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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摘自 山海经 北山经
¥
三山市,瓢泼雨,水泛滥。
这小城正在死去。
送信人伫立桥头俯瞰,水已淹到小腿肚,路上砂石卡车四脚朝天,行道树东倒西塌,单线
道双向堵,事故现场没交警、没人吵架围观,只有潜伏要繁衍的无形虎视眈眈,铲水民众
几许已成浮尸,谋杀造下一代的水煞频频传来一波波低鸣。
杀!
“13号,你就这么憎恨人类吗?”
L轻叹,摸出腰包最下层一只老式金怀表,思索--淹水,怕是提前布局好,敌暗我明,
人类想对抗水厄又棋差一著,敌方攻击模式有两种,第一是传统“鬼拉脚”,这种人上岸
就不用害怕;第二种就麻烦,无形能短暂离岸,身体九成由液体构成,纸刀的伤害有限,
且对方在水域能隐藏、偷袭并随时修补自己,难哪!
轻抚金表盖花纹,是一对鸳鸯,转好发条,指针启动,“这趟可不能迟到。”
收妥怀表,L直面1.8公里路,三十三张纸刀,每一纸皆挥毫上一字。
迟!
当背蓝桶的送信人现身,他们就像蜜蜂滴落地面而聚来的蚂蚁,阴风阵阵,L右夹纸刀,
当一柄柄飞刀,目光所及有15具水煞正游荡,水下多少未知。
“先生坐车吗,淹到膝盖囉,你去哪?”,一辆出租车从旁驶过。
送信人脚不停,背负五十几公斤信件,右手腕急转,纸刀平射,摇下车窗的司机脖子如喷
泉狂涌脏水,他张嘴笑,七窍流泥浆,“L在这,抓住他!”
呼哗!
雨滴密又急,L踏浪更急,堵塞路上浊泥滚滚,狰狞脸孔一一浮现,写“迟”的纸刀凌空
交错,掠风疾啸,切开一张张渴望的脸孔,污浪猛拍,一对粗壮膀子倏然从下擒住L小腿
,“你完蛋啦!”,下一秒发现扑空,纸缘飞割开双腕。
“池大人有令,更多人上去、去,贴上去,吐口口水淹死他!”
1.5公里,二十四刀。
以前有段时间L很喜欢看僵尸、丧尸一大堆围攻人类的电影,不过当自己身历其境发现就
一点都不好看,群鬼躁动,整条中正路的无形好似都聚来这,一生就只抓你一人,前后左
右、四面八方围剿L在拉下铁卷门的清新饮料店前。
“你的信好香!”,纸刀逆旋,正中巨汉,脑袋变杀好的柚子但没遏止他大笑。
没减缓潮水扑来的疯狂,寡不敌众,L马上换打法,闪身进传统市场羊肠窄巷,一口气拉
近距离、蹲低、斩、侧身、再斩,收摊猪肉舖前连续划开水煞后腿,泥花朵朵开,水鬼连
连扑街,巷子窄只能一对一,近战他更有利,来一个砍一个,抵销人多优势,“堵住巷口
、巷尾,保持距离,先不要跟他硬干!”,怎料对方变招也快,后撤十米要瓮中捉鳖,L
暗忖不妙,“遥控无形的人非常了解自己。”
--一定是那喜欢穿黑背心、白衬衫的13号。
呛!
踩踏倒卧摩托车,L突破包夹返回大路,再次起跑,无形低吼,“调头,抓!”,穿过黄
浪滔滔,大腿阵阵酸楚,几乎要站不稳,现在的L不是前天出发的青年才俊,膝盖与背脊
是难忍的酸痛,老阿伯背塑胶桶装人冲800公尺快到极限。
“四人一组轮流,左右掩护围住他!”,洪流中的无形目测超过五十。
不妙!对方战术流畅完全克住他,20岁巅峰状态还有机会逃出生天,但现在体感65可怜迟
暮之年,只能看针对性人海战术慢慢缩小包围网,将自己引入水流最深、漩涡最大的区域
,藏镜人很清楚L的信能如何运作,瞒不过他,射出的纸刀湿软减低杀伤力,被击倒者再
次挺身,渐渐围拢的人越来多,这信难送!
