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一念无明

楼主: kurosawasher (墨子卿。)   2022-07-06 22:34:41
〈一念无明〉
  十二岁那年,他将牲畜赶到一个略高于村庄的坡地吃草。风顺着坡向下吹,他躺在其
中一块巨石上望天,嘴边还嚼著刚才上坡时顺手拔的草杆。草杆没什么味道,纤维韧的让
他嚼了几口,也没能嚼断。他“呸”的一口,转头将嘴里皱成一团的草渣往石头边上一吐
,双手枕着后脑杓又躺回原本的位置。天空就在顶上,一朵云也没有,不一会儿就让他看
得昏昏欲睡。
  叮铃。
  他醒时是被一阵细碎的铃声吵醒,睁眼看着已经沉蓝的天空,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
候睡着的,转瞬却又想起自己放养的牲畜,猛地从巨石上弹起下探,伸着手指在昏暗中数
了几下,见牲畜一只也没少,便又松了口气,捡了身旁的竹鞭,圈起手指在唇边吹了一哨
。吹完才想起刚才听见的铃声,趁著牛羊聚集过来的空档,往坡下二、三十步,通往村庄
的小路看去。狭小的泥道上果然幽幽地散著几个人影。他瞇起眼睛细看,只看得出为首、
举著灯笼那人的妆束,像是僧人,却看不清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是否也是僧人。
  徐风吹过,他忽然想起几日前村里的孩子们聚集在炉火前说的故事,忍不住打了个冷
颤。旋即决定避开那群暗影,走另外一条小路回去。等到他蹑手蹑脚的回家,打开栅栏将
那群牛羊赶进去,正准备沿着围墙外,从后头溜回房间装做没事的时候,他忽地在靠近主
屋稍有距离的地方,看见那群鬼魅般的人影将他家的大门堵死,而父亲正和为首提灯的那
名僧人比手画脚的争辩什么,一向温和的母亲在父亲身后不晓得是听见了什么,突兀的哭
了起来。
  铃声还在空气中规律的响,他仔细地听了一阵,决定攀过矮墙,绕过主屋到另外一侧
去偷听。等到他绕过主屋攀在屋墙的转折处时,他看见父亲的表情在火光中变得骇人,宽
大的手几乎按到了腰上别的弯刀,母亲一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一手拉着他手肘的衣服,像
要拉住他,但他知道母亲此刻根本拉不住父亲。
  他屏息凝听,双方像在对峙。忽地,为首的僧人转过身来指着他藏匿的方向唸了一个
词。父亲下意识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来,见到从房屋转折处探看的他,脸色蓦地一变
,呔了一声,抽刀就要劈向他。
  电光石火间,他看到僧人伸手轻撩,刀便一偏铿锵的落在地上。
  “迦蓝。”僧人对着他合手一拜,举手投足间又是铃声乍响,“望尊者随本僧返回伽
蓝。”
  迦蓝或者伽蓝,本意都指寺院。
  那天晚上,父亲、母亲、他,以及为首的僧人围聚在主屋的炕上,僧人从前襟取了一
串念珠递给他,说是他仍是迦蓝时,不离身的一串念珠。他握在手里细看,一百零八颗念
珠早已光滑、漆黑,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纹路,隔珠是漂亮的海青色,几道黑色的纹路不
规则的龟裂在上面,而底部坠著的是一串稀疏、暗红的流苏。
  他将那串念珠还给僧人,并没有因此想起任何关于“迦蓝”的事情,他只是开口问僧
人,何以知道他是他口中的迦蓝。僧人睁著一双仿佛映着火光的眼睛,安静的看着他,片
刻才挽起袖子,指了指手臂内侧的一个位置说道:“迦蓝儿时贪玩,曾随一僧去邻寺院的
一处冷泉玩耍,因故在内臂画了一道,从此这伤至他转世前都随着他。”
  母亲听着僧人的话,低头无声的又哭了起来。他低头隔着衣服看着自己身上他所指的
位置安静了一阵,抬起头来直视著僧人的眼睛,又问道:“尔等何以如此笃定我便是迦蓝
?”
  僧人怔忡的看着他,蓦然垂下头,自唇边勾起一阵细微的笑。
  他随僧人返回西边高原的山寺时,是冬天。一眼望去尽是零星的积雪和裸露的枯绿,
他坐在披着彩布的犛牛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毡衣,裸露在外的脸仍被途经的冷风刮痛。他
瞇着眼睛像要睡去,恍恍惚惚之间将目光下坠到前方牵着犛牛前行的僧人的脚底,猛地被
一阵赤裸撞醒。
  他呼出一大团热气,提拉了从肩上滑下的毛毡,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在犛牛身上坐稳,
不一会儿又在摇晃之中打起瞌睡。
  “……名字?”伴着一阵摇晃,他眨了眨眼睛才从逐渐聚集的画面中分辨出坐在自己
面前的是那天为首的僧人。僧人见他回过神来,轻声的叹了一口气,转头朝着身边的一个
小僧吩咐了些什么,又重新在他对面的蒲团坐正。
  大殿上,风吹过的声音格外的清晰。那名僧人定目对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名字?”
