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声音(8)
日子过得很快,我忙得晕头转向,一个人要打理这么大的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我终于有空档坐下来好好放松喝杯茶吃个点心时,我已经在这栋房子里待了快一个月了。
从我踏进阿才他家大门后,我就没再踏出去过。
阿才他家的食物多到足以让我撑过世界末日,除了厨房里我早就知道的六坪大食物储藏间和三个600公升冷冻柜外,我又在地下室找到了一个塞满食物和生活用品约五十坪食物储藏间、好几个水槽和燃油槽与发电机、两个塞满冷冻食物的十多坪大冷冻库、两个酒窖、一个左右摆满冷冻柜的约20公尺长走廊。
庭园里那个工具间下面还有个地下室,地下室里还有更多储藏间、柜子、水槽和燃油槽与发电机。我开了几个储藏间和柜子,也都塞满了食物和生活用品,但我太忙,没时间去确认到底有几个储藏间和柜子。阿才他家含阿才在内只有三个人,这些储备物资多到几乎可以说是疯疯癫癫的了。
我不是没想过要离开,从各种角度而言,未经允许在别人家到处乱碰东西都是很没礼貌的一件事,之前紧急状况就算了,但之后就实在没什么继续在人家家里待着的合理理由,更别提这房子还是一栋怪物屋。
我拿到海螺后确实原本有要离开阿才他家,然而,很诡异,我怎么走都找不到那道锻造双开大门。我被困住了,而这件事绝对和这栋怪物房子有关。我回厨房找那本手册,才发觉在未经我本人同意的状况下,我莫名其妙成为了这间怪物房子的“管理员”,然后,阿才他爸妈都挂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因为那本手册第一页“现任管理员”那栏写着我的名字,而阿才他爸妈的名字在“前任管理员”那栏。“前任管理员”字段的名字后面都有个括号,括号里写着“已不存在”、“殉职”、“不适任已强制辞退”或“已交接退任”,而阿才他爸妈名字后的括号中写着的是“已不存在”。
看来这栋房子是我的了?不,应该这么说——我是属于这栋房子的了。
我之后其实有找到出去这间怪物大宅的方法——“外出申请单”,就附在手册后面附件那,撕下填完后投到庭院里众多信箱的其中一个蓝色信箱中。大约两三天左右,我就会在餐桌上那个信件篮里找到一个淡蓝绿色的信封,信封里有我投出去的“外出申请单”。附件撕下来之后大概几个小时内就会再“长”回来,我申请了好几次,然而目前我从没在“决议结果”那栏得到“驳回”以外的回复。
我花了不少心力才逐渐上手管理这栋房子的各种任务、禁忌和规矩,这些任务说起来都不难,大概都是几点之前一定要把什么放到哪里、经过哪里或听到什么时不能怎样怎样或要怎样怎样之类的。房屋的整洁打扫不是我的工作内容,那些基本上房子的“小精灵”会处理好。
我的手机坏了,所以我用阿才他家那台平板下载了任务管理APP,设定了该做任务的时间表和闹钟。由于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看来也没谁会进来,所以我干脆把注意事项写在纸上,贴在该注意那些注意事项的地方,整间房子到处都贴满了纸,和国小校园布置一样到处都是标语。但我注意到有时有几张纸会不见,也许是打扫房子的“小精灵”弄的吧。
而迪埃内塔——就是那团液态外星蟾蜍,它似乎不必在乎那些规矩,或该说有些规矩它毫不在乎,有些规矩它遵守——出于“礼貌”。
“我对无谓的冲突毫无兴趣,”它向我喀喀笑道:“礼貌是避免无谓冲突的好方法。”
顺带一提,我觉得“迪埃内塔”不是那团液态外星蟾蜍的真名,我曾和它确认过我有没有叫对它的名字,而它只是嘻弄地回我说“你叫我什么名字,那我就会是什么名字”。
——总之,在被强迫与这个怪物大宅相处将近一个月后,我已经逐渐熟悉上手和这栋大宅相处的的方法了。虽然没到倒背如流,但至少够我坐下来喝杯茶和吃点心。
我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想看看有没有关于我的新闻的新进度。
前几个礼拜,关于我的新闻可是满天乱飞。
不良少年斗殴后集体失踪——鰗鰡、狗熊、狗熊带来的那一帮人,还有我,都失踪了,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很满意之前媒体对我的报导,我不知道电视台记者是跑去采访了谁,但关于我的部分绝大多数都错得离谱。媒体报导以我为首的集团向人勒索,恶质到把人都逼到转学了,鰗鰡和我因分赃不均起内哄,相约斗殴后人间蒸发。然后有人推断之所以会集体人间蒸发,就是因为我失手把人打死,畏罪潜逃,带了一帮人去山上还海外要成立犯罪团伙还什么的。
我还看到过关于我的专题报导,大概被认定是个坏人就没了隐私权吧——一堆不知从哪里来的“可靠消息”、匿名变音的受害著与目击者、绘声绘影的示意影片,惯窃、斗殴、勒索、欺压、放火、虐待动物等等等等,真假混杂,我多了一堆有的没的“丰功伟业”。别说别人了,要是那些报导看多看久了,连我自己都要开始怀疑自己。
媒体不知怎么找的还找到了我的养父母,从我国中搬去住宿学校之后,我和他们一年大概只见三次,更少,老实说,我连他们现在实际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实际上他们也不想让我知道。我的养父母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不知向谁道著歉,我胃里一阵翻搅,明明什么证据都没有,却搞得一副真的是我的错的样子。尽管这状况发生过很多次,但我依然感到恶心。