1.1公里,十三刀。
“靠,我们要被围殴了啦,你看那边的好像是早上送奶茶烧饼的大姐姐!”,掀开塑胶桶
盖,叶子颐也看出大难临头,“后面那好像是我高中同学,真的耶!”
要围殴他们的人海中不乏熟悉脸孔,纸刀飞扬,脸孔破裂,迅速凝聚复原,“不再是了,
只是长得像,你帮我看后面,人来告诉我,左右、距离、角度。”
死马当活马医,豆浆店前蒸笼漂满地,L快变不出把戏,叶子颐也很急,“我不懂啦,后
面左边,啊靠不对,是我左边,你的右边,不对,一样啊!”
“想清楚再说。”,L疾翻双腕,左右开弓,纸如机枪弹膛不断轮转更换,砍、砍、换、
射、更换、再砍、再射,但即使这样还是压不住源源涌上的水煞。
L独木难支,对方眼见胜利在望,“池大人说,要抓活的!”
1公里,9刀,过不去了,感觉到腰间手枪沉甸甸,四颗子弹,打掉几个无形于事无补,最
后一颗只能留给L自己太阳穴,这是守不住信条二,唯一的下场。
“啊,人生嘛,就是这样。”L苦涩抿嘴,即将弹尽粮绝。
“喂,对面有旅舍,先躲进去别死脑筋,快-”女孩大叫,须臾哗啦一声,无形终抓准一
次,鬼拉脚掀翻送信人,L再保持不住平衡摔倒,满脸污泥仰看对街的“三山旅舍”招牌
,但再也到不了,残酷无形围拢压上,恨不得立刻撕碎两人。
至少保住叶子颐,后面看她造化。
“你进去,我来……”,送信人挡字未出口,已给八条手臂擒住,“哈哈哈!”水煞猖狂
大笑,猛捶老送信人,秃顶白发给一缕缕扯下,满嘴牙一撞纷纷脱落,像方糖滚沸水中,
满身脏污的老人摇摇欲坠,整脸皱纹被拳头挤成麻糬,指缝里的信刀软烂、破碎,叶子颐
尖叫,很快滑跤,连断后这点机会也湮灭。
不行…
砰!砰!
连开两枪,水花绚烂,捞回惊恐的叶子颐,步履蹒跚最后送信路,“进去!”,枪口回瞄
,群鬼脸上没丁点畏惧,琅喊,“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人类的武器破不防御
,只是L最后挣扎,可女孩却驻足不前,咬破指头画出一枚符。
“你还杵这干嘛?”L罕见愤怒,怒吼希望消逝。
“你大声什么啦,用这试试看!”纸刀背面黏好血淋淋符印。
咻!
大雨,腕扭,信平射,正中一具少年无明眉心,他放肆大笑,“杀光!”,可下一秒他双
眼上吊,想看清眉心为什么传来异样触感,少年陡然蹲下、双手抱头、频频大吼,“啊啊
!你们是谁,我是谁,这里是哪?我为什么在这啊?”
咦?
“怎么回事?”众水煞惊疑不定,倏然,中刀者脑壳慢慢溶解,遁散积水里。
没了。
“有用!”叶子颐抢过最后七张明信片蘸血,“快合作反击啦,还杵著!”
怎么可能?
L不懂,但就发生了,她的血应该只在静态阵法上避邪,如果能够动态驱邪,代表不单纯
是体质,而是本身的“信能”起到作用。霎时群鬼忌惮不敢上前,KTV情歌王也不懂出什
么差错,群组信息混乱,失去指挥,叶子颐符绘转瞬完成。
送信人手捏新信,沾血红信纸。满心疑惑,这样对的吗?
从没想过竟会跟信件合作,虽没有记忆,但不曾发生吧!
一尊身长超过两米,披头散发的水煞狂笑踏前,“没什么好怕,抓住他们!”
嗄!
红色的信凶又狠,一口气切进散发天灵盖,狂笑冻僵,巨汉失声尖叫,“为什么要抓我当
交替啊!”,血浓渗入水,中刀无形猝然裂解,像给西瓜刀剖开的瓜再也无法复原,不只
无法复原,叶子颐的血似星星之火,很快就燎原了整片水域。
无形发出一声声凄厉质问。
“我淹死,屁,你才淹死,你全家淹死,我只是出来跟同学唱歌。”
“谁是池先生,你他妈不要在我脑袋里讲话,干干,闭嘴!”