  “苏牧。”
  刚才离去的小僧此时将一个木制的托盘放在僧人的面前,待他放妥。他才看清托盘上
放著的是一个青瓷碗、一把刀和一块素灰折叠方正的布。他抬起头来看向僧人,僧人方以
双手捧起那把刀,抬头再问了一句:“名字。”
  此时远方钟声乍响,他从大殿中恍恍惚惚看见窗櫺切割的光也将僧人切成数片。脸的
上半部就隐在阴影当中,而双唇便落在夕暮之处,犹如鬼魅般的再问了他一次:“名字。

  数声钟响早已停止,钟声震荡的余韵尚在大殿。他停顿了许久,方才大梦初醒似的从
干涩的嘴唇中吐露自己的名字,届时僧人的上半身便全部没入阴影当中。他感觉到僧人如
枯木般苍劲的手握住自己的一绺头发。
  唰。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刀划过头发,发丝散开、断裂的声音在僧人低沈如暮鼓的声音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低头看着几绺最长的头发被放入青瓷碗中,其余则像是一些残渣或者灰尘连续的飘
落,蓦地,竟让他想起路途上偶遇的一场薄雪。但那段影像很快随着发渣落下而淡去,僧
人的手轻轻的按在他的后脑杓,刀刮搔的触感、角度在头发落去以后,又变得更加清晰,
仿佛每个刀起、刀落之间,刮下的不是残存的细发,连着他的疙瘩也一起刮落。
  他半敛双目,只觉得目光垂危之处好像隐约看见烛光摇曳。
  唰。
  转瞬那火光便啪哒的熄灭,嬝娜起一道青烟散佚。
  钟声好似又在空气中乍响,击钟柱就停在他的后颈不过一、二吋的距离,他眨了眨眼
睛,从聚焦的视线中定定在青瓷碗中,不记得里面是否本来就盛有半碗的清水,略微收紧
放在双膝上的手,他觉得脑海中像有什么不断的淡去,变成了透明的样子。须臾,僧人收
回放在他后颈的刀与轻按在他后脑杓的手,他遂抬起头来,看见他于蒲团上重新落座,弯
身取了托盘上的布擦了刀又擦了手。
  那名端托盘的小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便站在僧人的左侧,见他将刀与布重新摆回托盘
上,便身体微躬,连着碗、头发、刀和布一齐端走。
  僧人目光灼灼,一瞬间像是从阴影中猛然暴烈的火花,但用不了多久,他见到他目光
低垂在前方的一块地板上,声音稀薄却又饱满的问道:“名字。”
  他张口刚要像当初一样叨唸出一个词,可声音像是猛地被扼住而从脑海中骤然沉寂。
他是谁,父母是谁,是否有兄弟姊妹一瞬间变成一个难题。他动了动嘴唇,茫然地看着眼
前的一方地,隐约从地板上的折射中看出两个对坐的影子,而脑海里如同大殿空无一物。
  半晌,衣服摩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看到僧人撑着地板起身,整张脸陷入阴影却已
能够让他看清五官。他抬头仰望他的脸,直到他站直身体,身上的袈裟如骤雨落下。
  “迦蓝。”僧人轻按着他抬起的前额,钟声仿佛又再度响起,他从他的眼底和落下的
布缦间看见他一路以来清晰、无念的眼睛聚起了说不出口的云雾,,然而雨并没有落下。
  他说自己叫做无念,行经的小僧双手合十,先是看了他,说了声迦蓝活佛,才转而朝
著老僧敬拜,说道古鲁。古鲁是上师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老师或者导师的意思,这是无念
在那群小僧走后告诉他的。
  “为什么他们称我活佛?”他走在他身边,蓦地抬起头来问他。无念看着他停顿了一
下,半晌才重新迈开步伐说道:“佛以肉身入世,行道渡人,当称活佛。”
  他又问什么是朱古。
  他说那是不同语言说的化身的意思。
  “我是谁?”
