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航
渔船在海上载浮载沉,披着斗篷的渔民们打捞著鱼群们将死未死的尸体,开心地大喊
:大、大、大、大,大丰收!大丰收!
海浪如汽油般,浇不熄渔民身上的热情,反而让他们更加沸腾,渔民们挑拣了些流刺
网上没被割死的小鱼,原以为这是有环保意识的捕鱼团队,但鱼钩旋即扎穿了鱼眼,他们
只说:等等还得再抓一群!
●
行政法院离海巡署很远,但是他们还是都喜欢挤在法院门口,不管是家人、情人,还
是一些闲杂人等、记者。
推开大门,就是场游戏,一场传话游戏。
“你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妻子对警务官怒吼,闪光灯啪搭啪搭。
“交代下去,把人找回来。”警务官对祕书耳语,闪光灯啪搭。
“不好意思,这边不要跟拍了,不好意思!谢谢!不好意思!”秘书驱离周边的记者
,走向后门,海巡署长官在边上等待。
“署长好,是这样的,麻烦这分名单上的人最好都要找回来。”秘书递给海巡署长官
一叠纸张。
“当然,不过这种失联情况恐怕……”
“这样当然好,尸体,失踪,没有活的。”秘书留下这句话后便急急忙忙返回前线替
长官应付媒体。
署长离我们不远,转身便开始交代身后事,他身后的事。不过那双眼睛直视著队长,
似乎有什么事情得直接交代给他。那群跟在西装笔挺身旁的秘书总穿着窄裙,就像秘密总
给人许多诱惑,署长看过去的眼神就像要把她扒开似的。
“我告诉你们啊,名单上的人都要找回来,这种船难八九不离十都是死人,名单上的
尸体最好都要带回来。”
“那活人呢?”我问道。
署长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周围的人都认为这是白目的行为,但署长他并没有受到干扰
,继续交代著。
“如果巡舰上的冷冻舱塞不下,按这张名单的顺序,塞不下的就甭带回来了。”
提手礼后,队长带队离席,署长则像松了口气,重回镁光灯下的舞台。
行政法院的长廊上,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多问了句。
“队长,那生还者呢,怎么没交代?”
“不会有活人。”他冷冷地说。
“不是啊,我是说万一。”
说完,差点儿撞上队长的背,幸好煞车拉得紧,只是鼻尖轻搓了一下,队长高我半颗
头,气势凌人,一转身我就能瞅见他张狂的鼻毛和像是钟乳石般的鼻屎高悬洞口。
“邮轮原航线到对岸要二十天,他们离岸十五日便断联,政府在十天后的今天才批准
海上救援,依巡航舰的速度追上他们至少再十多天,等我们找到的时候,粮食已经超支太
久,况且我可不觉得我们能在茫茫大海上马上找到船支,不要用你那小儿科的脑袋来看搜
救这档事。”
“但他们不是有两艘渔船随行吗?”
听到这句话,队长似乎有点惊讶,但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早就明白。
“你从哪知道的?”
“就搜索件下来的时候发的明细单上有写啊。”
“哈,”他尴尬地笑了声“没想到这年代还有人会把那种东西看完……不过若没事也
早该到航线终点了,但对岸接洽点始终没接到人,而且这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情了。”
我不甘心地追问道。
“我详细看过我们要派出的船支,三艘都是放尸体的冷藏舰,为什么不多派一艘空的
救援舰?”
队长挥了挥手,示意让其他队员先到院外。
只身将我拦了下来。
人们逐渐走出走廊的尽头,剩余的阳光吞噬了队长的脸,只留下一幢模糊的黑影在背
光中说明。
“那艘豪华邮轮上不是高官政要就是达官显贵,你不需要管这么多,再说,署长给我
们的人力就你刚看到那十多个人,那可是百人游轮,再多派三艘空舰也载不完。”
“队长,那如果真的还有很多幸存者……”
他沉了沉双眼,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只撂下句话。
“那你就祈祷不要有幸存者。”
话在耳边悬宕许久,你感觉他不是那么的无情无义,却也不可能是纯粹的善良,就好
像只是个不想惹麻烦的自私鬼。
队员们在车上静待,一出法院,队长便被屈身屋簷下的街友一把擒住了裤管,吃了个
踉跄,还未等脚边的他说些什么,怒气上身的他便一脚踹了下去,随即拉起街友泛黄的衣
领。
“搞清楚身分!”
