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朋友怂恿,初次在飘版发文,请多指教
※内含耽美/BL描写
※本文内所描写的山林与古道皆未指特定地点
(上)
又是那个声响。
卓以信踏上由厚重石板砌成的最后一阶,眼前从陡坡转为高度落差不超过五十公分的
平坦道路,他将身后大背包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暂时停下来喘口气。补充水分,吃了颗盐
糖,一路上偶尔出现的那个声音又响了几声,听起来就在他身边。在一片只有虫叫、鸟鸣
和山风吹动树叶摩擦声的古道上,金属敲击声显得特别不自然。他很确定那是“叮──叮
──”一类的金属声,但不像铃铛一样清脆,也不像风铃般灵动,反而有种厚实感。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
虽然是长达五天的连假,不过国境解封,这条路线也非热门选择,卓以信从登山口走
了四个小时,只遇上一对比他脚程更快的情侣档,简单打过招呼后,他们身影早已消失在
古道的尽头。他曾听说声音在森林里能传得很远,有时以为呼喊自己的人声近在咫尺,实
则在对面山谷。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听见它,前后左右却没有半个人,只好说服自己肯定
是想太多,或者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有些自律神经失调的问题。
他重新迈开脚步,坡度平缓代表他要走上更长路程才能抵达预定扎营的目的地,两旁
浓绿已从典型的热带林相逐渐成为阔叶与针叶树混合林,脚下也从青石铺垫的人造石阶变
成泥土混合碎石。每走一步,他就距离有灯光、温暖被窝和抽水马桶的文明世界更远一点
,距离林逸岳更近一些。
卓以信在一间披着科技业皮、实则传统产业骨的科技公司就职,年终比不上真正的科
技业,传统产业的福利倒是齐全。公司为了每日轮班的产线免费提供午晚餐,省去员工外
出吃饭的时间,也只有在员工餐厅,不同部门才有机会见面。刚进公司时他也是做二休二
的轮班工程师,几年后被调到品管部门,拥有正常上下班时间的同时,薪水里也少去不少
加班津贴。
员工餐厅是菜色贫乏的自助餐,一般来说,为了省麻烦,多数人都选择使用餐厅提供
的免洗餐具,少数自备餐具的,也是方便面碗或便当盒,在人群中,使用露营用具的林逸岳
特别显眼。有次刚好同桌吃饭,他基于好奇询问这个连工作上都很少往来的同事,才知道
对方的兴趣就是登山,有时会待在山上好几天,如果不想只吃干粮,煮食是必须的。
卓以信对于登山没有兴趣,却想试试露营,便借此机会攀谈起来。
在林逸岳介绍下买齐用品,他呼朋引伴办过几次户外活动──开车到有水有电的露营
地,并在小木屋里舒舒服服过上一夜的那种──等卓以信注意到时,那套露营用的烹饪器
具已经堆在角落好几个月。他将东西全部转送给林逸岳,对方为了致谢则请他吃饭,他又
因为过意不去回礼,一来一往几次后,发现彼此的确是相当不同的人。
这大概也是他在裸上身披着粉色羽毛、丁字裤加亮红色高跟鞋的朋友群中,与林逸岳
不期而遇时,感到无比震惊的原因。
单一路径的古道分成两条岔路,直行是沿着等高线继续往上,左行则会到达卓以信今
天准备过夜的营地。这块营地是日治时期的警察驻在所,所以地势平整,腹地足够容纳六
、七顶双人帐篷,更难得的是,其实驻在所遗址不少见,只是多半毁坏,过去的模样早就
消失无踪,最多剩下不同样式的石砌矮墙,这个驻在所遗址却还留有半数木造房舍。
如果在这里过夜,残存的屋顶能遮风避雨,明天加紧脚程赶在入夜前到达国家公园兴
建的山屋,接下来的几天接上另一条路线也有山屋可以住,他就能在这趟行程中免去帐篷
的重量。就算损毁的房舍中长满一大片绿油油的蕨类植物,也还是省下不少功夫。
春季的天色直到五点多都还亮着,他得趁著光线依然充足时整理营地。
叮──叮──
金属敲击声又在卓以信耳边响起,一路上跟随着他,总在他以为应该不会再听见时,
出奇不意冒出来。就算他是个不曾有过灵异体验的人,整天下来也该觉得事有蹊跷,况且
担任轮班工程师的那段时间,他的确曾在万物皆睡、只有产线还醒著的凌晨三点,遇过自
顾自连续出水的饮水机,和男厕的闪烁灯光。卓以信抿了抿嘴唇,继续假装什么都没有听
见,调整背包肩带,往左侧的驻在所遗址走去。
似乎只要太阳下山,山里的夜就来得特别快,一瞬间四周都暗了下来,只剩些许模糊
的轮廓。幸好他已经清理出一块空地铺设睡垫,也从距离驻在所十分钟左右的旧集水槽取
回晚餐需要的水源。经过几次台风和地震,这附近的地貌已经跟他找到的资料不太一样,
驻在所附近崩落了一大片山壁,裸露的岩石和土壤怵目惊心,就在取水的地点旁边,要是
跌落,绝无生还可能。
头灯照着炉头上那一小锅加料方便面,卓以信忍不住想,爱山的人是否都有某种程度的
自虐倾向?