  无念的目光看向他,目光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的明亮。
  “迦蓝。”下一句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是迦蓝。”
  从此,他教他的都是如何成为迦蓝。穿着、行仪、祭祀,每样身为“迦蓝”该知道的
事情,他都必须知道。
  那日他和无念二人在大殿上对坐读经,彼时徐风吹过扬起大殿内挂著的绣布和垂下的
流苏相互纠缠,他抬起头来,布上绣著的诸天神佛的表情有一刻变得鲜活,像对他怒目而
视。
  啪哒、啪哒。
  他看到殿前的阶梯上,有一只鸟衔著草根停落,放下,歪著头朝里面看了几眼,转身
又拍动翅膀往一片蓝飞去。
  回过头,他看到无念正盯着他看。他看着那双陷在越加深邃皱纹里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下意识的摸了胸前稀疏、粗糙的几乎岔开的流苏,看着坐前摊开的经文,一字一句的诵
念起来,思绪却落在那根被放在殿前的草杆上。
  不念经的时候,无念最常跟他说起以前他还是迦蓝时的事情,那时无念的眼睛又会聚
起云雾,说起他并不记得的过往,过往中有他作为活佛迦蓝的事情,可更多的却是那些散
在日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你跑去后山一处隐僻的冷泉玩,让师兄弟一阵好找……”说著,他不晓得想起
什么,忽地以一个不太适切的方式欢快的笑了起来,又转为一阵干咳,咳又转成了喘。他
起身放下手里握持的经书,起身以手拍了拍无念的后背,直到他猛地倒抽一口,仿佛此生
最后的吞吐似的静止,片刻又微喘的吸吐著冷凉的空气说道:“诵经罢。”
  手转经轮随着他的手一晃,安静的滚动了起来。他忽地想起前一夜做的梦,梦里有无
念、火光、他还有一对男女。火劈哩啪啦的在阴暗的房内不时作响。梦里的他问无念何以
如此笃定他便是迦蓝,无念告诉他,他的内臂有一道以前贪玩留下的伤。他转头看向女人
,女人在哭,嘴里像是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只是觉得怀念,好像他本该在那个阴暗
的房里,而非此时饰著五彩绣布的大殿。
  十六岁时,他问了无念一个问题。他问,为什么他需要不停的转世?无念告诉他,世
间多苦,那时迦蓝心善,几世以来便发愿以肉身渡尽众生。他又问,还是迦蓝以前,他渡
了谁。无念停止转动手上的念珠,过了一时半刻才对他报以一笑说道:“来者皆渡。”
  他看着他,不晓得为什么,蓦地听到自己脑海里响起一声:惟己不渡。
  不渡。他开始在每晚做起一个梦,梦里的他走过小径到达一座偏僻的冷泉。泉边有一
棵大树,大树底下有一块巨石,石上坐着一个与他穿着相仿的僧人,脖子上戴着一串深黑
的念珠。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是他熟悉的僧塔、大殿,再看向冷泉,他忽地认出这里是
无念曾带他来过的地方。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向僧人,僧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一双安静
的眼睛看向他,片刻露出微笑问道:“小朋友,你是谁?”
  “迦蓝。”他看着他,不晓得为什么觉得眼前的这个才是无念口中不时会叨唸的迦蓝
,遂开口问道:“你也是迦蓝吗?”
  僧人半闭双目轻微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迦蓝。”说完,他朝旁边挪了一个位
置,再次睁开眼睛看向他说道:“过来这儿坐着吧。”
  他感受到草地刮过他鞋子上的涩感。爬上岩石,在迦蓝的身边坐下,转身面向的是那
汪冷泉。彼时徐风吹过,他感受到脖子间挂著的那串念珠底下的流苏丰满的扫过他的裤管
,令他忍不住沿着漆黑的珠子下探。流苏确实是丰满的,却与自己印象中稀疏的样子大相
迳庭。他转头看向迦蓝的胸前,只有漆黑的珠子间隔着湖水绿的隔珠弯成了一个弧,他遂
后倾看向他身后,佛塔底下确实也是一串流苏,和他的一样的丰满。
  “你在看什么?”迦蓝转头看向他,眉目间自有一股端方和恰到好处的笑意。他抬起
头来看向他,在石上坐正,开口说道:“我在看流苏。”
  “流苏有什么好看的?”
  他抬头看向迦蓝,那双目光并没有批判,更像是一种单纯的好奇。他举起胸前的念珠
向他展示说道:“它已经很旧了。”
  “确实。”
  “和你的是同一条。”
  迦蓝闻言,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那一条,拉到他的手边将两者凑在一块,看了一会儿,
才将手放下,问道:“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同一条?”
  他睁着眼睛看向他的眉目,觉得两人一点也不相像。
  “因为你是我的前世。”他放下手,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是你的转世。”
  迦蓝垂首沉思了片刻,忽然直起身子伸手往上轻捻,再翻手是一朵细如棉絮的白花。
他蓦地抬头朝着他一笑,说道:“是耶?非耶?”
  彼时一阵狂风骤然掠过,再回神,他已从榻上坐起,一身冷汗涔下脖颈,将领口一圈
暗色的红落拓的更加沉郁。他掀开已褪到腿上的被子,将脚自榻上垂下,低眉细看自己胸
口垂下的、衰败的流苏,想起“迦蓝”披挂的样子,伸手便握著结转到颈后,又将胸前一
方领褶摆正,看着窗櫺外的景色由浓转淡。
  无念扣响木门时,天方乍亮。他见屋内无声,以为迦蓝睡迟,伸手轻推,让门吱呀滑
开,捋整了衣袖,抬头正要跨过门槛,就见一人坐在床沿,半张脸都给布幔的阴影吃了进
去,凝神一看,竟迟了一会儿才嘶哑的声音唤道:“迦蓝?”
