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反常
对人来说,常态是什么感觉?动作的重复。
习惯一件事后,人们就称那种反复的行为是一种常态,存在,律法,情感,还有那些
短时间看起来很适合的样子……工业革命前,教堂前的道路是铺平的石块和泥地所拼凑,
也没有往来的机械运输;在你开始祷告之前,信仰于你可有可无;在法律鞭辟人心之前,
杀人,仅是违法而已。这是历经时代变迁的人们才能体会的剧变。
“日常,反常,一旦将意外视作常态,那么警官就再也注意不到暗处的异常蠢蠢欲动
了,”巴奈特干了手中的薰衣草茶。
“警官,是这样的……这所教堂是庇护所,保护人们免于末日的庇护所,保护仅存的
孩子们,在劫后余生的世界里重建文明。”
“末日?”
老修女只顾自说自话。
“修女姐妹,从什么末日下保护孩子们?如果妳要再继续嚼舌根编故事,休怪我不客
气了。”老警员已见气愠,怎知巴奈特却丝毫不领情。
老警员筑起诸多成见,他认为这里净是些不洁又有幻想症的人所统筹,这样的想法方
让自己对老修女的话有所接受,意即,她就是个老神经病罢了,而这幢教堂包括后头的孤
儿院恐怕就是由这群神经病领导的废墟。
“……恐怕我们都得勇敢的面对自己,而不是将别人当成神经病就能了事的。”话说
完,巴奈特诡异地笑了起来,抖动的胸口让她看起来像是整个身子皮都在震动。
她接着说道:“反常是这样的……当天空陷入黑暗,谨记,那不是乌云;当空气变得
寒冷,切记,那也不是寒冬。我知道,我知道您不会相信的,警官,夏虫怎能语冰,又岂
知接下来要迎接的寒霜世代呢?”
修女长笑呵呵地坐回位子上,然后一把老手按上桌上的瓷杯。
“我对你们寄予厚望,或者说,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上楼吧,去天台找神父谈谈吧
,”夸张神情说罢,就像换了张脸一样,忽然用冷静地口吻说道:“关于孩子们和教堂内
的那些你想要的资料,需要神父的授权,我才能提供。”修女神情中,疯狂与冷静的变化
虽然细微,却仍然能令人感到两副面孔在同一副身体里的挣扎。
“也许妳该一开始就让我们去见他,而不是讲一大堆让人费解的废话。”随着驻足的
时间增加,老警员逐渐在这幢偌大的破教会里感到无比的不耐。甚至将最一开始对乡下小
镇的排斥一次发泄在眼前的老修女身上。
“神父就在二楼庭院休憩。”
这话仿佛是一道解脱,老警官欣然站起,一旁的年轻警员则不知所措地将茶水快饮而
尽,心里还想着:没必要对个老婆婆那么凶吧。不过自己还是跟着老警官一同起身,两人
却都没有见得桌子底下,修女掌心中的水杯已悄悄被拧成泥片。
两人绕过巴奈特步出宿舍拱门之时,巴奈特又出声叫停了二位。
此时,她手中不知哪来的,多了本薄薄的册子,一脸似乎并不介意老警员方才的愠怒
,笑呵呵地与两位警员打着交道。
“不好意思,警官,能劳烦您替我将这本乐谱带到楼下,带给那位教唱的修女吗?沿
著孩子们歌声的源头就知道了。”
知晓那声音是向着自己的,年轻员警也本能地转头看了下老警官。
“你就快去快回,”
老警官呼了口怨气后便转身要往楼上的台阶踏去,但随即又停下脚步。
“对了,你待会儿上来时,顺便把那个被乌鸦亲的倒楣话痨带来!我一点都不想在这
种鬼地方久留。”
老警官边说著,脚步也没闲著,就像自己是小队的队长,可事实却是年轻的警长懒惰
于执行任务,而另外两人和老警官的阶级也相去不远。
入院的三名警察已然分道,老警官循着向上的长梯,两名年轻警官则从相异的两处逐
渐靠近,聒噪的伤者消失在地窖的门板后,而怯懦无声的另一名,则抱着一叠薄薄的乐谱
,于冷清的石廊中缓步。
老修女巴奈特孤零零地欠下衰老的身子,用着她满是伤痕的手整理著宴散的杯具,不
忘碎嘴。
“结冻的河水在蒸腾的火海中保持诙谐,教皇坐落在金色教廷之中,舍弃异地的皮囊
,成为吾等的骑士,在漫长的肉堆砌成的城中,觐见智慧之王。”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长吁了口气,眉头痛苦地皱起,紧揪胸口,似乎是剧烈的心悸
,遂从胸口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相片,相片中的河川静止,一如结冻般。
幽幽而压抑的哀叫回荡在厅堂内,提着水桶和抱着被辱的修女们仍在廊下来去,没有
人瞧见老修女的痛楚,或听见她的悲鸣,然而正是此刻,我们才得以观察出那些来去自如
的修女们身上所散发出的异样。
她们只是重复不断的工作,保持常态,却在走动之间,隐隐抽动,经过身边时总会短
暂照面,彼此间却毫无交谈,像是群发散又井然有序的蚁群般。
巴奈特挥手撞倒其中一位游魂般的修女,修女如愿的跌跤,手里原本提着的水桶原封
不动的砸在地上,只溢出了些水渍,地板上的她没有反抗,只是缓缓从地上爬起,径直走
回宿舍。
老修女提起被落下的水桶,独自往宿舍里头走。
宿舍大厅正中央是一幅中世纪的浮雕彩绘,寻常复刻的上帝与亚当。
