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还好今天排了太多验尸吗?解剖的专注让我不得不把琐事先搁置一边,等我回神
注意时间,已经是林亦祥匆匆下班赶着要去接安亲的儿子。张延昌注视著时钟,也开始收
拾桌面,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加班伙伴,大概想回家陪伴女儿吧。
大约再两个小时,正常的话张欣瑜也要下班了……我最近都加班到差不多那时候才回
家,或是去等她下班,再一起去咖啡店吃点轻食简餐,这让下班时间变得值得期待。
然而今天,我有些害怕那时间到来。
白天的担忧重新回到脑中,犹豫着该不该向张欣瑜坦白我撒了谎,忐忑她听了之后的
反应……
“宜臻,没有急事的话妳也回去吧。”杨朝安道:“妳最近几乎天天到快十点,还好
吗?事情太多要说。”
“没有啦,反正我这么早回去也没事。”
“没事可以早点休息啊,别过劳喔。”揹起公事包的杨朝安在走出办公室前又回头说
一句:“别太晚走。”
我向他和张延昌摇摇手代替道别,静悄悄的办公室又剩下我一人。
现在回家确实只有我一人,没事好做又寂寞得紧。经过了这么些和张欣瑜同住的日子
,我发觉自己变得不太习惯独自待在那间屋子里,若是小黑又不见踪影,会更让我感到空
虚与冷清。
我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我……还想继续和张欣瑜住在一起。
我不断懊恼自责白天干嘛撒那么无脑的谎。慌乱的心情令我无心工作,但又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脸面对张欣瑜。
惴惴不安地又拖了两个小时,桌上的手机震动两下,收到一则讯息:‘宜臻,还在忙
吗?不要太累喔。’
句子下面接着一个两只狐狸互相拥抱的贴图,然后是:‘苏泓琛发现一家超好吃的松
饼店,我买了一些回来,妳也赶快回来一起吃!’
张欣瑜又传了一张照片,是透明塑胶盒里放了四片格子小松饼,搭配一团鲜奶油小山
和鲜红的草莓丁,相当好看。但这只是徒增我的罪恶感,内心又难过得揪起来。
‘我现在就回去。’
我回传这句话,盯着手机萤幕,好希望时间就停在这时刻,不要再前进。
总是要面对的。
良久,我叹了气,拖着沉重的身体收拾包包。
夏夜的风徐徐吹来,明明应该是舒适的凉意,但对于手脚不安得冰冷的我而言,仿佛
寒风一般使我全身发冷。我不敢面对张欣瑜,我只想逃避……只是,怎么逃?能逃去哪儿
?
我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念头,骑车的路上,一度想催足油门自撞灯柱,那样一来,不明
所以的张欣瑜至少还会哀悼我。
想是这么想,可我还是没有自撞的勇气。若没死成,会很痛吧?
回到家门前,颤抖的手握著钥匙,迟迟无法插入钥匙孔,钥匙尖端与不锈钢门板碰撞
几下,门忽然开了。
我错愕地反射性退一步,张欣瑜从门后探头,看见是我便笑了起来。
那笑容多么温柔可爱,好希望能一直看到这样的笑容。
“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就猜想是妳!”她跨出一步抓住我拿着钥匙停在半空中的
右手,讶异道:“妳的手好冰,晚上风很凉吗?快进来吧!”
手掌的温暖一瞬间从冰凉的指尖窜上胸口,转化成懊悔刺痛了鼻腔,不由自主的泪水
转眼便蓄满眼眶。我努力不让眼泪流下,不过我不能隐藏双眸泪汪汪的状态。
张欣瑜显然发觉了,她不解的眼神望着我,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微低下头摇了摇,此时地心引力把眼泪强行牵引出来,一滴跌在地上,一滴坠落在
她握住我的手上,我连忙把左手覆蓋上去,希望她没有注意到。
张欣瑜没有说话,只是靠过来环抱我的肩膀,将我搂入怀里。
过于温柔的怀抱击溃我努力的伪装,我无法克制地靠在她的肩头抽泣。
“没事了,宜臻。”她轻轻的声音像哄孩子,“我们先进去吧。”
我被她半拉着走进客厅,直到坐上沙发她仍抱着我,轻抚我的背。
“……对不起……”我从哽咽中勉强挤出这三个字。
“什么事?”她的声音听来莫名其妙。
我离开她的身上,坐直身子,吸了几下鼻子,用浓浓的鼻音开始自首:“今天、陈检
又来找我……”
她想了一下,“陈国政?”
我点头,“他又说要和我交往,我拒绝过了啊……我不知道能再怎么拒绝了……”
张欣瑜马上忿忿说:“我明天就去找他,叫他别再烦妳!”