  人影巍峨不动,他迟了一二才伸脚跨了进去。光顺着他背后将房内照的更亮,他瞇起
眼睛再定睛一看,才将浮起的心思喀噔的落下,缓步走上前,垂首低看他头顶的发漩,把
淤积在喉头间的口水艰难的咽下说道:“迦蓝。”
  迦蓝辗转醒来,先是被门口泄入的空气冷的打了个哆嗦,才抬头看向无念。无念的眼
里有尚未褪去的情绪,可不久他的眼里确实一如他的名字一般如一汪积在殿前阶梯上无澜
的水。
  “三刻后至大殿。”
  他轻微颔首,无念便转身往屋外走去。看着他的背影,迦蓝不晓得怎地想起梦境里那
个坐于大石上也叫“迦蓝”的僧者,再看向无念只觉得他一向弓直的背影竟也染上几分疲
态。
  再梦见迦蓝是三日后的事情。僧者仍栖息于冷泉旁的大石下,让他总隐约想起沈淀在
记忆中,某种也栖息在水泽,头垂翎羽的白鸟。站在月洞门前,他看着僧者端坐在大石上
,任徐风扫掠、树影横斜,仍巍然不动的样子片刻,才迈开步伐往草地上踱去。
  彼时,僧人方睁目对着他勾起一个笑说道:“你来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而择了大石附近的一块小石盘膝坐下。迦蓝见他已落座,
便又换了一个随意的姿势坐在大石上,将两手穿入两袖放在腹前,看了一眼冷泉处说道:
“天气凉了。”
  他遂又轻声的“嗯”了一声,感觉到风穿过领口扬起流苏轻扫裸露的肌肤,将目光落
在草丛间驮著几个殷红小巧的落果往远处走去的蚂蚁,忽地开口说道:“无念老了。”
  他不知道此番那僧者的面容是何等景色,只晓得他开口时的口气确实挟著一份讶异。
  “他确实老了。”他说,片刻又似是想到什么似的说道:“老的不能再老。”
  他抬头看向迦蓝,迦蓝一瞬间的神色让他想起偶尔会在无念眼里看到的情绪,可片刻
那里又是一片平静。
  “你的名字是师兄取的吧。”迦蓝低下眉眼将目光转向他,念珠此番不是挂在他的脖
颈间而缠在了他的手上横错交叠,流苏散落的样子让他记起剃度时留下的那绺以红绳系好
、半湿半干的发,“迦蓝这个名字,也是师兄所赐。”
  “在你以前,有很多活佛吗?”
  “有。”他停顿了一下,“只是世上并无重名活佛。”
  “无念说我是你的转世,我是吗?”
  迦蓝怔了一怔,报以一笑,反问他:“你是吗?”
  他尚未回答就已从梦中醒来,回忆起迦蓝在梦里的那张脸,只觉得似是自己的,又不
是自己的。无念在门外轻扣门板,他撑起身体在榻上坐稳,摸了自己胸前日日搓转的念珠
,蓦地看见其中一颗珠子上裂了一个小缝。
  “迦蓝。”无念的声音又一次在门外响起,他摸著上头的细纹,心里却顿生疑惑,一
时间竟不晓得如何应得起无念的那一声“迦蓝”。
  迦蓝若不是我,我又是谁?早课诵起经书时,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可经书诵完了也没
能得到答案。他只是坐在大殿的榻上,看着榻前跪着的信众成河的向外漫去,却也没能漫
进门外阳光炽烈的暑意。
  他安静的握过一双又一双的手,听着他们成堆的话语,再细声说话。河就要枯了,一
门框外的蓝,已经成了火色,霹哩啪啦的又让他想起那个昏暗氤氲的梦。最后一个扣首上
前的是一个老人,老人穿着奇特,腰边系著一把小刀,肩上以绳斜挂著一个羊角的酒杯,
干瘦的脸让他想到风削过的岩壁。
  他坐在榻上,安静的看着他,等待他伸出一只手。然而那老人却把手放进前襟,掏出
了一个仔细折叠过的纸,摊开以后,以双手呈上说道:“途经一处地方,受人所托特以献
给活佛迦蓝。”
  他看着纸上盛着的一绺以红绳系绑的已有些干乱的头发,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下意识
的握住自己胸前的念珠,一边以拇指轻推,一边问道:“这发出自何人?”
  老人看了一眼淌在手上的发说道:“听那户人家说,这是家里长子苏牧小时剃留下来
的头发。”
  “可是需要我做何处置?”
  老人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只托我将这绺头发予你,再无交代。”
  迦蓝看着那绺头发片刻,说了声知道了便从他手上接过那绺头发,折叠好,收进前襟
,刚要抬头,空荡荡的殿上哪还有那个老人的背影。烧天的大火已经停息在殿前平台,他
按著扶手刚要站起,就听见一声“迦蓝”混著暮鼓撞进他脑海里,蓦地一跌,支著脑袋的
手一滑,从黑暗中的大殿中醒来。
  “迦蓝。”无念就站在门口,无数绣挂的布在门口窜入的风中轻微的摇晃。他按著略
疼的头,撑著扶手颤颤巍巍的起身,刚要回应无念,又见自己站在了那处位于寺院偏僻角
落的冷泉,手里正抓着方才从老者手上接过本应收进前襟的那绺头发。
  “迦蓝。”他回头迎向声音的来向,蓦地感觉到手里像是被火烧过,脚底一空,再回
神已在一间阴暗的房内,无念就在他的对面,他刚要出声却听到自己以梦中僧人的声音朝
著无念抛出一个问句。
  “尔等何以如此笃定我便是迦蓝?”