她将水桶静置中央,跪倒在前,当涟漪和她的心情一同冷静,本该倒映天花板的水面
却照见了另一处充满血光的廊下,而水面中反射的人影却模糊得不像自己,那是一副带着
深色血迹的枯骨,肌肉摊缩,皮肤紧紧贴著骨头,只有眼睛上蒙着一条净白的布。
●
“这种要看人脸色的生活什么时候能结束?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什么没见过一样,随
便人叫唤就跟着去了,真是一点主见也没有。”
幽冗的回廊,高升的台阶,迥异的空间包裹着黑暗,蚕食著出口的光,明媚的煦日彷
彿过于强烈,让踏上高台的人失去色彩,眼中炫目,老警察遥望着瘫坐的背影,圣衣带被
微风带到灰砖上。
“神父?”老警官向不远的光亮处,出声试探。
同一时间,相似的幽冗长廊,却是向下的隧道,随着海拔的降低,周围变得潮湿,气
味透露著一股霉臭,苔癣生长于左右。
别于老警官,和另一位年轻的金发警员,他虽同样年轻,但不多话,善于观察,一幢
乌黑短发下却不善表达。
警员腼腆地抱着乐谱往修女长口中的音乐教室走去,期间,当长廊降至底部,紧接着
的是笔直的通道,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建筑型态,就像是漫步在城堡中的某处,一盏盏油
灯悬挂于侧,像是墙面发亮的眼珠子,紧盯来人。
尽头是歌颂的源头,灯火的对头隔着一间间的小窗和铁门,就像是监狱的牢房般,幽
暗的铁闸上散发奇黝气息,警员抑制不住好奇,偷偷向内探了头。
狭窄的空间中,只有一张连接地板的铝制躺椅,奇怪的悬吊铁链,虽然地板上的水渍
干涸,水桶也已锈蚀,似乎仍能看见曾经有人在上头痛苦挣扎的景象。就在他纳闷时,手
里抱着的乐谱夹层中不慎滑出了张信纸,陈旧发黄的样子依旧盖不住中间鲜红的信封印,
信纸在空中转了一圈,顺向地飞进那间自己窥伺的小房间内,他心里头顿时着急起来。
年轻的警官左顾右盼,心里正告诫著自己不可以踰矩,但捡那飘落的信封却成了推开
沉重铁门的借口。
当铁门噫呀开启,走廊尽头处的咏唱也随着金属和石板摩擦的声音而乍停,警官顿时
以为自己的行为泄漏,只是四周的气氛霎时变得冰冷,空气似乎被蒙上了成闇蓝色的雾,
周围只剩下自己心跳声尤为强烈,似乎并无其他人前来的态势。
走廊尽头的油灯闪烁,忽尔便熄去了光,一盏接着一盏,紧接着是黑暗深处的银铃。
〝铃……〞
铃声比心跳快些,频率却是相似的,就好像它认识你一样。
〝铃……〞
一股寒意袭向自己,恐惧油然而生,回首望去,离出口和入口都有一段距离,警员赶
紧从铁门推开的小缝挤了进去,并一脚将铁门阖上。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地窖里明明没有
窗户,但额顶上的铁缝却有冷冽细微的白光照进,他抱着乐谱,绕过躺椅,抵在离门口最
远的墙壁上。
随着铃声渐近,惊恐的双眼锁在铁门上的小窗框,能听见有人正缓缓推开每一扇紧闭
的铁门。
●
“快给我检阅名册的权限,别再打这些没用的哑谜!你们到底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明媚的阳光不是很真实,同样偌大的肥肉瘫在躺椅上沐浴紫外线,不同的是这次多了
个老警官。
“你认为有目的和没有目的相比,哪种较为可怕呢?”
神父抠了抠肚皮。
“让人奇怪的是,没有目的的害人总是较有目的害人来得可怕,对吧弟兄?然而若有
目的助人,却往往不如无目的的帮人,是吧?”
神父缓缓立起沉重身躯,能看见躺椅的四脚微微颤抖,他双臂一蹬,撑起双足,立于
太阳的光辉之下,神父背对着警官,指著天空中的烈日。
“你认为,太阳,是毫无目的的照亮着我们吗?”
“它是人吗?从底下那位废话连篇的妇人我已经学到经验,别废话了,我一点都不想
听,要嘛你给我权限去检阅你们所有的收容数量,要嘛我们立刻回去禀告案件,申请受理
查封这家违法的收容所!”
老警官下了通牒,也许是受了刺激,体宽的神父放下直指天日的手臂,将之放在了胸
前宽衣。
“沉默是你的答案吗?”
“哦不,警官,”
白袍自肉肩滑落,那团白色的老肉在腰际交互相叠,很难想像其中的骨干如何支撑如
此数量繁多的层层脂肪。
神父转过身来,当警官见到他的脸孔后,神情呆若木鸡,神父的头侧躺在脖子旁堆积
的肥肉上头,双眼空洞,舌头像是被勒毙的死人一样挂在唇边。
“我愿与你坦诚相见。”
那声音的确是从神父身上发出的,肥嫩的圆肚上以肚脐为截点,往左右开了条环身的
嘴,老警官陷入了茫然。
“你愿与我坦诚相见吗?”
这次老警官彻底看清楚了,看清眼前的东西是怎么开口,如何发出声音的,他见到那
肚子张合,肠道似乎成了喉舌,骨骼变成了牙齿,而人类项上的的那些器官都在他说话期
间,无用般的左右晃动。
他的手伸进他“真正的嘴里”,掏出了一颗隐隐跳动的脏器。
神父说道。
“此乃我的赤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