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雾魔传说 11-3

楼主: deepbluefish (Aesir)   2023-07-12 23:57:49
黎明未至,天色昏茫晦暗,鹰穗站在崖边,愣愣凝望。
赤色浓雾有如活物,笼罩对岸山林,张牙舞爪翻涌流滚,却又恪守界线,不曾飘来此
岸。葛藤吊桥的一端消失在赤雾里,像探入幽冥异界。
那片山域是发生了什么事?选别仪式结果如何了?诸位女子是否安然无恙?还有……
那位御凭女呢?
浮想连翩,一股冷意窜上脊梁,鹰穗稳住颤抖的手,握紧腰间刀具,提气迈步,足尖
点过桥面劈木,轻快可比鹿只在林里的奔跃。
一穿入雾中,气温陡降,景色瞬间异变,触目所及,皆是凄厉的色泽,与他平日见惯
的苍翠山林完全不同。
踏上了那座吊桥数百回,这片山域从未如此陌生过。
天空似是茜草染过,赤红带黑,仿佛可以拧出稠血;木石、草丛皆如浓墨描画,笔笔
飞扬交错,渐次融于雾中。
有种看久了,便会堕入魔道的幻觉。
流雾拂面,触感湿凉,鹰穗放轻脚步,越过如粗蟒般纠缠横亘的树根,穿梭在参天巨
木间。
总感觉有人尾随窥伺,身后屡屡射来令人发毛的目光,但每次回头,看见的只是无边
无际的密林,原始、古老而死寂。没有虫鸣鸟叫,没有山兽动静,甚至连树木枝叶因风摇
摆,也是寂静无声。
明明过桥前曙色已近,但在这幽暗昏昧的林中行了许久,依然不见天色变化,时间彷
彿在此凝止。
足底传来不同于土壤的奇异触感,有的坚硬,有的一踩即碎,有的圆如手毬,有的长
若竹管。以为是石块,仔细一看,晦暗的山径上隐约浮现幽淡白影,四处碎散,森森磷火
朦胧闪烁,一路延伸至远处。
足下之物,全是枯骨。
鹰穗大骇之下,耳中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和急促的粗喘。
不,那些骨骸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应该不是被祟神所害。
鹰穗深深呼吸,努力平复心神。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说视死如归,亦是诳语。
向阿蕗婆婆保证会尽全力阻止祟神、守护雾渊虽然不是谎言,但真正驱使他义无反顾
奔赴此处山域的,别有原因。
他有无论如何,都想再见到的人。
鹰穗沿着碎骨之道踽踽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漆黑光秃的树木间隙中,他瞥见一丝异样。
空地中央,数支蜡烛圈起结界,火光静谧摇曳,无数纸符像被风卷落的漫天枯叶,无
声飘飞纷坠。
结界内,鹰穗看见熟悉的身影垂首而立。身上散出血雾,于空凝聚后不住啪嗒滴坠,
新旧血痕积蓄在地上,勾勒出诡祕不祥的法阵。
古老而死寂的树林里,响起了他呼唤她名字的声音。
***
鹰穗仍然记得他和御凭女初见的那一日,正是霜雪初融、春风方起的季节。
山壁上的洞窟显得阴暗深邃,一眼望不见尽头。
十一岁的鹰穗立在洞口前,犹豫半刻之后,提足起步,往洞窟钻去。
他并非故意打破村中禁忌,踏入这不得擅入的藏神山窟,只是母亲身患恶疾多日,躺