我赶紧摇头,“不用啦,我已经……”我紧张地吸了几口气,嗫嚅道:“我、我说…
…妳是我的……女朋友……所以……”
气氛凝结几秒,她用迟疑的语气问道:“啊?妳说什么?”
我不敢看她,头压得更低了,“对不起,是我口不择言……我没想太多……”
“不是,妳跟陈检说什么?”
我只好把那难为情的话重复一遍,“妳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交往……让他以为我是
女同志,要他死心。但是我没顾虑到这会影响妳的名声……”
“就这样?”
“嗯……”
“没关系啦!吓死我了,还以为发生什么事!”
听到她不以为意的声音,我这时才敢稍微抬头看她。她抽了桌上的面纸为我擦脸上的
泪痕,笑开了的脸庞抹上一层红晕。
“妳……不生我的气吗?”我怯怯地问。
“气什么?气妳擅自替我出柜吗?”
她说完又哈哈笑了两声,我搞不清楚她是认真的还是揶揄我。
她笑完后表情沉静下来,往下看着她握住我的手,道:“宜臻,说真的。”
果然还是会在意吧。紧张的心跳重击胸口,我屏息等她说完。
她轻咬下唇,似乎迟疑着,然后直视我的双眼,郑重开口道:“我可以真的当妳的女
朋友吗?”
“啊?”听到突如其来的问题,发愣的我只能回以呆滞的声音。
张欣瑜想当我的……女朋友?
眼看原本可爱地点缀在她双颊的红潮一瞬间蔓延整张脸……不,她连脖子都红了,耳
朵更是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
“因为我……嗯咳。”声音好像卡住了,张欣瑜略显慌张地干咳一声,继续道:“我
、我很喜欢妳,我想保护妳、不要被奇怪的男人骚扰……像这次一样!呃……”
胸口被心跳撞得有点疼,我的脸好热,八成也很红吧。
“……好啊。”我终于吐出这两个字。
然而张欣瑜好像没听到我的回答,低头看着我们的手的她仍自顾自的说:“如果……
妳觉得很奇怪……也没关系啦!那我们就……我们、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当姐妹吗
……”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好像有点要哭似的,我握紧她的手,再次道:“欣瑜,我说可以
喔。”
她总算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有些发怔,讷讷地问道:“继续当姐妹吗?”
“不是,是……”没想到那三个字这么难说出口,我停顿一下,道:“当、那个……
女朋友。”
“啊?”换她发出难以相信的声音。
“我也喜欢妳,那不如我们……”我坚定地直视她的眼眸,“交往吧。”
“妳答应和我交往?”她仍然一副恍如梦中的表情。
“嗯。”我连点好几次头。
忽然,她整个人贴上来,炽热的体温紧紧环抱我,宛如蚊子一般细小的声音悄悄传入
我的耳中。
“宜臻,我真的好喜欢妳……好几年了……”
“好几年?”我们不是去年才认识吗?
张欣瑜离开我的身子,稍微用食指抹一下眼角,红得惹人怜爱的双眼带着羞涩望向我
,不好意思地道:“妳可能不记得了,是五年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有个老人家死了
好几天,邻居跟我们报案……啊,那时候我才刚考上警察。”
“喔……”我努力回想,但五年实在太久了,这些年孤独死在家中直到腐烂才由邻居
通报的老人也不少,我还是想不起来。
“妳不记得也没关系啦!”她连忙摇晃双手,难为情地笑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腐
尸,吐得好惨!后来妳和检察官来相验,妳一点都不怕,好镇定又好专业,超帅的!我就
……”她又愈说愈小声,“迷上妳了……”
虽然不记得,听到这番告白还是很开心,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长久以来的心意,
只能笨拙地说:“谢谢妳……喜欢我这么久。”
她咬住下唇,像是不要让自己笑得太夸张,仍掩不住满脸笑意,接着似乎要转移她的
难为情,她慌忙起身跑向餐桌,“对了对了、有松饼啊!一起来吃吧!”
我跟着走过去,小黑好整以暇地趴在餐桌上,见我走来便坐起来,轻轻喵一声,好像
等我给牠罐头和香。
抱歉了,小黑,等一下吧……我现在不想打断张欣瑜的兴致。
张欣瑜打开透明塑胶盒,用塑胶刀子切下松饼一角,又抹一团雪白鲜奶油上去,再放
上半颗鲜艳的红草莓,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叉子盛起,我以为她要吃,没想到叉子递到我面
前。
她红通通的脸笑嘻嘻地,害羞道:“来……啊——”
我明白她的想法,毕竟——我们交往了。虽然不习惯,我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张口,把
松饼连同叉子含入口中。
甜甜的,草莓和鲜奶油的香味,融化在嘴里。
眼前的张欣瑜露出满足的笑容,带出另一种更甜的感触,渗入我的心。
那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无法言喻的感觉,这就是、被人所爱的心情吗……整个人轻
飘飘地,又有点想去路上随便拉住路人,告诉他们:欣瑜和我在一起了……!