一拳朝干瘦的脸颊撞了下去,似乎是直击脸颚骨,队长的手指突感一阵剧痛的反作用
力,羞愤地他再往街友肚子送了一拳,直击软肋,甚至肺腑,就像是他总对人说的那样,
搞清楚自己的身分,你是无能为力的。
“不上进的社会败类!真不晓得怎么有脸缩在这里,”边说还甩了甩疼痛的手指,对
侧在后头的我说道。
“走吧小刘,回署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当我俩错身,忽然间,街友又猛地拖住了队长的脚,害他差点摔跤。
“你跟我有什么不同,甚……么身分?”街友大喊著。
稳住身体后,受训过的队长这次不仅扯著街友衣领,连带将其整个身躯提至半空。
“跟你有什么不同?”
队长轻轻一笑,下颚夸张地摆动。
“我有老婆、有小孩,有工作,还他妈整天救人,赶偷渡客,”话没说完,似乎也积
了许多怨气,也许是来自于口中的家庭或是财务,又或是署长的压力,队长把气全出在那
名满脸伤痕的街友身上。
“……还得应付你这种人,这种废物!这种垃圾!”
参差不齐的胡渣中喷出了几颗老早就揪不住肉龈的泛黄老牙,但街友却仍一副吊儿郎
当地苟延说著。
“你要去救……谁?为什么……不救我们……”
说罢,他便失了声,徒留眼白与血丝,望着苍蓝的天际与白云,冷艳的法院墙垣、刺
眼的绿树红花,没有光的反射一切都将黯然失色。
队长赶紧落下手中瘫软的身体,屋簷下还有几个街友,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把满
脸血迹的同伴拖回阴暗的骑楼,队长从领口抽出条手帕,把肮脏的血迹抹除后便随手扔掉
,地上的血迹在烈日下,一下子就晒干了。
后门的车队刚启程,前门的记者便搞完他们想要的新闻,每个人收拾装备,鸡群似的
急着离开,却被门边突然出现的三、四个流浪汉挡住了半边去路,其中一个记者才刚问出
个话。
“欸你看,他们,他们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要说?”
“这类的新闻够多了,太多会疲劳,走了走了。”便被身旁的摄影师打发著上车。
随着引擎声响起,记者们一下子就跑光了,偌大的院会人去楼空,那几个流浪汉见没
人理,又回去照看受伤的同伴,他垮著下颚,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就像是鼻子被碎骨烂肉
给堵塞,挣扎地说著话,又抢著呼著那口气。
“我、我们,救不了……他……们,救……不了……”
●
海岸的景观是多变的,海巡署的外海只是少了渔港的腥味,其他还是一样的,南风一
样黏腻,海况一样多变,港石一样充满人为的铁锈和海水沁染的藓苔,随着出航的距离扩
大,逐渐能看见远处的另一头海岸,上头充满度假的人群,防晒乳的香精几乎能盖过盐粒
的鲜臭,贴著浪的冲浪客,裸露的介绍看板。
明媚的海岸风光与边缘巨岩下漂浮的垃圾,渔船落下的塑胶渔网是显得多么的格格不
入……
三艘巡航舰与潜水客艇刚好搭在同一条短航线上,还有几艘返航的小渔船,乐闹的客
艇总是较为夺目,客人们与教练热切地向我们打招呼,行径途中,还能听见他们介绍著些
耳熟的环保教育,诸如塑胶垃圾和鲨鱼共游的议题等等,不过对来访的游客来说,他们似
乎对身上的钢瓶和装备更有兴趣,因此那些说明也如同虚设。
我依旧好奇地朝对头问了句。
“你们潜多深啊?”
