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婉转流畅的琴声自别墅三楼传来。祝永晴穿着一身白色露肩洋装,一头长发盘
在脑后,纤长的十指宛若精灵般在黑白的琴键世界中跳跃。
悠闲的气氛、优雅的美人、简洁的琴房与昂贵的钢琴,构成一幅雅淡自适的风景,隔
绝别墅外的一切喧嚣。要说有何美中不足,就是关山只准备了洋装,却没有找到相匹配的
鞋子。
手持一杯红酒,倚在门边聆听片刻,关山方才走到她的身边。
这几天,他们看似正常交谈,实则透过提问交锋无数次,结果谁都没有在言语中露出
破绽。说个话都要提心吊胆,既不能说谎,更不能让自己的落点曝光落入下风,说不疲倦
是骗人的,多亏他天生是个好胜乐于挑战的人,才能陪这个女人玩下去。
见祝永晴的目光始终不在自己身上,好像不将此曲弹奏完毕绝不停歇,他倒也乐于继
续安静地当个听众,只是内心禁不住产生一种感觉,自己依然搞不懂这个美到朦胧的女人
。
打从游戏一开始,她就完全不曾提及输赢可以讲什么条件,甚至连游戏规则本身都没
有讲得很明白,她就毅然决然跳进这个坑,莫非她本身享受的也只是刺激的过程,而不是
最后的结果?
说不定,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思及此,一首乐曲正好结束,他将那杯红酒递给她,“喝吗?”
她摇头,“我滴酒不沾。”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他低头欣赏她白晰的裸足,琴声的余韵如海浪,浸
润着眼前的美景,“但是,夏天已经过了。”
“看不出来你对古典乐也有兴趣。”她颇感意外地微微一笑。
“这一题很简单,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样简单。”
“嗯……”她低头沉吟半晌,随手又弹了一段曲子,风格同样抒情委婉,恬静中带点
忧伤。
“舒伯特的《小夜曲》。”关山说:“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你都听说了?”
“嗯。”祝永晴收回手,淡淡道。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弹这些忧郁的曲调?”
“我只是怀念过去的时光,包括灾变前的生活,还有灾变后和他们一起生活发生的趣
事。那些伙伴中有两个孩子,一个对植物的花语很有研究,另一个对动物……不,只有是
生物,他都感兴趣。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吵着我们听不太懂的话题,偶尔才会达成
共识,譬如植物比大部分的人类都更懂得欣赏和享受音乐这一点。”
花语和音乐吗?关山忽然道:“严信把你拿走押花的事告诉我了,东西在哪?”
她随手一指,角落的书柜上有一本书横躺在那里,显得特别突兀。
关山走过去,放下酒杯,从书中抽回押花。
“小叶马缨丹。”她说,“听说它的花语是‘严格’。”
“严格?”关山凝视手中已然干燥的花和叶。印象中,它开在某人身上的时候,数朵
小花丛聚一枝,紫得娇艳可爱,未曾想过有这样的花语。
猜想他应当还有耐心继续听下去,祝永晴遂又道:“我那位很懂植物的伙伴说,小叶
马缨丹是很容易繁殖的植物,但为什么花语是‘严格’呢?虽然说,‘无论在多严苛的环
境中都能生存’这样的解释也说得通,但说到花的本身,应该是对自我的要求够严格,才
能适应各式各样的环境吧。”
“你看起来就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关山不以为然道:“在世界灾变前,你懂什么叫
‘严苛’?”
