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过后，钟老师家附近的路灯同时一起熄灭，只剩几间民宅的灯光在宽阔的稻田中
亮着。
我们将车子停在离钟老师家约两百公尺外的地方，那些灯光在我们的视觉中一盏比一盏还
要遥远，我们的车子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中一样。
因为担心引人注意，所以我们没开车灯，引擎也没发动，只是默默地在车上等待着。
我们到底在这里等什么？车上的四人都不知道答案，但我们每个人都有了觉悟，那就是钟
老师如果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我们，甚至连师母也被他瞒过去的话，那我们今天的到访，
绝对会逼他为了这个祕密，而做出下一步的行为……
附近民宅的灯光像是早就约好似的，在九点半左右一起熄灭，包含钟老师家的灯也是，看
来这附近的居民都是跟钟老师差不多年龄的长辈，大家都很早睡，为了配合他们的生活作
息，这里的路灯才会这么早就暗掉的吧。
佑宸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半睁着眼说：“钟老师他们好像睡了耶，要继续等吗？”
此时的我也有一定的困意了，虽然现在的时间还不到十点，但周遭的环境实在太安静了，
风吹过稻田的声音更是大自然优秀的催眠曲，坐在车里什么事都不做，耳边光是听着稻田
的声音，睡魔就会占据整个脑袋。
车上的广播音乐虽然有开，但怕引起别人注意，音量只能转到很小声，结果造成反效果，
让人更想睡了。
再看逸群跟仕奎，除了仕奎还有精神外，逸群看起来也在努力跟睡意对抗。
“先等到凌晨再说吧，要是我们因为现在离开而错过什么的话，回去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用力咬住嘴唇，试着用疼痛驱赶睡意：“一个人的祕密被触碰到的时候，一定会马上
把秘密转移到更隐密的地点，转移的这段时间就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时候……我们再等等
看吧。”
佑宸将下巴抵在方向盘上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他只要把眼睛闭起来，应该会马上陷入沉睡
吧。
还好，最有精神的仕奎挺身而出说：“你们先睡一下吧，钟老师这边我先看着，如果他有
出门或是其他行为，我会马上叫醒你们。”
看来因为当警察常值夜班的关系，让仕奎的时差可以随时转换，熬夜对他来说应该是家常
便饭吧。
“那就拜托你了。”
知道有仕奎帮我们挡着后，佑宸马上闭起眼睛，下一秒就发出了鼾声，我跟逸群一开始还
试着保持意识，但在睡魔爪牙的侵袭下，我们两人很快就无力招架，低头打起了瞌睡。
******
铃声响起，应该是午休结束的钟声吧。
我趴在桌上醒来，双手被头部压到失去知觉，脸上也觉得麻麻的，往脸一摸，发现桌子的
木纹被印在右脸上了，我赶紧又趴下去，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出糗的模样。
“来不及啦，我已经看到了。”
前方的座位上，传来一个在记忆里很陌生、心里却很熟悉的声音。
我将印有木纹的右脸藏在手下，并瞇着眼睛偷瞄对方。
燕彤从前座转过头来看我，她那张圆巧可爱的脸庞真的很像当时刚出道的张芯瑜。
……咦？
等等，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个描述我之前好像有用过，我记得不久前才我讲过类似的话而已，是对谁说的？而且我
根本没在追星，连张芯瑜是唱歌还演戏的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用张芯瑜来形容她？
“别装睡了，快点起来。”燕彤用手把我戳醒，说：“你看，我跟她的脸有没有很像？”
燕彤拿出张芯瑜的专辑摆在自己的脸旁边，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快说我跟她很像、快说我很可爱、快称赞我，她那双大眼睛不断传达着这样的讯息。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指著那张专辑问：“她是谁？”
“小小瑜啊，你最近都没看电视吗？她的歌一直在播耶。”燕彤从嘴边哼出一首歌，不过
完全听不出来在唱什么。
燕彤喜欢听歌，但她唱歌是出名的难听，一年级班游的时候，全班同学曾经在游览车上听
她唱过一次歌，然后“不能让燕彤拿到麦克风”就变成了我们班之后的保命原则。
燕彤现在哼的歌一样是五音不全的，张芯瑜本人要是听到的话，一定会气到跑过来把专辑