林逸岳人如其名,热爱森林和山岳,只要有假日,他多半都待在山上;不一定是百岳
或知名景点,可能是任何一座高于平地几百公尺的地方,是个彻彻底底的户外派。卓以信
则否,他也喜欢跟朋友偶尔约出门踏青,樱花季上山赏花、酷暑时找条溪流玩玩水什么的
,但他基本上是个普通的都市小孩,对山河湖海毫无概念。
在五光十色、气氛超嗨的GAY吧看到林逸岳,而且跟一群打扮妖娆的“姊姊们”混在
一起,就像在一碗草莓剉冰上淋了香菇肉燥,整个感觉都不对;质朴的香菇肉燥很好,华
丽的草莓剉冰很赞,但不应该放在一起。相比之下,原来林逸岳也是同志这点都微不足道
了。
于是他们偶尔会约在酒吧喝酒,酒喝多了总会意乱情迷,觉得对方看起来很顺眼,尤
其林逸岳温吞稳重的脾气下,是长期爬山练出来的好身材,非常对胃口。
某次床事过后,卓以信问对方山到底有什么值得着迷的?林逸岳的回答是隔天带他去
爬山。据说那是所谓的小百岳,高度不高,难度也亲民,但卓以信并没有感觉到山林的魅
力,他只觉得生不如死,登上山顶时满脑子想着登山口附近那间土鸡城,隔天全身肌肉酸
痛更是将林逸岳的祖宗八代问候过一遍,并发誓再也不爬山。
山上的温度本来就低,停下行走脚步后体温降得更快,卓以信喝着热汤,不急着吃面
,热度慢慢从体内透出,驱赶身旁略带寒意的空气。加料方便面当然称不上美食,连吃几天
也会腻,然而走了整天的山路后能有一碗热汤下肚,除了满足热量需求,更有抚慰的效果
。像林逸岳那样善于煮食的人,乐于揹各种用品上山,扎营时好好犒赏疲惫的身体,他自
己则倾向用简单方式填饱肚子。
方便面吃到一半,天色已经全黑,不远处有一道亮光慢慢靠近,伴随踩踏在碎石地上的
脚步声,卓以信瞇起眼,稍微偏头避开过亮的光线,等眼睛慢慢适应之后,才看清楚是一
个摸黑走到驻在所遗址的登山客。对方简单打了招呼,俐落地整理好驻在所地面,很快从
外面取回饮水,慢条斯理料理起晚餐。
和卓以信为求方便的方便面不同,对方先用炊具煎香培根,加入预先洗切完毕的蔬菜丁
,再放入白米翻炒,最后洒上携带的调味料,阖盖闷煮,看起来乐在其中。他和对方攀谈
起来,彼此自我介绍一番后知道对方的名字是陈世峰,休假时多半在山上,习惯独攀,喜
欢料理,很少用方便面或能量饮解决一餐,明天他们的路线会有一段重叠,之后他要继续往
前行走古道,对方则要往上直攻山顶。
陈世峰的晚餐已煮熟,端着便当盒吃了起来。卓以信假装摊开地图研究隔天的路线,
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飘到对方身上,在头灯的光线下,他有些恍惚,仿佛这个场景他曾经
跟谁一起经历过。同样是很适合爬山的名字,相似的露营用具,喜欢一个人消失在苍茫翠
绿的山径中,就连略显腼腆的笑容都有几分近似……但他只跟林逸岳爬过一次山,现在已
经想不起来沿途看过什么风景,也记不起除了“加油”、“快到了”和“再爬五分钟”之
类的话,那次对方还对他说过什么。
他熄掉头灯,钻进睡袋中就寝,以自己对光线敏感为由背向对方,事实上只是无法再
看着那张明明一点都不像,却让他想起林逸岳的脸。他闭上眼,思绪拉回过往,山中夜里
微凉的空气舒缓灼热的双眼。
他们之间是肤浅的肉体关系,只是满足彼此的需求,比起朋友更像固砲,毕竟除了喝
酒和上床之外,他和林逸岳有各自的生活,不同的朋友和兴趣。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卓以信发现他嫉妒山,总是占据林逸岳假日时间,让他时常联络不到人的那一座座不知
名山脉。不就是泥土、岩石和树,放眼望去根本分不清楚差别,还要忍受恼人的蚊虫以及
诸多不便。
林逸岳比起和他在一起,是否更喜欢一个人?