“如果你对我的事情有兴趣,不妨做个交易。”她说,“我说说我的过去,接下来再
换你说。”
关山沉默了,打从他成年伊始,便鲜少向人提起自己的过去,纵然是他最信任的严信
,也仅知道一点表面皮毛。毕竟对他而言,内心的创伤等同自身的弱点,不能轻易暴露的
。
然而,开在某人身上的小叶马缨丹竟然有这样的花语,和他的回忆高度契合,真的很
不可思议。因为不曾向人倾诉,那些烦心的事已成梦魇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
如果祝永晴是一个好听众,甚至能回馈更多出乎意料又符合他心意的话语,那么与她说说
也未尝不可。
更重要的是,她方才并未明白规定他必须透露自己的过去到何种程度。他大可以先听
她说完,再决定眼前这个女人值得自己吐露多少事情。
斟酌良久,他最终道:“好,你说吧。”
她微微一笑,“我们兄妹是在双亲的期待下出生的。但所谓的期待,是期待我们继承
他们的事业,继承他们的思想,继承他们的任何决定,还有那个在别人眼中十足完美的人
生。”
“小时候,我和我哥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学习才艺,无论是在学校取得好成绩、在校
外赢得任何比赛,还是在大人的应酬场合上表演,都只是为他们挣点面子,做得好是应该
,做不好就等著被处罚。没人在乎我们遇到什么挫折,就连生病的时候,得到的也不是关
心的问候,而是没能继续学习的责备。”
“每天晚上,我都会跑去我哥的房间,互相诉苦,就像两只互舔伤口的流浪狗,呵。
每次与同侪聊到家庭,我都很疑惑,为什么别人口中的温暖亲情,都和我们所知的不同。
”
“大部分的父母都会选择把最好的留给孩子,是为什么呢?因为怕给得不够会被孩子
埋怨、希望孩子足够优秀让他们可以和别人比较、把自己没能做到的事交给孩子去完成…
…扣掉这些,剩下的才是爱,而双亲的爱小到让我看不见。”
“像我爸妈那样的上流人士,自然有所谓的世交。有一年,我妈带我去拜访她的朋友
,她指著屋主的儿子,说这人以后就是我的丈夫。没多久,这个所谓的‘未婚夫’就把我
带去他的房间,想要逼我和他上床,当时的我才十六岁。后来你猜怎么样?我抓到机会一
脚踢向他的蛋蛋,他的惨叫声大到所有人都听得见,但是当所有大人都上楼的时候,他根
本不敢坦白想强暴我的事。”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被处罚,这些年累积够多的痛,我已经习惯了,唯一庆幸的是,
这件婚事最后告吹了。在那之后,我开始学会反抗,父母希望我到国外留学,我就选择留
在台湾;无法选择学校,就加入我向往的戏剧社;应该参加的各种比赛,我和我哥都一起
找借口翘掉了;不管是他们介绍来的,还是主动缠上我的追求者,全都被我恶整一遍。”
“直到两年多前,我遇到纪衍良。你以为我是为了在这个世界生存,才勾搭上他那样
的男人,这个想法并不对,但也不完全算错,因为从我俩相遇开始,也就是世界尚未灾变
的时候,我就一直主动向他示好。”
“一开始我也没打算对他动真感情,只是单纯想找一个我父母绝对会讨厌的对象来恋
爱,后来发现我们在某方面算是同一种人,让我产生归属感,这种感觉才又慢慢转化为爱
情。”
听她谈及那个男人,关山不知为何,内心有些不是滋味。他的手指抚过她光洁的肩颈
,像是触摸某个易碎的艺术品。而她也好像在享受一般,暂时止住话题,任由他抚摸。
他想起数天前问她是否还是处子之身的时候,她曾直言自己并不在乎那一层膜。那时
他还以为,一个真心不在乎贞洁的女人,迟早会用自己的身体主动勾引他,来换取社区中
更高的地位,或是平安逃出去的方法,但她没有。从一开始逼她来看活春宫,她的反应就
冷静过头。
如今看来,她是喜欢别人照她的游戏规则走。
受到家庭影响,她成了控制欲强的女人。
至于她的游戏规则是什么,他不清楚。
过往用来对付其他女人的招式,在她身上大概都行不通。一旦惹恼她,或是粉碎她的
生命或是傲气,或许他这辈子都遇不到其他能与之媲美的女子。
“你提到姓纪的这个前男友时,语气好像不太一样。”他试探性地问:“其实你现在
还爱他吧?”
