“姊姊，晚安呐。”他唇角微勾，金珀色的眸子似山猫，更似夜中鸱枭。
既然他们是入局者，那简翠就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她瞬间就下定决心要逃，但手还没摸
到怀中迷药，就被身后人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拿住了。
白衣修者擒住她的腕，垂目对上她的眼：“我们长途跋涉来此，祈山这般，有失远迎。”
他说完便松手，没有打算攻击。简翠摸不着他的意思，只听他笑说：“简姑娘，先放下戒
心，坐着好好聊一阵，于妳而言并无损失。”
他向简翠介绍，他叫温昭，那位金瞳少年是苍素。
“我们进这个局，不为灵胎，不为解局。”他顿了会，说：“我们是为了找妳。”
简翠不认识他，但这个姓氏，她有点印象。
于是她不甚肯定地问：“你是……温家人？擅长立阵的那个温家？”
“我是。”
温昭莞尔一笑：“所以，要离开这里，对我并非难事。就算最后我们的谈话没有达成共识
，我也有办法在不破局的情况下离开，妳不必把我当做敌人。”
苍素对他们的对话没兴趣，但夜里的祈山在他眼中似乎很有趣。他如一阵风，来无影去无
踪，简翠一眨眼，便不知少年人跑去哪儿了。
说也奇怪，简翠隐约感觉自己对这两人提不起戒心。或许是因为温昭语调太过温润，含笑
的眉眼不带ㄧ丝威胁，才让她着魔般的就这样乖乖听话了？
简翠实在是拿不准自己反常的原因。
她不再思索这问题，转而和温昭说：“你朋友白天那样得罪人，夜里不会好过。”
温昭回头一望，眼里不见担忧，“没事。他是野孩子，会自己照顾自己。”
“我们时间不多。我想，我就开门见山，直说来意了。”
温昭笑了笑，破题第一句直指核心：“简姑娘，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妳带孩子离开这场
生死局，那妳会怎么做？我很好奇，对妳而言，这些真的重要吗？”
“常人亲疏有别，这苍生与天下……对妳来说，真比不上血亲和爱人？”
简翠见到温昭时，第一眼印象是干净。但她现在看久了，却觉得面前的好像不是人，而是
某种更高的存在。他深不见底，所以干净，种种心思都深埋在望不穿的幽谧谷底。
他来，确实不讲化灵，也不讲解局。
别人都是想从这里拿走点什么，而温昭恰恰相反。
他带来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