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卓以信一边咒骂自己为何不上了厕所再睡,一边拿着头灯向
外走去。他不想吵醒同宿驻在所的陈世峰,只将光线照着地面,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把
灯戴在头上。山里的夜是真正的黑夜,灯光只能照亮前方几公尺的范围,脱离那束光线之
外便是全然黑暗;不可思议的是,或许地势够高,能从这里望见山下市街璀璨的灯火。
他朝驻在所后方走去,避开登山客一定会经过的地方,想找个隐蔽又远离水源的角落
,隐约看见模糊的黑影从右方离开,大概是陈世峰。卓以信觉得脑中聚集著一团浓雾,一
时间想不起来取水的山壁到底是哪一边,他昏昏沉沉地往前走,陈世峰是老练的登山者,
当然知道上厕所必须远离水源的原则,如果对方从右边离开,代表水源就在左边。
跨出几步,安静了一夜的叮叮声突然再次响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声响在漆黑夜里更是
诡谲,他想起以前爱看的一系列灵异神怪港片,道士总拿着铃铛引领整排僵尸穿过夜晚的
树林,铃声回荡著久久不去。卓以信打了个冷颤,他当然知道台湾的山没有僵尸,但红衣
小女孩、黄色小飞侠之类的故事并不少,还有许多只在口耳间流传的山精鬼魅,触目所及
的黑暗中,恐惧缓缓浮现。
他想钻回温暖的睡袋里,等天亮了再做打算,可是实在有点急,他硬著头皮往前,越
走越快,迈开原本还算谨慎的脚步,满心只想尽快解决完生理需求,此时叮叮声追赶似响
得更为急促。
黑暗就像一张空白画布,惧怕的情绪自会在上头填满所有令人畏惧之物。
卓以信猛然停下脚步,他的心跳几乎已经提到喉口,决定折回驻在所,就算尿在睡袋
里,他也不想继续感受这种令人发毛的情况,至少回到营地,还有另一个人。叮叮声此刻
停了下来,一阵由谷地往上吹抚的山风划过他因焦急和害怕而汗湿的皮肤,凉意使他双脚
发抖,静谧空气中,细细的水流声特别清晰。他低下头喘气,头灯的光线照亮地面,他距
离崩落的山壁边缘只距离两步,要是再往前一点,瞬间就会摔落几百公尺的山谷。
如果右侧是山谷,那么从这里往回走的黑影又是谁?
(下)
卓以信睡得很不安稳。
他足足站了五分钟,才培养足够的力气离开山崖,冷汗浸透上衣,带着冰凉水气的夜
风冻得他牙齿打颤。回到驻在所遗址,头灯光线下陈世峰睡得正熟,蜷缩在睡袋中,看起
来没有离开过。他熄掉头灯,缩进睡袋里,闭上眼睛,藉著包裹身体获得些微的安心感,
尽力忽略黑夜深处窥视的视线,强迫自己入睡。
梦境中,卓以信一下子顶着烈日或风雨行走于荒山野岭的小径,一下子又回到他那张
铺着天丝棉被单和羽绒被的大床;在他身边的人有时是林逸岳,有时是陈世峰,他以为自
己和前者翻云覆雨,和后者脚步不停近似苦行,但他们的脸孔一直变换,到最后竟分不清
楚谁是谁。
可是这两个人明明一点都不像。
卓以信醒得很早,凌晨四点半,天都还没亮,他不敢再睡回笼觉,怕又陷入荒诞不堪
的梦里,索性起床吃早餐。他用小锅加热昨天扎营时取回来的饮用水,望着沸腾清水中一
个个冒出水面的气泡发呆,暗暗觉得自己太久没跟人上床,才会连初次在山上见面的陌生
人都拿来当配菜。
但他为什么会梦见和林逸岳爬山呢?