“爱。”她终于转过身来看他,只是这个字的语调特别高,让他一度以为她使用的是
疑问句。只听她继续说:“我爱他的单纯,还有对我的痴情。但现阶段比起爱情,我更想
考虑的是生存的问题。”
“看来我唯一的优势,是掌握你的生存大权。”他自嘲道。
她笑了笑,忽然起身,柔荑般的双手轻勾在他颈后,一下子拉近彼此的距离,“我和
纪衍良是同病相怜,你呢?”
“他也有很好的家世?”他其实暗中调查过纪衍良,发现他的出身好像挺普通,甚至
说很差也不为过。而且,他的谈吐修养并不好。
她摇摇头,“他也有让人头痛的父亲,我们都缺乏且渴望亲情。很多人啊,都是花一
辈子的时间在治疗儿时受的伤。”
后面这句话,像是敲开他心里的一块砖,让他想起儿时也伤害过他的亲人。
“你还有一点赢过他,知道是什么吗?”她打趣地问。
“不知道”这三个字说出口会伤害自尊,所以他命令道:“你说。”
“这些古典乐曲的名字,他回答不出来。”她的一双明眸直勾他的魂,“这几天,我
好像开始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些女人会如此乐意跟你上床。你的魅力,确实足以吸引她们
。”
“哼。”轻应一声,他忽然搂住她的腰,捏住她的下颔,粗鲁地吻了她。
在知晓双方都无法说谎的前提下,忽然得到她的认同,他的内心不由声出一股优越感
。尤其是,他的出身其实也不怎好,可他努力提升自己了,这便是他与纪衍良的不同。
“你的故事还没说完。”深吻后有些不舍地离开她的唇,他在她的耳畔低沉问道:“
所以你的父母后来怎么了?”
“我爸变成活尸,咬了我妈。我哥打破老爸的头以后,我亲手拿刀刺穿老妈的心脏,
再捅进她的脑。听明白了吗?她当时还没死,可能还有救,但我选择直接给她快活。”
他眉梢动了动,想起自己让严信告诉她,方孝贤和孙雪英被他们刻意引来的大批活尸
追杀,这种情况下通常是无法活下来的。没说的是,他们其实也不知道那两人最后是死是
活,但她根本懒得追问。
他原先还想当着她的面嘲笑纪衍良的,这家伙先是被女友无情抛弃,接着与他一同玩
抽鬼牌游戏的伙伴又丢下他开溜了,简直是可悲又可怜,可惜此刻看来,特别提起他的事
情没什么意义。
扯起嘴角笑了笑,他还未及思考是否该刷新对祝永晴的评价,下一秒,她竟主动在他
唇角轻啄一下。
“现在,你问完了吗?”
“问完了。”说罢,他将她搂得更紧,吻得更深。
缠绵的过程中,他一度想伸手探进她的裙底,或者干脆褪去她的洋装,却又不想冒险
惹怒她,所以仅是试探性的增加这个吻的时间与力道。
她到底是没有明说,她是不是被他的魅力吸引的女人之一。
这一吻的力道太强,逼得她身子后退,最后撞到琴键上,发出突兀暴乱的声响。她想
寻找施力点,又无意间在琴键上压出慌乱的杂音。
最后,她直接伸手推向他的胸膛。
此时他才看清楚,她原先盘在脑后的秀发已然散开,美丽的青丝垂在肩上,稍稍遮掩
了诱人的肌肤和锁骨,说明她方才的挣扎有多无力。
他也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一点楚楚可怜的模样,而不再是如此似云像雾,捉摸不定,这
令他有些得意。
“今天先到此为止。”她用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唇,“看你一脸扫兴的样子,不会是爱
上我了吧?”
面对如此直白的提问,他并未回答,只是深深看她一眼,然后撇嘴一笑,拨开她的手
指,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倚在琴身上,微抬起一只脚,轻轻地晃一晃,像极了玩得意犹未尽的孩子。
他输了。
按照当初说的,拒绝回答问题的人应当算是输家,不过她可没打算说白,反正这场游
戏的输赢从来不是她最在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