抢走。
但是很奇怪，燕彤现在哼的歌并不难听，虽然明显走音了，但是一点都不难听。
如果可以，我想就停留在这个时刻，继续听她哼歌，就这样继续下去就好，时间不要再继
续前进了……
突然，像地震一样，一股力量正在摇晃着整间教室，一个声音彻底撕裂了这个时空。
“剑辉，快起床了！”
我睁开双眼，意识从十二年前的学校教室回到了阴暗的车上，仕奎正在左右摇动我的肩膀
。
此时，我清楚听到了车上广播所放的音乐。
虽然很小声，而且刚好播完了，但我还是听到了最后一句歌词。
那是张芯瑜的第一首主打歌，《闹闹》。
仕奎看到我醒来后，指了一下窗外说：“有动静了，你快看。”
仕奎说完后换去叫逸群跟佑宸起床，我先低头看一下手表，时间是深夜十一点多，然后再
转头看向一段距离之外的钟老师家，一楼出现了灯光，是钟老师还是师母起床了呢？从那
盏灯的位置来看，似乎是茶室的位置，代表起床的是钟老师吗？
大家都起床后，我们一起观察著茶室的动静，窗户上有个人影明显在动，如果是钟老师的
话，他这么晚起床在做什么呢？
在车上继续等也不是办法，我们决定下车，偷偷靠近钟老师家，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线索。
我们由仕奎带队，四人摸黑走在稻田间的小径上，蹑手蹑脚地靠近钟老师的家，这时要是
有巡逻的警车经过，一定把我们都当成小偷通通逮捕吧。
比起担心那些有的没的，我的心思仍停留在刚才的梦境里。
每个人一定都做过那种印象非常深刻的梦吧，就算已经换上衣服出门上班了，但通勤路上
却还是一直想着梦的事情。
刚才的梦境，是真实存在于十二年前的一段回忆吗？
燕彤长得像张芯瑜，这并不是我的主观想法，而是她传达给我的意念，这代表有些回忆逃
过-1的诅咒，深深埋藏在我的潜意识里了。
还有在网咖打CS的时候也一样，我当时也见到了燕彤，而且还是长大后的她。
为什么？难道当时的我做了什么，突破了诅咒的枷锁吗？
张芯瑜，还有《闹闹》这首歌……
网咖，以及CS的枪声……
歌声……枪声……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
-1的诅咒让燕彤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虽然诅咒不允许我“直接”去寻找她，但若是“间
接”透过共同的回忆来接触，则可以暂时脱离诅咒的束缚。
张芯瑜的《闹闹》，以及CS的枪声，就是其中的媒介。
我完全搞懂这点时，仕奎已经带我们来到钟老师的家门口外面，从这边可以看到屋子的门
被牢牢锁上，但院子大门并没有关，我们偷偷绕过菜园，来到房子的侧边。
茶室里的灯仍然亮着，仕奎做出往下压的手势，示意我们蹲下、脚步放轻。
我们听从仕奎的指示，蹲在窗户以下的高度，慢慢朝茶室前进。
就在我们快要来到茶室窗户下方时，预料外的情况发生了。
唰的一声，窗户突然被拉开来，钟老师的头伸出窗户往下看，刚好跟抬起头的我们双眼相
对。
在做坏事的时候突然被抓到，脑袋真的会突然当机，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反应，钟老师
此刻在我们四人脸上看到的，应该全是吓呆的表情吧。
相比之下，钟老师的表情相当冷静，仿佛他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我去开门，你们都进来吧。”钟老师语气平静地说：“动作放轻一点，你们师母还在二
楼睡觉，别吵醒她。”
钟老师说完后又将窗户关了起来，接着房子门口处传来开锁的声音，钟老师真的把门打开
了。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钟老师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但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也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钟老师到底想做什么了。
钟老师带我们来到茶室，桌上的茶已经泡好，茶杯放在每个位置上，但我们四个人加上钟
老师一共五个人，桌上却摆着六个茶杯。
大家一走进茶室就发现多一个茶杯，我们马上用眼神沟通，决定先不动声色地坐下。
钟老师坐上主位后，他先啜了一口热茶，然后将视线缓缓投向那杯多出来的茶杯，浓厚的
忧愁跟哀伤累积在钟老师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变深了。
“老师，还有人要来吗？”我坐在钟老师的正对面，可以完全看到钟老师的表情，也最适
合发问。
钟老师点了一下头。
“老师这么晚还起床，就是为了等这个人吗？”