陈世峰在他泡好即溶咖啡时道了早,他表情尴尬地回应,希望对方不要发现自己有什
么不对劲。基于一种补偿心态,他将小锅子往对面推了推,提供已经烧开、可以直接饮用
的热水,试探性问对方昨夜有没有听见不寻常的声响。陈世峰熟练地用他剩下的热水煮起
稀饭,满脸遗憾说自己睡得很熟,一觉到天亮,接着便自言自语细数起这个海拔高度可能
会听见的动物叫声。
所以,那个从崩壁处走回来的黑影的确不是人。即使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仍不由
得屏住气息。
简单用过面包和咖啡当早餐,卓以信在天濛濛亮起时开始收拾打包,陈世峰快手快脚
吃完稀饭,最后拔营的时间竟然跟他差不多。
早晨的空气特别湿润,身旁针叶树的叶子都蒙上一层水气,远处仍然被溪谷蒸腾上升
的雾气遮掩,看不真切。尤其这侧是山阴面,阳光还照射不到他们双脚所踏的土地。卓以
信心不在焉走着,即使是相对平缓的古道,前一天的疲惫感和睡眠不足的影响席卷而来,
同时他也不习惯和另一个人并肩走在山道上,除了林逸岳之外,他不曾跟任何人结伴同行
。
距离那次糟糕经验很久之后,他才来到这条道路的开端,虽然也能加入各种登山社团
,其中不乏欢迎新手的友善行程,或者花钱参与别人规划好的商业登山团,路线难度安排
循序渐进,他还是决定一切都自己来。如果想了解为什么林逸岳总是选择山而不是他,就
得按照林逸岳的方式去接近山林。
林逸岳或许喜欢他,对山却是十足十的狂热。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约会,卓以信只是在他们莫名其妙当上彼此的床伴一年多之后
,偶然知道林逸岳的生日,并且就快到了。那天不是周末,但林逸岳不需要轮值,而他克
制不了自己在IG上寻找看起来对方会喜欢的餐厅,查询当周是否有适合两个人一起去看的
电影,甚至订了间特殊主题的旅馆房间,接着帮自己递出特休假单。
他若无其事在喝酒时问林逸岳某月某日要不要去哪里走走逛逛,晚上可以一起吃饭,
他故作嫌弃地说,两个人的来往也该脱离酒吧和床的范围。林逸岳有点吃惊看着他,犹豫
许久,微微皱起眉头迟疑地说他那天抽中了机率极低的山屋床位,也已规划好登山行程,
如果放弃,未来很难再有机会走一趟。
改天不行吗?林逸岳问。
当然可以。他说。至少他知道了眼前这个人显然没有打算要跟他一起度过重要的日子
,从来没被放在选项里面。这句话没有被说出来。
卓以信选择吆喝狐群狗党们一同享受那间餐厅,看电影前买了特大杯的饮料和爆米花
,并在旅馆房间里畅饮一整夜的酒,直到每个人都倒下。
他和陈世峰沉默地在古道上走着,偶尔停下来休息喝水,直到日光角度改变,越过山
的棱线,从树冠间隙照射在碎石路面上,烘暖周围的空气,卓以信才发现已经走到分岔路
口。往前是前往山屋的古道,上切则是到达山顶的三角点,可以循着棱线走往另一个登山
口。
金属撞击的声响仍伴随他左右,偶尔出现一两声,他暗自观察,陈世峰的神情没有任
何改变,也没有侧耳倾听的姿态,显然在这荒芜道路上凭空出现的叮叮声只有他能听得见
。约莫是阳光驱散萦绕的不安,沿途几个崩落处也展现辽阔视野,能跟着翠绿迤逦的山脊
,看见昨日一路走来的路线,叮叮声带来的畏惧少了许多。
他们在分岔路口暂歇,正当卓以信准备告别前行时,陈世峰却说了要跟他一起走到今
天住宿的山屋。在他困惑的表情下,对方解释本来就预约了今天的住宿,只是临行前改变
心意,想试试纵走,现在意外发现和人一起挺愉快的,不如循着原定计画而行。
卓以信吞下差点从嘴边溜出的话,木然地点点头。
他记得林逸岳述说抽不到山屋资格时,懊恼抿唇不语的模样,也记得林逸岳几次好不
容易预约到梦寐以求住宿地点,雀跃地眉梢都在跳舞。这条古道的确不是热门地点,就算
前一周申请,山屋都还有空床位,但是……他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拿陈世峰和林逸岳做比