卧病榻辗转难熬,药石罔效,命在垂危……万般无奈下,他只能向这位有着阴翳传闻的御
凭女垂首恳求。
明明禁锢山窟,却知道小花残躯遗落在赤松林下河谷之地,断言出猎的猎师们会折损
过半,甚至预言了村头稚子、村尾寡妇的殒命。
自死境而生的御凭女,村人暗自流传着她因而司掌生死。为此,年幼的鹰穗暗生荒唐
的一念:倘若向她恳求,或许母亲便能转危为安。
森冷的洞窟窄长曲折,岩壁潮湿冰冷,不时有水珠渗落,鹰穗举著灯火,忐忑不安,
往深处前进。
步出数十步后,眼前豁然开朗,洞窟变得宽广巨大,要容纳一整幢武家宅邸是绰绰有
余。事实上,深处确实坐落着一座古朴肃穆的祠庙。一侧的岩壁崩落了天窗般的窟窿,缕
缕光束穿透盘生洞口的树木,斜斜洒在满是青苔的桧皮屋顶上。
鹰穗屏气凝神,越过积水的漥坑,朝社殿前进。
社殿立于基坛之上,根根桩柱有半个人高,殿门前方设有格栅,简单的神坛上供有酒
、米、盐、水,周遭堆置兽骨鹿角,处处是油灯和蜡烛。
鹰穗照着曾见大人们做过的方式依样画葫芦,摇响御铃,献上御供,俯身下拜。
他放下闯入禁地的不安,诚切呢喃拜愿,心心念念全是担忧母亲的病情。
想到母亲在榻上的枯瘦病容,平素在他人面前不肯流露不安的男孩,放下了伪装的坚
强,安静寂寥的石窟里,响起了细微的呜咽。
忽然间,前方传来些许动静,鹰穗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慌忙起身,怀中的手毬顺势自
微敞的衣襟间滑落,滚到了阶梯前。一阶阶往上望去,殿前栅门之后,御凭女娇小苍白的
身影蹲伏在地,戴着一张面具,与他对望。
鹰穗曾在荒地捡到一只离群的狐狸幼崽,毛发凌乱、伤痕累累,似是被鹰隼所伤。他
起了怜悯之心,将这又瘦又伤的狐狸带回家照料,饲养至今。
御凭女的姿态,无端让鹰穗想起那只小狐狸。
鹰穗的恐惧悉数散去,他没道理惧怕一个比他小上三岁,看上去和他同样紧张的女孩
,尽管对方是他理应敬畏有加的神灵凭依。
御凭女移动目光,转而注视著阶梯之下的手毬,身姿透露着警戒,也流露好奇。
那手毬小巧玲珑,颜色妍丽,纹样精巧,是母亲倾注了满心的祝福和祈愿,为鹰穗一
针一线编缠而成。只是他认为这是女孩子的玩具,怕被同伴讪笑,过了七岁就不肯抛掷玩
耍了,只暗暗藏在怀中携带。
一阵迟疑之后,鹰穗慢慢躬身捡起手毬,端放掌心,踩上阶梯,隔着栅门探手,想递
给凭女。本以为她会欢欣接过,然而她反而后退了几步,僵住身子,一动也不动。
两人静默了半晌,鹰穗念头一转,他将手毬一抛一接,又反复拍地玩耍,示范给凭女
看。他的努力获得了回报,凭女如同小动物般,慢慢移身至格栅之前,目不转睛盯着手毬
移动的轨迹。
这一次,片刻犹豫后,凭女取走了鹰穗掌心里的手毬,动作轻快灵巧,如同雀鸟叼食
掌中谷粟。
无声的情谊,于此默默滋长。
***
贿赂仿佛真有奇效,没出几日,母亲病况好转,能自榻中坐起喝粥。出于感激也出于
好奇,鹰穗又趁著阿蕗婆婆没留意,偷了个空溜进藏神窟中,这次,他怀中放了包在竹叶
里,烤得热呼呼的年糕。
凭女无法在人前摘下面具,因此她捧著年糕躲进神殿深处,再出来时,她的雀跃自轻
盈的脚步显露无遗。她捻著一根白色羽毛,指往岩壁上天窗似的石缝,随后左右比划,模
