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梦到琪琪和小宣,我小学时班上的两位人气王。
醒来之后,我想起了那天。我最后一次和他们一起放学,一起去山里玩的那天。
说起来,那原本也是很平凡的一天。
“你们走慢点啦!”放学后,我背着三个书包,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大喊:“白痴,今天
功课有够多,书包超重。你们走慢点!”
“三四本书而已,哪里重?”小宣像只猴子,嘻嘻哈哈的回头看我:“阿竹,你看你瘦成
这样,还比琪琪矮。你啊,要多运动,多练点身体!”
琪琪跑在前面喊:“我们先去后山,你到了之后,刚好就可以开始找我们!”
琪琪那段时间迷上捉迷藏,在学校里玩不够,放学后还继续。在山里玩这游戏,范围更大
,玩起来也更刺激。但她不喜欢当鬼,小宣也不喜欢,所以永远是我负责抓人。
她加快速度,头上马尾晃呀晃的,那粉色樱桃发圈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转角。
我慢吞吞的在后面跟着,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按照以往经验,他们两人都会躲在一块。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早点找到他们,我就能早
点回家吃饭。那两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会躲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
说到这里,你大概也有发现,我对捉迷藏其实并不热衷。
我之所以现在会在这抓人,只是想让我母亲放心而已。她总担心自己儿子是个孤僻的小孩
,在家寡言,在校被排挤,出社会会找不到工作。
但我是没烦恼过这问题。
我只是不想讲话,不是不会讲话。
想到这里,我也走到了后山的入口。我沿着生有苔斑的石阶往上爬了一段距离,一路走到
山腰的凉亭。一进亭子,我马上把书包放下,感觉自己的肩膀又活过来了。
一个书包不是问题,两个也还可以,但三个书包真的背得我满头大汗。
我在凉亭里喘了会,调整吸吐,静静让山风吹过覆了层薄汗的额。
休息过后,我转过身,手在嘴边拱起大喊:“躲好了吗——”
“好了吗......”
“了吗......”
“吗......”
我的声音回荡在山里,越来越虚弱。
除了吓飞几只山雀,引起树枝间的一阵骚动外,山里没有传来其他回应。
这代表琪琪他们已经躲好了。
我决定先从距离最近的一个石洞找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刚的喊声把禽鸟吓跑了,此时山里显得异常安静。沙沙、沙沙,我
每踩一步,脚下就传来沙沙声。最近都没下雨,落叶脆裂的声音特别响。
沙沙、沙沙、沙沙......
这条小路我走过很多次,总记得以前落叶堆再怎么踩,也不会有这么清脆的声音。
啪擦!
石洞近在咫尺,从鞋底传来的异样感却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感觉自己踩到了碎玻璃,或者,更明确一点,踩死了大蜗牛......但当我往脚下看去时
,确实只看到了落叶。我用脚拨了拨,果实、枯叶、树枝,里头没有任何碎烂的壳。
听错了吗?
我甩了甩头,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琪琪他们才对。我往前走,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他们有机
会藏身的窟窿。但很遗憾的,他们并不在这里。我离开石洞,前往下一个可能的藏身处。
当我找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却还是找不到他们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好啦!我认输!”
我沿路大喊:“我要回去喽,你们快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找不到他们。说实在的,我现在心里有点呕,这后山我也是熟悉的,怎么可
能有找不到他们的道理?明明那些能躲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哪可能看不到人?
但再过一阵子,伴随越来越暗的天色,这份不甘心就变成了焦虑。
很多山都有传说。这座后山也不例外。
难道他们真的不见了?
我在石阶上皱眉,决定喊出杀手锏:“你们再不出来,我之后就都不跟你们玩了!”
风声捎来沉默。
我又喊了好几次,内容相差无几。喊到后来,我听得出来自己的嗓子都哑了,但我竟然就
这样一路喊、一路喊,喊回了一开始放下书包的那座凉亭。
我脑袋很乱,一走回凉亭,就滑坐在那三个书包前。
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我忽然想起爷爷以前说过的话,说这山在昼夜交替之时,会成为祸鸟的歇脚处。既名祸鸟
,遇见他们自然是祸非福,能活着都是万幸。
这种山灵性格乖张,最讨厌有人打扰到他休息。他在我们村里的角色和虎姑婆差不多,都
是小孩不乖时,爸妈会拿出来吓唬人的对象。所以,我以前从不把祸鸟的传说当一回事。
可是,现在......我瘫坐在凉亭,看着旁边的三个书包。
“阿竹!”
就在我恍神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石阶那传来,是琪琪。
她听起来很高兴。
我连忙爬起身,朝那声音的方向喊去:“别躲了,回家了啦!”
琪琪的声音是从更山上的地方传来的,但因为回音的关系,我有点不确定她离我多远。
现在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但山里树影重重,已经很难看清远处的动静。我索性拿出手机,
打开手电筒当照明,往刚刚琪琪出声的方向又喊了一次:“琪琪,妳在哪——”
“妳在哪......”