较,甩开脑子里的想法,不再去计较这些。
过了分岔路口,陈世峰健谈起来,主动讲述收集百岳过程的趣事,卓以信心思繁乱,
并不专心听。对林逸岳的记忆犹如青春期某天在镜子里发现下巴长了第一根细毛,并不放
在心上,不经意间胡须蔓生,从此只能与它共存。他偶尔跟着话题应答几句,没有太注意
,直到听见陈世峰笑着说,如果昨天不是卓以信先到了驻在所遗址,他肯定不敢一个人睡
在屋子里。
他的思考顿时中断,假装不在意,轻快地问对方原因。
驻在所废弃后,曾经有女性山友在那里上吊,一身红衣,身体在黑暗之中随山风微微
摆荡。据说遗体虽然由协作帮忙揹下山,魂魄却没能成功招灵,之后在房子里扎营的山友
都遇过怪事,也有谣言那些人后来皆死于山难。于是大家宁愿在没那么平坦宽阔的古道上
拉天幕或架帐篷,也不愿意贪图方便栖身在有厉鬼的屋簷下。
听说祂特别讨厌睡在那根梁柱下的人。陈世峰补充。
就算问陈世峰是哪根梁柱,大概也得不到答案。驻在所只是恰好留下,事实上并没有
谁专责维护修理,房舍还在,有些地方的天花板和屋顶却坍了大半,难以确认空间的原始
用途。卓以信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否睡在某根梁柱下方,他避开陷落的地板、选择草蕨生长
较少的地方铺睡垫,只要头顶尚能遮风蔽雨就好,怎么可能记得有没有正对着梁柱?他也
不是有那种禁忌的人。
太阳还高挂在天上,昨天夜里的黑暗仿佛笼罩上来,每个阴影下方都有一双眼睛窥伺
。陈世峰的嘴一开一合,聊起其他的话题,他听着,有时点头、有时摇头,却觉得什么都
听不见,整座山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差点要震破耳膜。
就差两步,他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生死不过隔着一条细细的线。
叮──叮──
金属敲击声又再响起,卓以信忍不住回头张望他们走过的泥土与碎石山径,后面当然
没有人,但声音似乎追赶着他,不肯放过。
和驻在所遗址不同,第二天留宿的山屋是现代的钢骨结构,通铺可睡二十个人,只要
自备睡袋就能睡在遮风避雨又比外面温暖许多的地方,以山上来说足够舒适了。这天山屋
里还空着很多床位,除了卓以信和陈世峰外,就只有几个大学登山社的学生,计画逆走古
道,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位置,卓以信选了角落。
他没有胃口吃饭,更没有体力做饭,一阵阵寒意与作呕的感觉从胃里翻搅上来,全身
发冷。从听说驻在所的旧事后,金属敲击声出现得更加频繁,他几乎不再说话,只是低头
赶路,几次停下来休息时,陈世峰询问需不需要药物或协助,他只是摇摇头,脚步却比任
何东西还要沉重。这天要走的距离本来就长,蜗步龟移之下,他们到达山屋时天色已经全
数暗下来,森林里到处都像被墨渍浸黑的污点,每一块地方都藏着眼睛。
一进山屋,卓以信就把自己埋进睡袋,闭上眼睛,他无法停止颤抖。
嘴里有着酸涩味,舌根是苦的,双腿因为走了一整天的路而肿胀疼痛,在简陋的地方
过夜,全身都酸得过分。他听见陈世峰和那群登山社的大学生在山屋外聊天煮食,有时候
会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很快安静下来,然后刻意压低后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又慢慢浮起。金
属敲击声继续在他耳边徘徊,他分不清楚这个声音到底想要他怎么做。
卓以信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到山上来?他本来就不是特别喜欢户外活动的人,为什么
要强迫自己接受折磨?他可以在城市里寻找轻松简单的娱乐,传个讯息就有三五好友作伴
,为什么要像苦行僧一样在山里踽踽独行?