拟羽毛的飘动,珍而重之地,降落在鹰穗掌心。
鹰穗领略了她的用意,喉头瞬间苦涩。那根羽毛,想必是偶然自岩缝中飘入社殿,被
她拾起珍藏,这对自幼被禁锢于此的她,其意义贵重不言可喻,根本不是他的年糕可以比
拟的。
“这太贵重了啦,我不能收,不过妳放心,之后我会再带更好吃的东西过来的,我保
证。”
从那日起,每当闲暇之余,鹰穗就会怀揣吃食,偷偷往洞窟跑去。萩饼、柿干、白玉
团子,他出身富裕,父亲是一村之长,母亲是城町豪商出身,见多识广,饮食讲究,口腹
之幸也连带分享给了深居洞窟里的御凭女。
并非是向神明大人献上供品,而是替年龄相近的友伴,送去好吃的菓子点心——恐怕
连鹰穗自己,也没料到他的心态悄悄转变了。
凭女娴静少言,两人共度的时间里,都是鹰穗话语絮絮为多,春夏之交说起农忙时的
辛劳,入秋后谈起丰收的欢欣,就算只是寻常琐事,对凭女来说,仍是听得兴致盎然。
静静抚著鹰穗的狐狸,听他把从母亲那边听来的城町风情,什么夏日川江上的花火啦
、街上叫卖的小贩商家啊,还有连绵不尽的町屋和巨大高耸的城郭等等,说得历历在目,
仿佛只要闭上眼,竟能置身在祭典上拉动山车的氏子们震耳欲聋的呐喊中。
有时候带上几册古籍图鉴,有时候携来绘卷画谱,就著微弱火光,鹰穗教她识字读书
,领她栽入纸页上的谣曲、征战、历史、物语之中,点燃了她对世界的想望。
季节变换,岁月无声流转,鹰穗渐渐长了年岁,从男孩成了少年,肩上的担子重了,
造访的频率更加不定。当他离去的时候,昏暗的洞窟仿佛乍然灭去了所有火光,比从前更
加幽邃难挨了。
鹰穗也隐约感觉到了,每次转身自洞窟离开,就好像再度把那女孩抛入孤苦的深渊。
她被囚禁此处,他却自觉自己是对她最残忍的一个。
当他携来以盐渍樱叶包裹的樱饼,说起春风再次吹鼓了溪畔樱林满树的花蕾,他忽然
心生一念,暗恨自己如此迟钝。
他早该想到如何为她带来今年的盛春。
***
繁樱绽蕊,鹰穗攀下缀满花朵的枝条,又装了满篓的花瓣。他一直等到深夜,等到众
人睡去,才小心翼翼踏进洞窟,轻轻摇响御铃,唤醒御凭女。
那个夜里,鹰穗抛洒了整篓的樱花花瓣,为她绽放了一场最美的花雨。
冷白幽蓝的月光自石缝洒入,遍地隐隐生辉。月光下,满天散华闪著银箔般的光晕,
片片飘落,凄迷如梦。
御凭女静静望着落英缤纷,望着花雨中的鹰穗和他的微笑,心潮是春日汹涌的江水,
丝丝痛楚如流冰夹杂其中。
隔着栅栏,她紧握著鹰穗的手,微微颤抖,怕是一松开,就会丢失什么宝贵的事物。
但她非说不可。意识逐渐退去,退让至心灵的角落,退让给神明,她平静下来,脑中的话
语如利刃出鞘时,感觉自己仿佛身在远方。
“鹰穗,”角有神大人用她的声音平稳地说道,“鹰穗,好好孝敬你的母亲,在满山
秋叶落尽之前。”
***
鹰穗从此再也没有踏足藏神窟。
并非因为角有神不祥的话语,虽然确实与此有关。
听闻神明预言,鹰穗细思之后仿佛身坠冰窖,大骇之下心神不宁,一地的残瓣还没有
收拾干净,就匆促奔回家中,探看母亲安好与否。
隔日清早,阿蕗婆婆踏入洞窟,见到几片樱瓣落在阶梯。一开始她以为是角有神大人
显现神蹟,后来她想起来了,前日她曾与鹰穗在川畔擦身而过,看他竹笼中有花瓣飘落,
还疑惑这孩子蒐集那么多花瓣要有何用。