“这是哪,我宝贝还在安亲班等我接他呜呜!”
“怎么会!”藏镜人惊骇,凡染血符印者当场皆疯狂,纷纷退去。
“喂,抓稳,要冲了。”
趁你病,要你命,L两纸信刀在手,如两把砍刀,边砍边退,水煞一个接一个被放倒,癫
狂分解,转瞬浊水退潮,一老一少,信差与信,翻过沙包,突入旅舍。
“耶,师生合作大成功!”叶子颐从没这样振臂高呼,庆幸自己立下这等大功。她印象中
,还真的没过,女孩过往惨淡经验与L的信条同时遭遇地动山摇。
L也大笑,笑着倒地,脱力前喃喃,“进房,贴好符防御。”
“喂,老师!”,L已是行将就木之人。
“看来只能靠我了。”叶子颐信誓旦旦。
满是烟味房里,门窗角落迅速上符,重点浴室上了双层,再拉过茶几跟凳子堵好门,驿站
善款在贩卖机买好大量饼干与饮料,安置昏厥老人上床铺,小心倒出矿泉水烧开,淋上热
毛巾简单擦拭、打理,短短24小时叶子颐已成抗水厄专家。
“喂,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小泡芙还波卡?”
老师不一定老,但床上L看起来好老、好老,外表像早该死掉过好多次,四肢萎缩比她阿
公装冰柜时还惨,皮包骨瘦脸变形,牙齿剩不到三颗,头发掉得比林默Jr.还光,双眼混
浊,“别管我,你自己小心,有些妖孽不怕符。”
“吃啦,吃才有营养。”用力压碎泡芙丢进可可牛奶,一小口小口喂老送信人,照顾老人
她完全零经验,凭直觉乱搞,“你都还没回答我问题,绝不能死。”
呵。
L轻笑,变得爱笑,嘴漏风,“我早死了,这只是‘时间’校正。”
“校正?”,热毛巾擦拭老人轻如纸片的躯体,他身上没有血,也没伤口。
“‘迟’的时间必会回归……”老送信人梦呓迷茫。
呜啊!
忽然碰到叶子颐还在淌血的食指,老L像遭电击剧烈震颤,脑中许多消失的片段记忆,像
倒塌的摩天大楼坠,朝自己压来,翻江倒海的疼久久无法平复,霎那人生跑马灯光影浮掠
,许多记得、不记得的往昔奔驰,精神无法接受即晕厥过去。
--难怪水煞一碰就怕,除了驱邪,竟然还有这等干扰记忆作用。
“喂,你醒醒,就算死了,也不要魂飞魄散!”叶子猛摇L。
金怀表匡当落地。
再睁眼,四周灰暗,剩紧急照明小夜灯,过凌晨零点。
托腮、撑大眼的叶子喜极而泣,“耶,你还活着哈哈!”,怕老师默默魂飞九天始终不敢
睡,虽然不晓得不睡跟L不死,到底有何关系,不过她总这样莫名固执。
刚停电,停水跟停电自古好像就绑一块,不过对风中残烛的送信人也没差,濒临极限,他
只有苦笑,煞白眼珠飘向女孩,幽光中,金表闪闪发亮,他急了,但没一根指头能动,所
有迟到回归,反噬著玩弄时间的送信人,“别碰,还给我!”
“小气鬼,啊,你真的是鬼,你等等要死了还不是我接收。”,所以你别死。
L傻愣片刻,“我送妳别的,更漂亮,当遗产好不好?”