为了林逸岳。
为了探究山到底哪里好,让林逸岳总是抛下他一个人向山里走去;为了明白山到底是
什么样的存在,让林逸岳留在山里就不再回来。
林逸岳失踪的那次登山,他以为对方只是像往常一样老是不接电话,直到林逸岳的母
亲找上他,泪眼婆娑问他知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他才惊觉原来那个人早就超过应该下山
回家的时间,却像断线的风筝说不见就不见。听说习惯独攀的登山客在山下都会有留守人
,负责在紧急情况发生时联络救难单位和亲属,但他不懂山,对林逸岳的行程一点兴趣都
没有,能够有机会找到对方的那条风筝线竟然不在他手上。
他与林逸岳的母亲,成了唯一能和对方聊起林逸岳的人。
夜晚的风刮著山屋的墙壁,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细细的女声,哭泣、咒骂、恳求、爱欲
、笑,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然而今晚住宿山屋的人里,没有半个女性。随着晚风减弱,女
声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屋顶上的砰砰声,彷如有人以手掌拍击,要将目标驱赶出来
,声音忽远忽近,沿着屋角一步步逼近又离开,就像那个人反复来回寻找。
金属敲击声一夜未停。
卓以信抱着头、摀起耳朵,各种声音依然直直传入他的脑海里,这本来就是只有他一
个人才能听见的。
天亮了,晨曦透过山屋的窗户一点一滴渗透进来,登山社的大学生早就整装离开,陈
世峰睡在离他不远的床位上,现在睡袋里不见人影,背包却还靠在墙边,想来是在山屋外
炊煮早餐。卓以信失神望着光线在地板上画出的形状,知道自己今天非下山不可,连续两
夜几无成眠的精神状态太过危险,万一失足只会造成更多的麻烦。他想起自己也没有留守
人,不会有人彻夜保持警觉,只为了等待一通最好不要响起的电话。
反正他对山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而且,他连林逸岳在哪一座山里都不晓得。
卓以信慢慢收拾打包,无法不去想,如果他对林逸岳爬山这件事表现出多一点兴趣,
就算不一起去爬也有意愿多些了解,是不是就能成为对方的留守人,至少有什么事情会优
先被通知,以及,知道那个人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婉拒陈世峰送他下山的提议,从山屋沿着林道回到登山口的风险低,由于有人维护
整理,比起继续行走山径安全许多,时间上也不会拉得太长。金属敲击声每隔一段时间会
响几下,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管,只是机械式地迈开脚步。他绕着山腰往下,看着针叶树林
逐渐变成混合林,再到亚热带常见的阔叶树林,花费了两天攀升的距离仅用了几个小时就
回到平地。
景色仅仅从眼前流过,而无法进到眼底。
如今他已可以说出几座山岳的名字,走过几条不见得有太多人知道的路线,可是他终
究没有办法跟林逸岳一样爱山,因为山带走了他的恋人。
卓以信坐在登山口的候车亭,由口袋掏出手机,关掉从第一天就开启的飞航模式,想
查询接驳的末班车是什么时候。在山里,就算是百分之一的电力有时也会成为救命的最后
一根绳索,他习惯开着飞航模式,慢慢明白为什么林逸岳上山时总是找不到人。
手机里有数十通未接通知,以及大量的未读讯息,其中多半都来自林逸岳的母亲。他
颤抖着手回拨,听到另一头传来混合著喜悦与痛苦的声音,苍老又疲惫的啜泣声掩不住激
动。
他们找到他了。
他已经变成一具白骨,但背包上挂著不曾腐朽的铜制铃铛,上面刻着两个名字:林逸
岳和卓以信。
泪水越过指缝不住流下。
卓以信终于想起来了,在他们成为床伴以及不明不白关系的第三年,他在林逸岳生日
时向朋友订做一个避熊铃送给对方,一方面是为了嘲讽林逸岳一天到晚都往山上跑,跟熊
相处的时间或许比人还多,另一方面则是朋友的金工工作室刚开幕,举办“铜制”和“同
志”的谐音促销活动,为了帮朋友增加业绩。避熊铃用料厚实,和一般的铃声完全不同,
走在森林里可以传到相当远的地方。
他只要求朋友在避熊铃上刻“林逸岳”,自己的名字并不在上面,除非对方又拿着它
去找人刻上。
铃声温柔地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