  女人的手握在他的手上,他没有听到无念的说话声,却率先听到女人叫他苏牧,又听
到男人叫他苏牧,只有无念的声音孤单的像从远处飘来似的说道:“迦蓝。”
  铿。
  铿。
  铿。
  他认出这是寺院晨课与熄灯前敲响的钟声,一连十二下,只是尚未敲响到第四声,他
便自床上坐起,涔著大汗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微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机伶,他掀开被褥,
喘息声在空气中格外的清晰,但周遭压根儿就没有敲响的钟声。他再伸手探到前襟,竟从
襟口摸出一张略薄的纸张,纸张摊开如梦里包裹着一绺干燥、粗糙,以红绳系紧的乌丝。
  与梦中不同的是,包裹头发的纸上实实在在的写了苏牧两个字。
  苏牧是何人?家在何方?他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看了一会儿,又将那绺头发包裹好
,收回衣服的内侧,重新在榻上躺下。彼时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再醒来时,门外已是白肚
,一个人影剪在透光的櫺上歪歪曲曲、模模糊糊,不稍半刻便听到门板规律的响了三声。
  “迦蓝。”隔着一扇门,无念的声音听上去竟也有些黏糊,他一时间分不清他叫的到
底是前世的自己,还是现世的自己,直到第二声“迦蓝”从门外传出,人影浮曳,他才匆
忙的将脚垂下榻,套起鞋子往门口喊了一声“无念”。
  早课结束,无念走在他的前方,微温半斜的墙影落拓在他已经微曲的脊梁骨上像把他
的腰又下折了几分。他低头看着地上曳长的影子,忍不住在月洞门前停下了脚步,看着无
念踽踽独行过半圆的框,阳光在ㄧ瞬“啪哒”的将他的衣角撞的褪色,似乎连同那些附着
在他脸上的雾气都逼的裸露出刻痕。
  无念过了半刻才觉察到身后的异状停下脚步。他在半光半影之中,睁著一双眼睛看着
无念转身将视线投向他,只觉得无念和平时的样子无甚差异,陷在眉目肌理的眼睛一向如
他的名字,然他吞吐出的声音掐揉着字句,却已经像是暮鼓晨钟的余韵,如丝如缕,暧昧
不明。
  “迦蓝。”如今他说话时的模样,总让他联想到大殿上,铜砵焚香掐起的浮烟,嫋娜
寸断,“怎不过来?”
  他瞅着他的眉目,像回到了那个狭小、阴暗的房间,隔着两人间的火劈哩啪啦的响,
潮溼、生霉的气味混著动物、干草、油垢窜入他的鼻腔,他看到无念眼底与那时映着相同
的火光,便鬼使神差的看着他问道:“尔等何以如此笃定我便是迦蓝?”
  无念怔忡了片刻,眼角细致的抽搐了几下。过了一时半刻才从重重的皱折间扯出一点
悬挂的意思,干哑著嗓子说道:“晌午要过了。”
  再见梦中僧,是那日后的第十二个夜晚。他踏过大殿,经几处周折才至那处隐蔽的冷
泉。迦蓝仍端坐在那块石上,风徐凉吹过,虬冉的根以树为心,向周遭四蔓,勃勃的像是
随时都会旱地拔起。他踏着陷落泥草间的石板,第一次觉得滞碍难行。待他小心穿过重重
根系,落脚那块依傍巨石的小岩时,再回首,却只见一片坦途,不复虬髯纠结。
  “你在看什么?”迦蓝的脚自巨石上垂下。他怔忡的看着来时路,过一会儿才从嘴里
挤出点什么说道:“方有盘根,回身俱无,迦蓝可有何见解?”
  “你又如何?”