“不要,我只要祕密,不然公平,大家交换个秘密。”
“好,那我说个故事,我啊从没告诉过别人,就当床边故事。”老L嗫嗫嚅嚅,“不过记
好,故事主角大概不是我自己。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山……”
“喂,你要说什么白雪公主跟睡美人,我一定打爆你喔。”
夜深人静,时光倒流。
¥
没有公主,不过南部大院里住了一位小少爷,大家喊他“小雄少爷”。
或池少爷。
小少爷出生就很有名,他是池老爷大太太生的,前头三位兄长,不过他一出生就笃定垫底
,生母因血崩而亡,他能活着是个奇蹟,听乡里八卦,妈妈怀他,足足怀了十一个月之久
,也许有夸大,有许没有,这在池家是禁忌,唯一能提的只有临终前她留给孩子的一张方
纸片,说是仙人送邮票,当然那都是茶余饭后谈。
“他命中注定赴毋著!”,赴毋著是“迟到”的意思,是池少爷一生烙印。
害死母亲,没有特别感觉,也许因为记得的不多,如果观赏他的人生是一部40集连续剧,
铁定没人能看懂,因为每集都跳着播,凌乱而失序,不过他自己是从不感觉困扰,当小少
爷时就爱挂嘴边,“人生嘛,短短走一回,就这样吧!”
小少爷日子,印象最深刻的是赴宴前换穿西服洋裁,犹记9岁的他站在镜子里像小大人,
高贵西裤、白衬衫搭黑背心、小小皮鞋给下人擦得乌亮亮,两排金釦典雅帅气。不过,他
讨厌赴宴,怕生、厌恶交际,他朋友只有“书”,大院书柜里每本书都是他朋友,在公学
校越认越多字后,徜徉书本是他日日睁眼最期待的。
“我也喜欢看书,可以当朋友。”叶子打盹插嘴。
池家是地主、银行家还是垄断糖、樟脑哪个中间生意,或兼有之?忘了,只记得儿时出入
都乘马车或三轮蓬车,学校同学都走路,骑铁马就算拉风,印象他去参加堂兄姊婚礼,就
坐过好几次黑头轿车,老管家阿甘说的“是吃油的铁兽啊!”
的确,第一次看到轿车小池震惊不已。
因为那根本是《山海经》记载的“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你从外头
看驾驶座不就有一张人脸,加野兽的身体,然后车灯就很像眼睛吗?
小池只要开始思考书本内容,必迟到。
管家阿甘日夜喊,“池少爷,您怎么还没赴宴呢?”,赴宴可以替换上学、外出、用餐等
族繁不及备载。“又迟到!”这咆啸儿时数不清,一开书,他就全忘却。
“会不会山海经记的是过去的高等科学?”
父亲又一次大发雷霆,教训他,看书迟到还扯什么有兽焉?岂有此理!
院里,只有二哥替他说话,“小雄不是故意,他这有可能是一种病导致。”
“病?你才有病。”父亲会连二哥一起骂,一起罚。
每次罚完,池老爷会丢他进祖先神厅,再罚跪两小时,忏悔并允诺,“祖先好,我是小池
,下次不会再犯,一定准时”。记得神厅里,藏有父亲小秘密,神桌下有个夹板,翻过来
是一座小神龛,神龛放的是妈祖娘娘,偷听大人说,这是父亲给宫庙偷藏的,不然早送神
归天烧光光。每被罚,他就蹑手蹑脚偷饴糖糕来拜。
“娘娘保佑我以后不会赴毋著!”
在零零碎碎、片片如雪花的记忆飘零中,最清晰的还是那一条小溪,溪名忘了,或许本来
就没命名,他记得波光潋灩,溪流流经绿茵茵山坡草坪,像镶嵌山丘的一排蓝宝石,父亲
书房第三个抽屉的那种,“真是太美了!”
学校下课跟不用私人家教的午后,池少爷必溯溪而上,找最静溪畔野餐、读书、磨墨留只
字词组,没有比这更棒的,也许就因为这一条溪,他才死命抗拒像堂兄弟那样给送去日本
当小留学生,他就只爱这里,要一生能悠扬于此该有多好?
然,孩童的梦比泡影还短,十五岁,战争进入末尾,虽说有配给管制,但黑市还是能偷买
到肉,只要别给抓到,还有你像池家一样富有,或许大脑会美化记忆,就连频繁空袭警报
,池少爷也能无视沉醉书册,几次赶去防空洞,都忍不住喊:
“又赴毋著啦!”
明明不想迟到,但一打开书,对时间就失去掌控,记得有一次,他想趁太阳下山前读完《
佛说三世因果》,可回家时竟已满月高挂,他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那一次防空警报,他又迟了,家人跟邻居恐怕早进洞躲,他才惊觉起身下山。
嗡、嗡嗡!
