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件丑陋到不行的毛衣。
颜色是节日时分才会出现的浓烈红色。
不高也不低的领口下方，用粗毛线绣著一张看起来老气的微笑卡通熊脸图案。
由于模样像极了盗版的土黄色皮○丘。
为此，我都在心里默默称这位勇于挑战东半球最强法务部的老脸家伙为皮卡熊。
或许是想作为彰显自己特色的一环。
在靠近牠的嘴角到脸颊附近，还有个多半是因为做工瑕疵而大大松开的孔洞。
约莫食指长度的缺口。
在看似流氓的熊脸上，变得像是什么硬派男子汉作风的负伤一样。
原本的微笑也垂了一角下去，变得一幅要笑不笑的可怕表情。
总而言之。
是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不符合正常审美标准的毛衣。
而我——此刻正穿着这件毛衣在公共汽车上饱受煎熬。
每到了新的站点，都能感受到上车乘客们所抛来的审视目光。
就连眼前的婴儿都因为看到皮卡熊的模样而深锁起了眉头，在我胸前的这位老兄就是这么
让人怵目惊心。
好不容易到站下车以后。
从店家玻璃的倒影中可以看见，原先的破洞似乎变得更大了，让我更加意识到皮卡熊的流
氓之处。
只是呢，能毫不在意穿着皮卡熊上街的我，在路人的眼中意外是个狠角色也说不定。
步行了几分钟以后。
我终于抵达了外婆所住的平房。
那是一户窄窄的，紧邻著隔壁邻居墙壁的两层楼建筑。
看似简陋的房屋，却是养育着我长大成人的所在。
“我回来了。”
用钥匙转开门锁以后，我和多年前一样重复著过去不变的习惯。
……明明这里已经没有人在了。
自从七年前外婆过世以后。
每年冬天，就算工作再怎么繁忙，我都会抽空回到这里打扫环境。
然而，电视柜旁的摆设、厨房里的锅碗什么的，我分毫都没有移动过。
只为了让屋里维持着当初外婆还在时的模样。
就算知道人已经不在了，却还是有种外婆会突然从房间里出来的错觉。
不变的摆设，两人共同生活过的客厅。
甚至就连当初刚上高中时，因为化妆和穿着而跟外婆哭着争吵的生活画面，在多年后的今
天仍旧历历在目。
……说来惭愧。
当年自以为最为流行的款式，如今看来却显得俗不可耐。
明明是高中生的服装，布料却意外地少得可怜。
现在的我，似乎有点能理解外婆当年看到那能露出胸罩边缘的低胸领口的震惊心情。
物是人非。
过去因为嫌弃而一次都没有在她面前穿过。
这件外婆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毛衣，却成为了如今我每次回来时的必备穿搭。
即便我明白这件毛衣的用料普通、版型也是不曾流行过的款式，以当时的我来说也显得太
过于孩子气。
却是在外婆眼里，和我最为相衬的穿搭。
或许是因为我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是个孩子的缘故吧？
当然，我也不是不能明白在这个自我主张强烈的现代社会里。
有许多人会抱持着必须教育长辈要懂得尊重他人自主的想法。
换个流行点的说法，会被形容是情绪勒索也是无可厚非。
只是偶尔在半夜回想起来。
长辈在他们人生最为精华的时段，没办法接受到和我们同样的资讯和教育。
强硬地要求对方接纳自己认为最正确的观念，真的会是最好的方式吗？
……我不知道。
尤其是随着自己的年纪渐长。
似乎越来越不能保证将来的我能做好万全的准备，随时准备好接受截然不同的全新观念。
扯得似乎有点远了。
无论如何，至少就我自己的立场而言。
自从外婆当年意外离世至今。
我从老家翻出这件收在她衣柜里毛衣的时候常常在想。
要是能让她看过我穿这件毛衣该有多好。
……说不后悔绝对是骗人的。
就算是演戏也好。
即便是说谎也罢。
我多希望能让她看见我开心穿着的模样。
舍弃掉无谓的自尊，在家里这种小小的地方逗她开心就好。
简单到不行的道理。
甚至是随处可见的程度。
偏偏要等到彻底没有机会了以后，才开始对没有好好把握而感到后悔莫及。
明明共处的时间有那么多。
却连一次为她着想的心意都不曾有过。
我们之间的联系只存在在遥远的过去。
那是单方面曾经接受过，却无法从我所在的时间轴传递回过去的眷念。
现在的我，无论要我穿上几次都可以。
就算再怎么难看，无论几次我都会愿意穿上给她看。
只是，如今的我再也没有机会能够——
“是吗？果然是这边在漏水呀。”
在检查厕所管线的时候，果然在洗手台下方找到微微渗水的地方。
上个月收到帐单的时候就有察觉到不对劲，这趟回来主要也是为了好好检查一遍。
老房子一旦没人居住的话，这些线路问题就必须要格外注意。
“———那就开始吧。”
在这什么都能上网查找的年代。
这个看似基本的维修我大概能自己处理。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将这件宝贝毛衣挂到了外婆房间内的衣橱外侧，顺便让它晒晒接近中午的太阳。
很好，这样挂著以后似乎更明显了。
我敢肯定，皮卡熊的脸似乎有意朝着怨灵化的方向进化著。
……接着。
在经过了一两个小时的辛苦奋战后。
我好不容易将漏水控制在能撑到维修人员过几天赶来的程度。
果然这种任务对我这个都会女子来说严重超出了能力范围。
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来处理。
在领悟这个道理的同时，我一边擦著半湿的头发，一边整个人瘫进客厅的沙发里。
由于体力耗尽的缘故，我很快便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久违地在老家熟睡，让我找回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
整个人像是依附在柔软的棉花之中，几乎感受不到现实和重力的存在。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
“我知道啦……晚一点我就回房间睡了，再让我在客厅……睡一下下就好……”
突然之间。
我被意识到正在说梦话的自己给惊醒。
明明没有做梦。
却有种与人一来一回，有过好几句对话的实感。
坐起身来的时候，甚至还有种分不清楚究竟处在哪个年代的错觉。
仿佛上一秒的自己，还在为了明天还没准备的考试而烦恼不已。
注意到的时候，发现自己两颊的泪水正不停地滑落。
那是这些年以来。
我一直为错失而陷入不断的懊悔，那只存在于过去的怀念感受。
尽管感到不可置信。
我却像是为了确认某事般自己起身站到外婆的房门之前。
最初那不能确定的直感。
在掌心处碰到门把的那一刻，转变为了确信的实感。
我打开木门。
斜阳从窗外照射进房间里面，质朴的摆设染上了薄薄一层淡黄的色彩。
而那件毛衣上的破洞不知何时已不复存在。
“真是的……这不是变得更丑了吗？”
吊挂在衣柜前面的皮卡熊。
对着我露出像是坏男人特有的歪嘴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