“二十公尺!”几个女性游客异口同声地喊著,手也不忘跟着比出了二十,而后头几
个跟着起哄的男性则在她们身后用拇指和小指比著六,就像是佯装恶魔的触角般,似乎很
是兴奋。
我从没想过潜水能这么兴奋,也许是过去潜水搜救的经验,在深潜找寻难船的过程中
,往往是超过二十公尺的,那里阳光进不了,只能用强力探照灯搜索海床,沿途忽暗忽明
的情况与鬼屋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海洋,可比一间屋子大得多。
还没多想,他们的船便停了,而我们有更长远的航程。
说时迟,意外来访的突然,其中一艘航舰的螺旋桨发出异音,船上的同事们赶紧按停
马达,队长在中间的航舰上指挥,却在海里打捞上一摊破裂的塑胶渔网,队长利眼向后望
去,那几艘小渔船已远在港湾内,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螺旋桨受损的船支先行返航检修
。
“队长,没事吧!”我在副舰上问道。
“没什么大事,但让他们先回去检查。”
这样我们又少一艘船了,我的心中暗自惴惴不安起来。
“这趟航线长,保险起见。”
没想到还没正式出航,就已经折返了一艘船及几名同事,看来这趟搜救之旅不会太平
顺。
●
沿着艘豪华邮轮的航线,两艘巡航舰在海上已航行了近一个礼拜,在海上待那么久,
大家的心情都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不过在总如一日的海景下,终于迎来新的面目。
夕阳的倒影下,依稀遍布的石礁,偌大的海平面,本该是一碗美丽的咖哩粥,却隐隐
飘来一股难闻的腥臭。
“这就是航线上最可能出事的礁石海域吗?”
“虽然是这样,但邮轮体积很大,应该不可能一头撞进去。”队长肯定地说道。
海面上突起的暗礁五花八门,有的只有一个人能坐的大小,有的却比船还大,但也只
有这几公里是礁石地带,倘若邮轮是从外围绕过应该是能安然无恙。
“虽然巡舰小,但直接进去太冒险了,我们分别从礁石海域外围两边绕过去查看,小
刘,另一边就交给你了。”队长即刻分配任务,每艘船上包括船长各有六个人,在一片茫
茫汪洋之上。
礁石带的左右两侧基本上是没有区别的,不过除了在分道航行初期能在礁石缝瞧见彼
此的船只外,大概十分钟后,就像穿进了森林一般,夕阳西下,夜幕如期降临,温度缓缓
下降,也带起了淡淡的雾气。
巡艇轻快地在海上驰骋,三个人去船舱备眠,另外三个人负责在船头打灯巡逻海域、
控制行向、以及和另一艘巡舰保持连络。
“妳是不是没准备手帕给我啊?我到处找不着……”队长正用卫星电话和老婆联络,
不过电话对头似乎是个胆小的女性,只是一直忙着道歉。
“算了,我还得忙,妳先带小孩洗澡上床吧!”就像交代佣人般,虽然在署里,大家
对于队长总是一副好丈夫好家庭的印象,在扣上电话前,一丝噪声从耳里扩散,随即,船
身的速度缓了下来,察觉到不对劲的队长,不耐烦地丢下电话后,便快步出船舱。
正当他要想使唤著谁时,操控探照灯的船员却率先喊了他。
“队长!队长!”
当队长换上雨鞋,走到浸湿的甲板上,海面与周围的空间是黑暗的,只有探照灯照着
的船边和微亮的星光点缀著天际。
海上载浮载沉,那是颗浮肿的人脸。
“你去叫其他人,顺便去机房拿打捞器具!”
海床隐隐颤抖,能感受到洋流的蠕动,但那颗仰望星空的腐败人脸却像似被什么拖行
一般,与巡舰本身越离越远。
“快!”队长对驾驶舱的人大吼一声,并爬上探照灯台,“有看到吗?我灯照的方向
,用十节的速度我往照的方向行进!”
船身以每秒约五公尺的速度前进。
“十五节!不不,二十节!有东西在拖着!加到三十节!”