  他被他的反问撞了一下,回头只见迦蓝像猫一般藏起双手,身体微倾,正对着他笑,
笑起来也像只猫。半晌,见他无所回应,迦蓝重新在石头上坐直眺向远方。他顺着他的视
线看过去,只见一堵墙,墙上浮着水光,远看像是污渍,可光影浮掠,像墙底种著一潭水
,但望下一探,却只有几块破砖、土丘和黏泥、枯黄的草根傍墙而卧。
  他忍不住瞇起眼睛细睇,却先听到一阵啸鸣,再来是空气抽裂的声音,还有羊群此起
彼落的咩叫。他忽地尝到了嘴间里有着什么,忍不住嚼了几口吐了出来,摊开的手掌上是
一截短小、嚼烂的草杆。
  “无念老了。”迦蓝的声音忽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抬头起来惊愕的转头,只见木
框门外,迦蓝还坐在那颗巨石上,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在一间肮脏、晦暗的小房内,临
火落坐。
  “无念老了。”他听到他又重复的说了一次,只是这次,他的声音变成了无念的。钟
声陡然在房内暴烈,他起身赤裸著双足要往门外奔去,亟欲脱口的声音就要破出,可不待
他开口,一个踏空。再回神的就是天花板上,褪色、分岔的流苏。
  一颗汗珠顺着他的眉间划过额角,他瞅著天花板上绣布的纹样,一时没看出上面绣了
些什么,可很快的他就认得上面绣的是佛、白马、僧人之类的纹样。他伸手摸进枕下,一
个磨破的小荷包就压在底下,他隔着布摩挲了里面的东西,绳子一样的,烫贴著一个不明
显的、四角的东西。
  不知怎地,他忽地记起了梦中钟声乍响时,一直听不清楚的那份人声在叨唸著什么。
  叩、叩。
  他躺在床上转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只见昏暗之中有一道暧昧的人影在门上散开。
  叩、叩。
  他起身褪开身上有些潮气的被子,盯着门纸上一下子散开的重影,一时间竟分不清楚
自己是醒著,还是睡了,只知道门外天光未明,钟声未响,应是过丑,却不晓得是几更几
刻。
  叩、叩、叩。
  这次是清清楚楚的三下,不稍半刻,他听到一个尚未拔开的声音在门外轻声的说道:
“迦蓝活佛,可以的话请速至大殿。”
  他的动作一顿,嗅到了他言语中的皱折。
  “无念呢?”套上刚摸到的一只鞋,他弯身摸起遗失的另外一只,摸着便觉得冷凉的
空气中似乎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骚动。
  无念老了。不晓得为什么,他忽地想起梦中迦蓝说起的那句话,仿佛那四个字是他反
复颂起的佛号,日夜叨唸的真言,仿佛无念的老是一个笑话,也仿佛无念的背仍如当初他
赤脚在他面前往山路上行走时般柔韧、挺拔。
  彼时门外又是三声轻响,他套上外衣,拔开脚步往门口走去。门吱呀的被他拉开,冷
凉的空气倏忽灌入,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畏寒的缩了缩脖子,伸手将领子聚拢,目光
错落在眼前的小僧脸上,打量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何事?”
  小僧朝着他轻微躬身,说了声“迦蓝活佛”,便转身往其中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再侧
过身来看他。微愠的火光在一片深沈中幽翳,他尚未看清小僧的长相如何,转瞬便又被这
片沉给嚼了进去,只留下半个浑圆、干净的下巴蕴着火光。
  “活佛。”见他毫无动静,那小僧举起手中的灯往他这照了一照说道:“请随小僧去
一处地方。”
  “何地?”他站在槛内,未踏出半步。不知怎地,竟想起几日前,偶经一处院落时,
隔墙听闻几名小僧说起冤鬼夜访寺僧的故事,遂低眼看了火光散漫处,鬼无影,那小僧脚
底却有一个灰濛的影子从摇曳中被剪了出来。
  “随我来便知。”小僧拢袖,将提灯的木柄晃了一晃,握实,回身便往长廊的一侧走
去,不复开口。他踯躅了片刻,摸了胸前烫贴在襟里的小包,提起衣摆,大步一跨,跟了
上去。彼时脚步略急,却仍差小僧一二,仿佛他脚底有风。他遂又将步伐加大、加快,花
了一时半刻才与他并肩而行。
  他随他绕过大殿,穿过一个回廊以后,周折进一条隐蔽的小路,再过一二十步路,才
见一幢简陋的小屋立在竹林边缘。火光朦胧的在门纸上剪出几个人影,低喃的声音让他想
起大殿上偶有的诵经声。
  “何以带我至此地?”他问,但小僧只是垂首,往小屋的方向一指,朦胧的火光下,
他的五官模模糊糊,看上去倒不似真人。彼时,他要再问,小屋的木门却已开了一角露出
半个人身向外探看,瞇眼仔细一瞧却是他曾见过几回的云真。云真诧异的看着他,回头低
声朝着门内说了点什么,再回头便是提着袈裟跨过门槛,步履稍嫌急促的朝他走来说道:
“迦蓝活佛,天方未亮,怎一个人到这儿?”
  他压低嗓子说话的作态倒像是作贼,狭小的眼睛此时陷落阴影,如一条割裂的缝镶在
微胖的脸上。迦蓝看着他,忍不住拢了袖,方要转身指向那名领他来此的小僧,但身一侧
,头一转,身后哪还有小僧的影子。他怔忡的看着身后一片荒芜,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
向云真,又花了一时半刻才从火灼一般的嗓子里挠出话来说道:“夜不成眠,便出来走走
……倒是尔等几人,何故在夜深时分群聚于此?”
  云真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咽下口水。迦蓝见他有所踯躅,逡巡他的神色半晌,遂又
睨了他深后火光幽微的小屋,开口问道:“这是何人居所?”
  “回活佛,此是无念上师的居所。”
  “何以我多年以来未曾晓得院落里有一处这样的房子?”
  云真看着他,竟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他开口再问:“现在除了你以外,可还有
谁在?”