“在哪......”
“哪......”
余音缭绕,我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站的位置,刚好是我一开始问他们躲好了没的地方。
一阵寒栗爬上我的背脊,四周静悄悄的,氛围感觉比一两小时前更死寂了。现在是夏天,
这山的夏夜通常是热闹的,但我现在没听到半点螽斯的声音,更没有蛙鸣。
有个荒谬的想法忽然在我脑中萌芽。
该不会我刚才其实一直站在这里,根本没去找他们吧?
就在我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还是该下山找大人时,琪琪那尖细的声音却又出现了。
“在这、在这!”她咯咯笑。
我忙不迭地将光往声音来源照去,却只照到了一个人的残影。
琪琪在班上体育很好,一百公尺短跑能和男生成绩不相上下,非常厉害。虽然没看见她的
脸,但我确定那就是她,因为没第二个人会在这山上绑着樱桃发圈。
“别闹了,琪琪!”我追上去,心里有点恼,这都说几次了,“我不管你们了哦!”
但她还是在笑。那笑声盖过了山里所有的声音,我跑多快,那笑声就远离得多快,永远维
持在一个我追不上的距离。
每当我决定放弃追她时,琪琪就又会停下来,背对着我,白皙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在这,在这——”她的声音很怪,像捏著喉咙在说话。
“妈的,我知道妳在那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转头过来。
她咯咯笑了两声,笑到岔气,又笑弯了腰,越笑越疯狂。我趁这机会跑向她,她或许是听
到我的脚步声,当即止住笑,如风一般又跑了起来。
我们跑的是山间小路,她跑前面,拨开野树丛的动作让她脚步受阻,我才有机会越来越接
近她。手电筒的光在奔跑下剧烈晃动,这束灯光太白了,让我看得有些头晕。
我狼狈的跟着,和她之间越来越近,眼看只剩大概两只手臂长的距离——
啪嗒!
我迈出的左脚传来陷落的感觉。疾跑之下受阻,我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跌进泥里。握在
手中的手机在惯性下飞出,刚好落在琪琪脚边。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现在四肢沾满烂泥,气得朝琪琪的背影怒吼。
盛怒之下,我完全没意识到,这片淤泥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勉强撑起身,想要去把落在前方的手机捡回。但就在这时,琪琪又发出笑声。
她笑得很厉害,全身都在颤抖。我在她身上听到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有很多只脚的虫
子爬过落叶,爬进她乱糟糟的头发里,在她体内肆无忌惮的乱窜。
——我终于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琪琪。
我愣住了。眼前熟悉的背影好像随时会转身,朝我咧开非人面孔,一口咬掉我的头。
是不是......该跑?但现在动作,是不是会激怒她?
就在我拿不定主意时,我面前的躯体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她僵直在那,手机的光线从她脚
边往上打,将她古铜色的肌肤照得比平时都更惨白。
我后退一步。
啪嗒!
然而,这个声音,却不是我向后踏步的声音。
那是琪琪往前倒落的声音。
她面部朝下,整个人趴进泥里了。
说是趴,但其实更像是木偶断线,直直往前倾。和我刚刚跌倒时不同,她膝盖没弯,手也
没撑,身躯像枝木棍一样倒落泥沼,没再有半点动静。
“阿竹、阿竹!”
她又开始喊我。但那声音,却不是从地上的躯体发出来的。
我把视线从泥里那具身躯移开,抬起头,下意识往喊我名字的方向看去。我发誓,在我住
的地方,从没有这么大棵的树。我们这里不是深山,不会有好几人环抱还抱不住的神木。
这后山不该有泥坑,不该有巨树,更不该有在树枝上的这东西——
祸鸟。
他在树枝上,用金珀色的眼睛打量着我。虽然长着人的头,但他整体而言更像是只白鸟—
—那双白色羽翅从他肩胛处往前掩,以蝙蝠收拢翅翼的方式,盖住了他绝大部分身躯。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只的鸟,连曾在书上见过的角雕都难以企及。
他弯起眼,用琪琪的声音跟我说:“这里,我们都在这。”
然后,他伸出手,指了指泥坑——如果那还能称作为手的话。我想我永远无法理解自己到
底看见了什么,那鹰爪上的纹路时时刻刻都在变换,像是由千万只蜈蚣足叠加起来的手。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泥里不只有琪琪,小宣也在这里。
看到我失神的模样,那祸鸟显然很高兴。他没再用琪琪的声音,一种深沉的、不属于这世
界的喜悦穿透我耳膜,渗透皮肤,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方式逐渐感染我。
“哈哈哈,嘻嘻嘻嘻......”我捂住嘴,听到自己窃笑起来。
双脚像埋在冰水里,身上鸡皮疙瘩猛然窜起,但我无法停止笑声。
上一次笑得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我眼角笑出泪,边笑边爬过去看地上那两具尸体。摸起来好冰,他们真的死了。没想到只
是玩个捉迷藏,我居然要死在这种地方,还和这两个人一起。好蠢。
那祸鸟从树枝上跳下,轻巧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低着头,不敢再去看他。爷爷以前给我讲的故事在这时飞快的掠过脑海,如果遇上祸鸟
,千万不能看他的眼睛。可是我刚已经看了,来不及了,怎么办?