暗夜中,船速渐行渐快,本该侦查照明的探照灯如今锁定在那张人脸上,丝毫没有注
意邻近的礁石,猝不及防地碰撞,让船上的船员们纷纷倾倒,幸好船只没有翻覆。
队长稳了稳身子,尸体就在离船不远处,这时驾驶舱传来噩耗。
“队长!引擎故障了!”船员喊道。
不知是见猎心喜还是想赶紧完事,队长立刻要其他另外两人放下小艇及带上打捞器材
,并吩咐剩余人员准备好冷冻舱,他要亲自去捞那具浮尸。
他们皆戴上探照灯帽,三个人乘着一艘救援船橡皮艇,船上的大灯就照着那副尸体的
位置,仅仅不到三十公尺的距离,队长急忙地打理好一切,发动马达,就在尸臭和著海咸
逐渐浓厚,他和队员在快艇上换了位置,就怕队员损伤那副珍贵的遗体,毕竟长官最想见
到的就是一具完整的遗体。
捞网触动海面,与船速撩起涟漪,却见尸体离开大灯光圈,两名队员虽感到不对劲,
但队长却说:“快点,再快点,就是太慢了,赶快就结束了!”
他们下意识地加快马达,却不知不觉已离船舰近百尺。
“再快点!”
“可是,队长!”
“快点!”
等到两名团员望向身后已近一片漆黑。
“捞到了!我抓到了!”
内心松了口气,当两付光线回首,照在网子端上的却仅是一颗浮肿的头颅,这时他们
才恍然大悟,身体应该跟着浮在水面上的,但后颈的反光立刻让三人察觉到上头有条扯著
脑袋瓜的鱼线,灯源循着线头至线尾,那是一艘渔船,足足高橡皮艇好几尺,船上似乎人
声鼎沸,背光的暗影窜动,那条线接在一把钓竿上。
钓到了。
钓到了。
“还有这么多生还者吗?跟小刘副队长说的……”当后头的队员不自觉得说出副队长
时,队长却斩钉截铁地狡辩道。
“哪里有很多?不过是天色暗了看不清,能有多少?”
旋即,三人听见有人从渔船上跳下水。
队长用力一扯,人头从勾线上脱落,他略带愤怒地按著上头的开关,伸缩杆开始收缩
,似乎急着想见那份象征战利品的头颅,而身旁的两名队员听见越来越多跃水的声响,急
忙拿起艇上的扩音器向着眼前的黑暗广播。
“大家好,我们是搜救队,请大家不要慌张,我们的主要搜救舰就在不远处,请大家
不要慌张,遵守秩序!”
伸缩杆上海水滴滴喷溅,又顺着光滑的铝面滑落,直到腐臭和血水交汇,大大的网子
上裹着小小头颅,映入眼帘的容貌惊人,却也惊不得那些看惯腐尸的救难队。
‘你记得你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什么吗?
你找得回你最初的印象吗?
不是你忘了,也不是不曾存在。’
哪里来的呼唤,直直灌入队长脑门,人们常说海马回对人类的记忆拥有一定的控管权
,而当这份权力被他人夺取,也就能轻易造成认知失能。
他们首先面对的是一串如同蜂鸣的震动,新鲜的海水洒在脸上,尚未意识到那艘渔船
和橡皮艇的距离应该没那么近,水中窜出的利刃就贯穿了皮艇的马达,第二刀从右脸的脸
颊通到左脸的眼窝,然后一双布满鳞片的锐利指头挖入可怜牺牲者的锁骨,从脆弱的表皮
粗鲁地往左胸处蛮横一抓,将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给活生生掏出。
扎穿脸颊的长刀缩了回去,失去灵魂的船员低下头,头上的灯帽滑落,方明朗了那些
来者的面目。
他们身形怪诞,全身布满青鳞绿皮,一只肥厚的丰唇里填满利牙,他们的头如同鹅卵
,两旁鼓著鳃,鳃毛上充满鼻涕似的黏液,还有那双眼睛,大概是人类的十几倍大,就凸
在左右两侧,不时抽动着,警戒著四周,各个样貌大同小异,还有一只捧著那颗浮肿的人
头问道。
“这、这、这,这还能吃吗!?”鳃离水后总会先震动个起次,沥干水渍的动作让他
们说话听起来就像叠了好几个字。
“当、当、当,当然能呀,只是比较不新鲜啦!”
●
“队长他们去了快一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搜救舰上剩余的船员们此刻还未意识到任何危险,毕竟大海由人类统治多年,他们担
心的或许是海盗和非法走私,或是那些海上劳奴的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