成群的B-25J轰炸机往他家上空飞去,小池呆住,近看架架大铁鸟翱翔天际,不禁想起《
山海经》,“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这就对了!驾驶舱从外看起来就是人
脸,马身体,鸟翅膀,就是这个!要是淑琴在这里一起看就好,那总爱笑池少爷“你屙脓
屙血,胡说八道!”的女孩,真是没一点联想力呢!
可恶,淑琴不知去躲好没有?
一定要没事啊!
咻咻!远看像下蛋倾泄颗颗炸弹,往潮州、万丹猛扔,池少爷抱头匍匐不敢动。
隆隆!接二连三,再下个梯队轰炸机滑过云霄,这次在离他更近的天际投下弹。
轰!飕!
小池瞇眼,只看撩动云雾的铁鸟捎万吨火药大礼,有些礼物放上山坡,引信眼看要点燃,
就要完蛋,千钧一发,一抹鲜红身影翻滚于砲弹中,只看赤红如焰的长裙倏忽就扑天盖地
,“哗啦!”破空锐鸣连续不断,轻灵的红裙竟然网住炸弹,像小溪畔捞鱼的渔夫,轻轻
松松,五百磅炸弹接连滞空引爆,大大减少了伤害。
“太强了。”
螺旋桨嗡嗡狂鸣,风卷残云,火焰伤不了穿梭云层与轰炸机比肩的红衣妇女,披肩、裙摆
、缎带飒飒似神话故事仙女,哒哒哒哒连发的枪机全给挡在坚固的红衣之外,最后轰炸机
离去再也呈不了威风,仙女英姿飒爽,飘飘悬上了小山坡。
仙女目光如炬,浑身给似熊熊烈火的重装铠包覆,不断发出金属高速摩擦的响,居高临下
,不可一世,小池一瞬间顿悟祂是谁,膝盖再撑不住,“娘娘保佑!”
“我仅是代理人。”仙女开口,赠跪地少年一朵鲜嫩欲滴的红花,金属铸之花,轻巧别在
他衬衣胸口后再次起飞、远飏,像反向坠落的一颗绛色流星直冲天际。
飕!
“你会有美好的未来。”,很快不见人影,那是小池离信仰最近的一次。
长大才后知道,他邂逅的是上一任加冕者“杨夫人”,天妃庙杨夫人终结了多年代理人战
争,获众神许可敕封大恩庇主,1945年,春,与天赐的“信念兵器”融合贯通后飞天接弹
、技压群雄,接下四十余年雄霸信仰圈代理无边无际恩庇。
都是后话,池少爷只暗自将之当毕生偶像,“有一天我也要像祂那样救人!”
但,当下的池少爷谁都不是,连最照顾自己的二哥都救不了,甚至没法挖出倾颓瓦砾堆的
遗体,堂姊放声哭喊,“你阿兄坚持等你,要等你来才一起去躲的!”
啊…是吗? 可惜他赴毋著,唉,迟到杀人。
人生嘛,不就这样。
“只要带怀表不就不会迟到了?”,邻居淑琴很聪明,送池少爷一只表。
镀金怀表。
淑琴家是真正的地主,佃农比三山市的无形还多,他俩同年,无数池少爷迟到的聚餐中,
小女孩总等小男孩来才肯动筷、动刀叉,还会不断出点子“把饴糖含在嘴里,一颗吃完恰
好一刻钟,你这样做就不会迟到了!”,她就像饴糖般甜。
他们无疑是门当户对的佳人,金表就是信物,虽然没改善坏习惯,“就忘记上发条嘛!”
,但不论后来记忆如何凌乱,十七岁的淑琴,没离开过,某段岁月里,池少爷所思所想都
是怎么负责任、怎样能有福份跟他心中最靓的女孩续前缘?
全是妄想。
战争结束日子依旧不太平。
天灾人祸接踵,17岁的春天,三姨太与小堂弟,先后得天花过世,一场丧礼没办完就接下
场,池家大院给乌云笼罩,各个忙碌治丧,愁眉不展,连威严的池老爷子都很闷,致电三
令五申,“你学校先请假,外头脏、乱,回家里弄干净。”
那阵子,家里请了个老道士,备起仪式消灾解厄,俗话说有一、有二那必有三,无三不成
礼(小池乱猜的),就是说勾魂使者白无常抓人,也要成三,习俗中,家里如有两人横祸过
世就要准备第三副空棺,纸扎草人与一只活鸭,象征由草人、畜生代替承受灾厄,对不详
述说:“第三人你已经抓走了,请还我们家平安!”