  到此,云真方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他定睛再看他一二,起步便要绕过他往屋内一
探,然云真却伸手阻拦,大喝道:“不可……”片刻才惊觉,低头小声的说道:“万万不
可……活佛,您还是回去吧。”
  他拨开他的手,鬼使神差的抬头,竟看见云真的脸上光滑若纸,五官俱无,本应有嘴
的地方仍发出人声,重复地说道:“您还是回去吧,迦蓝。”。他遂推开他,脚步一踩一
踏,猛地抬手捋开门前垂挂的布帘。
  啪沙。
  火熄灭了。
  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头顶绣挂的满天神佛,青蓝的脸上半寐垂下的双眼似在
看他。他伸手摸了脖子,摸出了一手冷凉的汗水。抬眼瞥了一眼挂在床尾的外衣,再看向
床侧排列整齐的鞋子。天光初明的光将室内照的暧昧,他起身探了压在襟内的布包,断断
续续的想起梦的最后,好像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叩叩。
  并连的两声叩响,将他倏地从思绪中拖出,他拉来外衣披在肩上,看着门的方向,直
到第二次叩响才出声问道:“何人?”
  “迦蓝活佛,请随小僧前去用膳。”
  “无念呢?”
  门外小僧迟隔了几分才开口说道:“今日上师随其他师父出行,过几日才会回来。”
  “我知道了。”
  小僧名慎行,是早些年被人托带来的。来时不过七八岁,身无牵挂。听其他寺僧说,
当初带他来的那个人提到,孩子的双亲去的早,唯一的姥姥还是个病的,前几年春天快不
行的时候,才托人将孩子带到寺院来,辗转便落在无念身边做一个在家众。
  然而在家众,只是一个无念将他安放在身边的理由。
  “上师说,等孩子大了便让他自己决定走或留。”
  “他可有俗名?”
  那名僧人想了片刻说道:“更早的时候已经不省得了,但很久以前曾听过上师叫他苏
牧……只是我记得那孩子老家并不姓苏。”
  “无念可有提及这其中的缘故?”
  “没有……”僧人摇了摇头,片刻“啧”的一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听活佛
提起这事,我才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知讲出来合不合适……”
  迦蓝看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说吧。”
  “听说自上师主张收留了那孩儿,便未曾教习过那孩子任何佛法,也不让孩子随其他
小僧修习早课,只是将孩子留在身边,随自己作息。”
  迦蓝闻言,久久地才从嘴里吐出了一句:“是吗?”
  几天后的晚上,他又梦见迦蓝,只是这次刚入梦,他却早已落座在迦蓝的那颗大石上
与他比肩而坐。彼时,滚滚山泉顺石淌下,徐风惊草,树影摇曳,仍是旧时景,却让他觉
得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两人像初见一样,久久不语,又如初见,由迦蓝率先开了口说
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怔忡了片刻,才转头看向迦蓝问道:“为什么?”
  见状,迦蓝朝着他微微一笑,忽地语气一转反问道:“听过南柯一梦没有?”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忽地却有一阵大风掠过,吹的昏天暗地。他只来得及弯
下身子紧扣石上虬结的盘根,如一只将要断线的纸鸢,任风肆虐,勉强睁开的眼也只能隐
约看到迦蓝的衣袖与盘起的腿八风不动的烫贴在石上。依稀间,他似乎听到迦蓝说了些什
么,却唯独只有最后三个字被他听清:该醒了。
  叩、叩。
  他倏地从床上坐起,大喘了几口,猛地咳了起来。等到缓过来,才记起隐约间似乎听
到几声叩响,便把头转向门口,只见门上隐约有灯火摇曳,便又干咳了几声问道:“谁?

  “慎行。”
  “什么事情?”
  “请活佛随我去一处地方见一个人。”慎行的话比平时多了几个字,他恍了一下神,
抽了挂在床尾不远处的外衣披在身上,弯身便套起床边的鞋子说道:“等我片刻。”
  抽开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提着一柄灯笼的慎行站在门外。微愠的火光在他脸上闪烁
,半截光半截影,却不知为何总有份难以言喻的苍白溺在其中。他握著门上的手柄,只觉
得眼前景致恍然如梦,可那夜梦中小僧的脸是模糊的,慎行的脸却是实在的。
  片刻,他嘘出一口气,收回搁在门上的手问道:“你要带我去见谁?”
  “无念。”
  循着那夜梦中行过的路走,他跟在慎行背后,看着灯火在前方明灭闪烁,只觉得仍像
在做同一个梦。直到跨进院落,逼进那栋同样灯火幽微的小屋,他才被站在门口的云真的
一声“活佛”给惊醒。此时他才抬眼看向周遭,除了云真和慎行,散落在阴影和火光间的
还有几张熟识的老面孔,让他想起屋内头顶上绣著的满天神佛。
  咽下积在喉间的口水,他睨了云真后面半掩的门帘,哑著嗓子问道:“何以深夜聚集
于此?”
  “迦蓝活佛,”率先开口的是云真,可他吐出来的话同样的干涩,“上师在里头等你
。”
  他往后踩踏了一些,片刻又迈开步伐往门帘走去。此番倒不像是梦,云真并未像当时
梦里那般百般阻挠,嚷着让他回去。他伸手拨向门帘,忽地回头看了被门帘掀开倾刻照亮
的几人,开口问道:“你们不进去吗?”