总而言之,一切乱七八糟,这些事情我感到非常不愉快。
也许我待在这栋怪物大宅里当管理员也是有些好处。“鰗鰡”变成怪物的那一天下了大雨,大雨破坏了很多证据,那天很多电子仪器也因大雨出了问题,导致这个所谓的“集体失踪”事件找不太到相关证据。然而就算我没因为这个事件被干嘛,这阵子我被掀了这么多事出来、安了这么多事在我身上,不论真假,激起了这么多的群情激愤,我下半生大概也不可能平静地过了。
但,或许这些事也没我想像中严重。
我今天电视转台转了好几次,都没再看到什么关于我的新闻,只有新闻底下的跑马灯闪了几句,这近一礼拜大众的注意力早就都不在什么集体失踪事件上了。
世界范围的异常降雨与干旱、
远洋渔船失踪、
大量企鹅向内陆迁移集体自杀、
火山喷发不明物质污染水源与云层、
跨国跨文化的集体噩梦、
——现在大众关心的、当头热议的是这些事。
我啜了一口茶,上个礼拜还一讲再讲的话题,这礼拜就只剩下边缘零散的几句话,大众健忘又喜新厌旧,激情一直都在,但投射的目标一换再换,也许,我还有机会回到平静的生活。
不过,就算人类这边解决了,怪物的那边又是另一回事。
新闻的内容开始重复了,我关掉电视,起身,去找迪埃内塔。
迪埃内塔在收藏室旁的一间房间里,我开门,它又灰又绿又红又蓝的黏液身躯填满半个房间,众多小小的红色眼睛盯着数个包著保鲜膜的萤幕,数道黏液从它身躯伸出,套进橡胶厨房手套里按著游戏手把和键盘,喀喀答答,迪埃内塔一如往常地在玩着线上游戏,就跟它这几个礼拜以来一直做的一样。
我对电脑游戏毫无兴趣,了解也不深,但从萤幕画面来看,迪埃内塔同时间玩着至少十种以上的游戏。
这些东西究竟哪里有趣了?
房间没开灯,墙上天花板上挂著的诸多萤幕毫无规律地发出光,光和光交叠闪烁,我感觉有些头晕。
“迪埃内塔,”我伸手开了灯:“你什么时候有空继续帮我翻译‘呼唤之书’?”
“嗯……那就看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弄个萤幕和主机了。”迪埃内塔腾出几只眼睛看向我,三四个裂缝震动发出声音。因为我曾经向迪埃内塔说过它说话让我头痛,所以迪埃内塔配合我从比较少的裂缝发出声音说话。
“你究竟需要多少萤幕和主机啊?”
“我的眼睛很多呀不是吗?”它喀喀笑道:“想玩的游戏也很多。”
我抱胸靠在门框上,阿才他家图书室和书房里的资料和图书馆一样多,其中超过九成的文字我看也没看过,丢到线上翻译也翻译不出来,要是一直得靠这个外星蟾蜍马铃薯,那我大概是到死也看不完那些资料。
“迪埃内塔,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直接看懂那些资料的吗?”
“如果你有我的眼睛的话,那大概可以。”
“那给我你的眼睛。”
所有萤幕的画面同时静止了下来,迪埃内塔放下游戏摇杆,所有的小红眼睛转向我:“你要我的眼睛?”
“对,我要你的眼睛。”我说:“不行吗?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吗?”
“也不是不行,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迪埃内塔沉思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要?”
“现在好了,”我说:“但我得想一下要舍弃掉左眼还右眼。”
“为什么?”迪埃内塔问道。
“什么为什么?”我反问道。
“你为什么要舍弃掉一只眼睛?”
“因为如果我拿了你的眼睛,没弄掉一个眼睛的话,我就会变成三个眼睛了。”
“你为什么不要三个眼睛?”迪埃内塔无数的小红眼咕溜转着:“多些眼睛比较好不是吗?”
“因为我是人类,人类最多只有两个眼睛。”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左眼,我舍弃掉左眼。”
“既然你不要那个眼睛了,那给我你的不要的那个眼睛。”迪埃内塔略微倾身,众多的小眼睛盯着我。
“你要我的左眼做什么?你的眼睛不是看得比较清楚?”是没什么不行,反正我都不要了。
“我一直都很好奇人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迪埃内塔喀喀笑道:“反正我眼睛这么多,其中一只看没这么清楚无所谓。”迪埃内塔身上的裂缝一张一阖,它又灰又绿又红又蓝的黏液身躯不知何时胀满撑满了整个房间,房间感觉像暴涨的水库,快决堤似的。
“我向你最后确认——你要我的眼睛吗?”迪埃内塔倾身向我压近,身上全部的裂缝震动着,发出声音。
那声音如数万语言于空旷大堂中呓语,回音叠著回音,和我昏过去的那晚听到的一样,我脑子阵阵胀痛,头颅里像是有钟在敲击著钟。我感觉得到迪埃内塔愉悦至极,不知道是在高兴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吐出,拉起身站直,向迪埃内塔走近了一步。
如果你要改变现状,那你就必须做出一些改变。不是吗?
“对,”我回看着迪埃内塔:“我要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