“勾魂使者真好骗。”
池少爷的直觉给老爷狠狠教训,反正这“祭三丧”能保家族命脉,格外受重视,“明晚仪
式不准给我迟到,知毋?”,小池保证,早规矩了,当我三岁小娃吗?
“等祭三丧后,就好好准备你跟淑琴的喜事,你干嘛,那什么脸?成亲喜庆来冲煞都不晓
得?书读到哪里去了,还在看有兽焉是不是?屙脓屙血乱七八糟!”
池少爷百米冲去通知淑琴,要他准备当池夫人,对方忽然手足无措,一下变得扭扭捏捏,
“我以为你去城里读书后,会遇到更多、更靓的细妹仔,早毋记得我。”
池少爷总迟到,但绝对不会不到,“除了你,我哪中意过其他人?”
给丧事冲煞规定要在百日内,喜庆订初夏,那必是潮州、内埔一带大事,两家要风风光光
一扫所有的阴霾。祭三丧的早晨,只有池少爷春风满面,他避开人群,避免尴尬伤人,携
上《南海登天宫道派咒术简览》迳自躲去山林小溪里看书。
“怀表调好没有?”,出发前,淑琴温柔用细长金链重系怀表,小心翼翼绕过少爷的衬衫
衣领,轻套上第一颗银钮扣,像给猎狗绑上项圈后妥妥放入口袋,“这样不可能忘记了吧
?记好,祭三棺是五点开始,你四点就要回来洗身准备。”
池少爷失笑,“我以为这招溜狗是我娶你那一天才要用。”
“那天不准赴毋著!”淑琴双手叉腰,装恶狠狠的样子。
“知啦,还没过门就暗叨叨叨叨!”,虽然还没名份,但大概全屏东都晓得他俩家族即将
结成亲,在池小少爷短短人生里,很难得有事会提早,而不是迟到。
“雄,记好,是四点要回到你家,不是四点离开溪边!”
嘿,知了。
啊舒服!水声潺潺,春暖花开,可惜书本枯燥,啥铜钱咒、请神还九九道归,无趣,“你
少爷都看娘娘接美国人炸弹,你还在踏七星掐手诀,省省吧!”,很快打起盹,没发现山
顶乌云密布,下滂沱大雨,蜻蜓低飞,迷迷糊糊,依稀间他醒来时四点半,匆匆赶回,刚
好赶上老道作法,“赴毋著,澡不用,我在溪边洗过。”
仪式开始。
纸扎草人躺进小号的棺材,老道咒语飞速呢喃,忽走到池少爷眼前大喝一声:
吓!醒!
“啊啊!”整个人震醒时,天色全黑,怀表短针指7,长针不重要。
唉呀惨!祭三丧大概早就结束,不知道父亲会火山爆发成什么鬼样!
要命,赴毋著囉!
他撒腿想狂奔,可却一脚踩进水坑,踉跄几步,直滑进不知道何时完全淹没的溪畔小径,
一滑就像下油锅的泥鳅再也爬不出来,泥浆灌进给金怀表勒紧的咽喉,线装书脱手,只捏
住当书签的金属花,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红衣仙女来救援。
泥浆填满肺腔,无止尽下滑。
少爷就这样被搁在不知名溪流泥滩深处。
17岁这年,终于在自己人生路上也迟到。
再回过神时,已发现再也离不开,深困人间炼狱。
“谁来救我呜呜呜……”
虽然没去过《佛说三世因果》里的地狱,但当了水鬼,才知道过去生在福中不知福,在这
,白日无尽酷晒到无形躯体冒泡、溶解,像给丢进铁锅熬煮了成千回;夜里寒彻冻骨,每
吋不存在的肌肤、血管与肌肉是又僵又麻,如给上万针戳。
啊!