她一状告到村长那儿。
虽是村长独子,该受的罚也免不了,关押仓库数日之后,由村长亲自杖责。
鹰穗脱去中衣,只著下裈,咬牙受刑。他先是忍受屈辱,而后忍受痛楚。用来惩戒的
木杖重重抽打,胸腰臀腿无一幸免,如火炙热烧灼。村长不因鹰穗是他独子而手下留情,
反而越发大力挥动刑杖。
这可是堪比杀人重罪的刑度。
鹰穗满头是汗,意识涣散,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心中不存怨怼,也不曾后悔。
百余鞭后,刑责已了,几近昏迷的鹰穗被抬回屋内。迎上前来的母亲一看他满身是血
,皮开肉绽,几无完好之肤,眼眶立时泛红,取来药膏,厚厚敷上伤处。
“听说你是为了祈愿我平安顺产,才破犯禁忌,闯入藏神窟?”母亲柔声询问,“何
必呢,鹰穗?我非雾渊出身,角有神大人不会庇护我的。”
虽说笞刑难免,但鹰穗还是逃过了被流放的命运。那是因为御凭女隐瞒了他多次踏入
山洞,只将次数化为仅此一次,又把理由说成是为了祈求母亲安产。
整个受刑时刻他没有掉泪,现在却热泪盈眶。不是因为疼痛或屈辱,而是,他有预感
母亲殒命的原因。
他根本没告诉凭女他母亲怀有身孕。
“要求愿的话,就该求这孩子是个男儿哪。”母亲又叹气了。
是男儿的话,就不会成为人身御供,成为禁锢于山窟的御凭女,为了雾渊的存续而牺
牲。
“鹰穗,你好好回答我,你……你是否钟情于那位御凭女?”母亲的声音微颤。
鹰穗无法回答,剧痛使他难以思考,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类的事。
“别胡说八道了!”从门口进来的父亲怒斥,“御凭女以肉身凭附神灵,面孔会成非
人之相,满脸烂疮腐瘤,丑怪无比。再说,她根本没几年好活了!所有的御凭女都会在秽
年转替之后立时死去!”
鹰穗觉得耳畔有如雷声乍响,满脑子震撼。他是第一次听到凭女会在转替后死去的事
实。
不,不对,他隐约猜测到了,从长辈的闪烁其词,他早该知道,大人口中所谓的离开
雾渊,并非只是单纯的离乡远走。
只是他却视而不见,还天真地幻想过,两人此后能有共乘船形屋,一览川上花火绽放
的机会。
“死去?为何?是……会被杀死吗?”他涩声问道。“因为有了新的凭女,旧的就没
用了吗?”
“还有为何?习俗就是如此!以性命凭附神明的御凭女,结束使命之后随之殒身,不
过天经地义罢了。神明行事我们只可恭拜,哪有置喙的余地?”父亲此刻将村长的职责摆
在亲情之前。“鹰穗,你虽然是我独子,但我并非别无选择。”他看了妻子微微隆起的肚
腹一眼,“你得发誓不得再擅入禁地,否则我就只能遵照村规,将你流放到外地!”
躺了一个半月,鹰穗才渐渐伤愈,但他无从打听御凭女的近况,无从靠近神窟半步。
那是他此生最难熬的长夏。
失去之后方觉弥足珍贵的东西,与御凭女共度的时光是其一。
母亲便是其二。
作者: tsuki0826 (口口口)   2023-07-13 02:11:00
作者: IBERIC (无论什么都准备好了)   2023-07-13 17:40:00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