但我没有把冲动付诸实现的疯狂,此时此刻只要和她一起共享这份松饼,心里就满溢
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夜晚时分。
我伫立在幽暗的人行道上,一双双晃眼的车灯时不时从身旁的马路上飞驰而过。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只知道我没有移动的念头,仿佛在等待某个事物。
一对母女远远地从前方走来,身穿针织外衣的妈妈牵着年幼的女儿,小女孩看起来大
约是四、五岁的年纪,仰起小脸和妈妈说话。
她们逐渐向我接近,蓦地一片刺眼亮光从她们斜后方照射过来,我反射性闭眼的同时
听到撞击声,与紧接而来的童稚尖叫。
我以手遮挡光线,尽力想看清发生什么事,第一个映入眼中的是年轻妈妈斜躺在地上
的躯体,双眼半闭,不知生死。
耳边响起路人惊慌的喊叫,小孩哭叫着妈妈,那些声音似乎都离我好远,在这道强光
中,只有我和倒在地上的女人。
我凝视她的脸,看起来有些熟悉,然而记忆又不是很明确。
我思索她的身份时,忽地听到一声警戒的猫叫,像之前小黑尝试保护我所发出的叫声
,拉长的尾音带有十足的威吓。
我没理猫叫声,努力回想女子的身份──啊,好像是……
好像是我准备解剖廖文钦时,在解剖台边的女子鬼魂,连穿着都如出一辙。
那么,现在这情形是──
愈发大声的猫叫搅乱我的思绪,即使捂住耳朵也隔绝不了。
好刺耳!到底是哪儿来的猫──
猛然睁眼,眼前只有薄薄黄光的黑暗使我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意识到我躺在床上
后,才知道我在房间里,才从睡梦中醒来。
所以,刚才那是,梦。
可是猫叫声依然凌厉,我转动眼珠,在小夜灯昏暗的光芒中,看到小黑站在我的身体
左侧,对着墙壁的方向嚎叫,牠微弓著竖起毛的背,长尾巴宛如蛇一般缓慢地左右甩动。
“嘶!”呲牙咧嘴的小黑发出威猛的气音。
有什么在我床边?我想转头却发觉动不了,可能是床边的“东西”让我被鬼压床了。
“去!去!”
一个低沉带点沙哑的男子声音从左方传来,像是要赶走小黑,耳朵往后压低的小黑仰
头盯住对方,毫不闪躲,持续发出威吓。
我拼命使力转头,勉强把头转动一点点,在小夜灯的微弱光芒中,眼角余光瞄到床边
有个高大的半透明影子,上半身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个影子有一双穿了深色西装裤的腿。
黑影看起来颇忌惮小黑,没有进一步动作,但也不肯离开,只是非常生气地瞪我──
我看不清它的脸,完全只是一团灰黑色,但我感觉得出他很生气,那股愤怒仿佛大石压住
我的胸口,令我喘不过气。
小黑抬起右前脚,在凶狠的哈气声中,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往前抓一下,我身上
的压迫感陡然消失,脖子也自由了,我立刻坐起来,望向黑影所在之处。
然而黑影不见了。小黑背对着我坐下,长尾巴优雅地在脚边绕一圈收起来,然后回头
看我,轻轻喵叫一声。
黄绿色的浑圆眼睛像撒娇一般可爱地看着我,我笑道:“小黑好棒,谢谢你。”
小黑走过来用头碰触我的手臂,我只有接触一团冷空气的感觉,不过小黑似乎不在意
无法实际上碰到我,仍然一个劲地用头摩蹭我的手臂,搞得我有点冷,刚从睡梦中醒来的
大脑也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思索著刚才那个男鬼是谁?为何对我生气?我最近应该没有冒犯到死者吧?还有那
场梦、那个不知和廖文钦有什么关系的女子……那个梦境是她要让我看她死去时的情景吗
?为什么呢?
唔……难道刚刚的男鬼是廖文钦吗?就算是,也还是很莫名其妙。而且对于那双穿西
装裤的腿,我好像哪里见过……
脑子有些清醒,不过双眼却依然困倦。我揉揉眼睛,拿起床边柜上的闹钟来看,才三
点多……昨晚和张欣瑜吃完松饼,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了一部电影台的旧片,依悉是一部
动作片,内容不记得了,我只是想要靠在她身上而已,甚至还看到睡着……
想起头枕在张欣瑜肩上的感觉,心底又涌出想抱紧什么的冲动,我抱紧被子,把忍不
住笑意的脸深深埋入。鬼啊梦啊,都不重要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