  云真先是一愣,半晌才哑著嗓说道:“上师交代仅让你一人去见他。”
  他来回逡巡着他的眼睛,转身钻进了掀开的门帘。帘后同样不如梦中是无边的黑暗,
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其中一间透漏着火光的屋子,手指按在门板上,须臾才轻敲了两声
说道:“无念。”
  直到无念的声音从门后透了出来,他才拉开门板踏了进去。
  无念就躺在狭室的中央,他让脚底贴着地板轻声的滑过去,直到走至榻旁,才依著榻
曲膝落坐。火光在他背后劈哩啪啦的响,蓦地让他想起更久远以前反复梦见的那间暗室,
只是梦里曾经出现的无念要比印象里的更年轻,而现在埋没在一榻棉被间的无念却又比他
所记得的、不久远的以前的样子要更加的苍老,好像一夕之间无念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风
干了一样。
  “迦蓝。”他听到他轻声的咳了几声后,接着说道:“过来一些。”
  他往前挪了几步,膝盖抵着他的被褥,从阴影中看见他向来清澈的眼睛已经有些白浊
,竟不知还看不看得见,可他也没有开口提起,只是蓦地想到梦里迦蓝的一声喟叹,忍不
住开口说道:“你老了。”
  无念轻声的笑了一声,咳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的说起他也曾向迦蓝说过的那句话:“
老的不能再老了。”
  “这几日,你也没有和门外几位师父去拜访其他人。”
  “对,”无念的眼睛正对着他,“一直在这里,那儿也没去过。”
  “僧不打诳语。”
  无念接着又笑了几声,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像要断气,但等他缓过片刻以后,他便又
开口说道:“慎行非僧,我也算不上诳语。”
  “巧辩。”他笑骂了一句,改以盘腿落座,不记得以前是如何和无念说话,如今对比
起来却要比当初亲近不少,“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大殿上,我曾问过你活佛何以不停转世的
问题么?”
  “记得。”无念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你问我活佛何以肉身驻世、渡谁,我答来
者皆渡。”
  “可有一人渡不了,你可晓得?”
  无念怔忡了片刻,问道:“谁?”
  “迦蓝。”
  他看到无念脸上的片刻失神和颤动,然而不待他开口。迦蓝开口便又接着说道:“你
可听过苏牧这个名字?”
  无念此番才颤了颤嘴唇,然而最终也未曾从口中推挤出什么。迦蓝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干皱的脸和白浊双眼里仅剩的一点清明,解下脖颈上套了许多年的念珠,抓了他的手,放
在他的手心,又问起以前曾多次说过的那个问题:“尔何以晓得我便是迦蓝?”
  无念死的那天,寺院内的钟恰好响了不多不少的十二下。他如那夜的姿势端坐在大殿
上与无念两两相对,恍如初踏大殿,无念替他剃度那次,只是斯人已远,端坐的也仅剩他
一人。彼时焚香在炉内嬝娜升起,风自门入,掀起绣布缱绻。他仍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不
诵佛号,不诵经文,直待香炉渐冷,才将身上一件一件套上的袈衣卸下,堆叠方正的放在
无念脚底前的一方地上。
  迦蓝的念珠已经在那夜归还,如今脖颈上的念珠也被他卸下,蜷了几圈放在衣服上,
然后他又将衣襟间那个已褪色的布包取出放于圆圈内,撑着地板往后挪了几步,俯首叩地
三声。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如此便将迦蓝种种,一并还给你
了……”
  说毕,他将折起的腿撑开,颤颤巍巍的起身往门口走去。走至门口时,慎行正站在门
边,见他出来了,便将手上的包袱递给他说道:“决定要走了?”
  他很轻的“嗯”了一声,拿过他给的包袱挎上肩,说了句“珍重”,便极其轻缓地一
步一步往下走去,恍如当年无念赤裸著双足,一步一印的踏在雪堆上。风轻缓的掠过,跨
过寺门时,他已不太记得以前睡的那间房是什么样的,无念又是什么样的,只记得最后的
几日,大殿上,迦蓝也为那无念拾掇来的小孩儿剃度。
  返回家的路已经模糊,他挎著慎行捎来的行囊,在天地苍茫间踽踽独行。不知为什么
地,他忽然想起最后一个梦中,迦蓝那些被狂风撕碎的话语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说:“苏
牧,该醒了。”
  梦里种种模糊的部份倏忽清晰,“苏牧”像是绣布上的最后一针,被扎下后终于生结
,将最后一笔停在了那个火光幽微的狭室里,无念嘴里的一声“苏牧”。
作者: noyuri1006 (野百合)   2022-07-06 22:48:00
头推
作者: m74279 (神月)   2022-07-07 06:58:00
作者: Henryyekaleo (Gaby)   2022-07-07 10:24:00
作者: sake0504 (小巫)   2022-07-07 13:46:00
作者: Loerte (Loerte)   2022-07-07 14:06:00
作者: IBERIC (无论什么都准备好了)   2022-07-07 16:05:00
作者: byebyecell (饮鸩止渴)   2022-07-08 04:17:00
作者: onepart (万)   2022-07-11 14:19:00
作者: kful (LONG STAY)   2022-07-12 02:21:00
作者: arnus (星狼)   2022-07-13 18:04:00
推,想到地海古墓
作者: deer0731 (上唇缘的情侣痣)   2022-08-05 20:27:00
推 画面和文字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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