怎么办?
他走到我面前,直刺骨髓的注视感从头顶传来。
“抬头,看我。”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出现。
我边笑边发抖,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死也有分好死跟歹死,我还宁愿他现在就这样
把我砍了,给我一个痛快,也别再继续逼我抬头去看他。
在极端的压迫感下,我费尽全身力气,从泥泞中拔出右手,颤巍巍的伸出食指跟中指——
我把手,对准了自己双眼。
啪嗒!
可惜的是,在我来得及动作之前,我那只手就被对方又踩回泥里了。
他似乎在笑,“啊——是那个传说吧,不能看我的眼睛。”
“道听涂说的话,也这么多人信。”那祸鸟把脚移开我的手,“不能看的是我羽下的眼睛
,我现在化人身了,你什么都看不到的。别再让我说第三次,抬头,看我。”
我没料到他会讲这么多话。这下,我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照办。
我深吸口气,在抬头霎那,一位身着白羽织的金瞳少年映入眼帘。
他现在完完全全就是个人。跟丑陋一词完全搭不上边的外表,像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精灵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就是觉得很可怕,窒息感油然而生。
是因为我们太过喧哗,打扰到山,打扰到他,所以他才这样对我们吗?
那少年勾起嘴角,也不管我快背过气的模样,视线瞥向地上两具尸体。
“你要救他们吗?”他以聊天的语气问。
我吞了下口水,注意到他的手里,握著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少年攥紧手指,捏碎那团东西,黑色稠液从他骨感有力的长指间滴落。
啪擦——
听到这声音当下,我就知道了。稍早前,我以为踩到蜗牛时,实际上是踩到这个。
那到底是什么?
祸鸟仿佛能听到我的疑惑,他慢慢地把手伸过来,在我面前摊开掌心。
“吃掉它。”少年看着我,笑说:“你吃掉它,我就救一个人。”
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他了。那是人对恶意天生的恐惧。
他手里的东西,还是活的。
我不知道自己呆滞了多久。
时间仿佛静止,我盯着那团还在碎动的乌黑,又看向倒在地上的那两个人。
忘记前面有没有说过,琪琪和小宣都是头脑简单的人。但我和他们不一样。
于是我眨了眨眼,思考过后,说出了选择:“好吧,那只好让他们都死掉了。”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自己浑身轻松许多。我发出低笑,赞叹自己的睿智。
——是啊!三个书包,三份作业,写到我每天手都要断了!
我越笑越大声,后来还开始欢呼:“哈哈,这样我还可以每天少写两份作业,爽啦!”
嗯?
这个结局,让你意外吗?
不然,你认为我该怎么活过那个夜晚?
老实说,因为这是很久前发生的事了,我现在有些细节也想不太起来。
但印象中,那个少年也没说什么,就在那看我发癫。他后来跟我一起笑,嘴里还说“真有
趣、真的好有趣啊”之类的话。他好像从没遇过我这种人,在我面前笑得特别开心。
可能是因为我逗乐他了吧。那金瞳少年,真的就这么放过我了。
等我再次有记忆时,我已经站在家门口。那天晚上,大人整晚都在找琪琪跟小宣,和他们
一起放学的我自然也被问了好几次。不过,我说自己一入山就和他们走散,所以不清楚。
几个礼拜后,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在山沟中被找到。虽然脸已经被山里的虫子蛀得七七八
八,眼珠也都不见了,但根据他们穿的衣服、鞋子,那确实就是琪琪和小宣。
至于我,我虽然被祸鸟吓得不轻,但从此少了两份作业的负担,也是因祸得福。
虽然这样说有点糟糕,但我其实并不感到愧疚。说要去玩捉迷藏的也不是我,更何况,若
我真的把那鬼东西吃下肚,那才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那祸鸟手里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有看过毛蜘蛛吧?巴掌大的那种,有些脚上还会有鲜艳的颜色。
少年手中那个像蜘蛛的东西被捏碎步足,体内源源不绝的流出黑汁。被拦腰折断的它不断
扭动着圆滚滚的腹部,噗滋,在少年伸手过来时,有个东西被蜘蛛从腹部里伤口挤出来。
就像我不理解那祸鸟的手是什么一样,我也从没想过蜘蛛肚子里会有那种东西。
那是颗全是血丝的眼球。
它只有眼白,没有瞳孔。原先漆黑的地方被一条隙缝取代,发出嘶嘶气音。
那条细缝越张越大、越张越大,最后,发出了小宣的哭声。
“阿竹,救我......”
祸鸟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补充。
“你吃掉它,我就救另个人。”
——所以,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
萌萌角雕,翼展两公尺,又帅又漂亮。虽然体型大,但飞行时其实声音很小
不过他们现在数量越来越少了,因为雨林一直在减少,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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