日复一日的哀嚎、哭泣与呻吟回荡溪谷,但无人闻问,从没人来寻过他,父亲、兄弟姊妹
与亲戚都不见人影;也没有高僧、道士来招过魂,那怕一次、一个人都没有,彻底被这世
界给遗忘,当初就因这幽静少人烟,啊,这叫什么“报应?”
一年过去一年,意识越来越迷离,没机会抓交替,就算有人经过他也不愿意,那怕狠下心
去抓,“我也会迟一步吧!”,那些日子,池少爷很少回忆起,听说大脑会自动封印苦痛
,看来是真,虽然说鬼没脑袋,但记忆的确是玄而又玄,有时还会虚构错乱,记得自己明
明看完祭三丧仪式,相安无事,备婚礼,后幸福成亲。
早跟淑琴双宿双飞,可一觉醒来,还是无尽的苦与痛。
痛,没书可读,不只没书,还只有不到两坪水域泥滩能活动。
苦,淑琴还在等他吗?像每次幽会聚餐迟到那样痴痴等他吗?
希望别,拜托,他不值得。
“下面的,你想不想上来?”
在某个多年后的寒夜,那自称“送信人C”的瘦高大叔,叼香菸喊,“我是邮务车副组长
,我们招人,你不小心录取初试,要不要来?有邮票就能离开这!”
“我有!”生硬张开僵冻的嘴,就算没有,也会喊有,不过他是真有,母亲临死前说留了
张邮票保平安,“等,我不知道放去哪…求求你先拉我上去啊求你!”
“有就行啦,啧啧,反正你还有‘花’。”
C的手很冰,但对他来说极暖,左瞧瞧、右看看不停发抖的鬼,严肃中有喜悦,“经历‘
迟’之苦难所体悟的信念,你就是我们要的人,有机会成送信人!”
准时,是独立送信人必须镂在骨子里的信念。
“送信人?”懵懂的他只要能离开什么都好,“当送信人可以看书吗?”
副组长叼新乐园香烟,有点不屑,“只要工作完成,谁管你看书?”,金属打火机给夜晚
施舍一抹绛红,C取出一只大牛皮信封袋,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L”。
“那能回家看看家人跟……未婚妻吗?”
戳好三个洞,牛皮信封袋冷不防套上鬼头,只露眼口,副组长不耐烦吞云吐雾,“你先通
过测验再说,赶紧上路,去受训,再不然会赴毋著的!”
“那不行,一定要赶上!”像给抽鞭子的驴,鬼紧跟C出发。
最后副组长问他怎么称呼。
“池…呃,我忘了,哈哈,叫我小池就好。”小少爷笑。
“水池的池?”
“不,迟到的迟。”
若干年后,小迟成为最完美的送信人,代号:L。
Letter Late
L誓守三大信条,使命必达且准时,因为他投递出--迟。
夜很深,故事到尾声,叶子颐迷糊靠在老人床沿,“迟,要怎么寄?”
老少爷露出最后两颗牙,“把迟写好后,射出,改变当下,去拼时间差。”,这时间差足
以让机枪砲射偏半公里,足够骗开枪的钱庄老大,接连扑空,错过一次次杀死L的机会,
他们明明都看好了L在那,但其实“还不在那,他就迟到了!”
就像你总有个朋友,约吃饭,说六点半餐厅门口碰,结果到了没人,打电话去,“你以为
喔,还在车上啦,迟到半小!”,或是每次约六点,六点才给你从家里出发,就这感觉,
在分毫必争交手时L这信能就特别难缠,因为非常的无赖。
“你以为开枪打到囉?想太多,我都还没到那呢!”
L以此信能,一甲子无往不利,直到今天气数差不多尽了,怕没机会再重启……
“算了,人生嘛,就这样。”
叶子颐蜷曲床尾,眼皮好重,好怕自己睡着,“那收到迟会怎样,喂,老师干嘛不说话,
啊你受训在干嘛,要怎样成为送信人,我以后也能考邮务车吗?”
“不知,你忘了嘛,这大概不是我的故事。”老人颤巍巍起身,鸡爪般的手指捻起那1945
年后不曾凋零的花朵,轻轻别上叶子颐衣领,“你会有美好的未来。”
一定会。
“喂,我比较想要金表的说,值钱啦。”叶子有点失望。
“早点睡吧。”
一夜再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