钟老师选择开门让我们进来，表示他也做出觉悟了，既然如此，我就直接问重点了：“既
然会特地等他……这代表老师你其实是记得的吧？”
钟老师的嘴角无力地往上抬了一下，然后举起右手，开始在空中写字。
我们知道，钟老师写的就是那位被消失的老师的名字。
写完后，钟老师将手放下来，重重吐出一口气，说：“他的名字，叫温志浩。”
说出这个名字时，钟老师转头一一看向我们，然后继续说：“关于班级的那段历史，我并
没有说出实话，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我们各自点了点头，然后一样由我接话：“老师在餐桌上说谎的理由……是因为有事情不
能让师母知道吗？”
钟老师的表情显露出一丝痛苦，并用手在胸前捶了一下，我们怕钟老师的身体突然出状况
，全都准备好随时应变。
还好，钟老师的表情很快缓和下来，他将双手慢慢放到桌上，手掌合十将情绪稍作沉淀后
，开始说道：“那一天我所记得的……除了对警察的恐惧，还有温志浩老师充满恨意的眼
神之外，我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说谎了这个事实。”
在听钟老师亲自说出来之前，其实我们四人心里都已经隐约感觉到有内幕了，毕竟钟老师
会成为班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说，老师你跟其他同学一样，都对警察说谎了吗？”我问。
“其他同学有没有说谎，我不记得了，毕竟他们已经不在我的记忆里了，但我一直记得当
时的痛苦……我从办公室回到教室的时候，沉重的愧疚跟罪恶感让我不敢面对其他同学，
我甚至觉得自己没资格继续活下去了，这种负面情绪诞生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班上只
有我选择了说谎，只有我背叛了温老师……”
当一个人回想起有罪恶感的往事时，往往会避开眼神，不敢直视其他人的眼睛，而钟老师
现在也将头低下来，不敢跟我们对到眼神。
“那个年代要把一个人定罪，只需要一份证词就够了，就算100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指认
他有罪，就算是假的证词，也会变成真的……”
钟老师将头抬起来，神情哀伤地朝天花板看了一眼，然后说：“在餐桌上我没有跟你们说
实话，是因为你们师母的关系，她的父母也是那个年代的受害者，若她知道我也曾是告密
者、背叛者的话，我实在不知道她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我，我现在只剩下她了啊……”
我完全能理解钟老师的心情，因为钟老师跟师母两人现在的生活就是靠着彼此间的倚靠所
支撑起来的，人到了这个岁数，一个能陪伴终生的伴侣是最得来不易的了。
但钟老师却曾经站在害死师母父母的凶手的那一边，师母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对她造
成灾难性的打击，所以钟老师才在餐桌上隐瞒了真相，但我们循着诅咒给出的线索找到这
里来，为的可不是听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但是钟老师，将真相公诸于世，这才是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吗？”
-1诅咒、宇康的失踪、旧校区……线索一路引导到钟老师这里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脉络
。
我用力地说著：“钟老师你也发现了吧？温老师的目的就是要这样啊！他利用-1诅咒不断
给出线索，让我们来这里找你，要的就是你能再想起这件事，坦承以前的错误，向世人说
出真相，证实他的存在，也是因为这样，他才让你一直存在着，不是吗？”
我的每一个句子都在逼迫着钟老师，因为他的选择，-1诅咒到现在还持续影响着后面的学
生，或许那些消失的学生仍好好地活在某处，而对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来说，就算失去了
跟那些人有关的回忆，我们也能顾好自己、继续生活下去，但就算这样……这样活着真的
是对的吗？
凭什么因为以前的一个谎言，就让我们活在错误的回忆里？回忆不只是形式上的记忆而已
，真正珍贵的回忆会影响我们在未来的每个选择，在我们消沉的时候，那些回忆也会为我
们提供动力，让我们有能力撑过每一个难关，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谁也没资格
夺走。
钟老师闭上双眼，叹了口长气，说：“你说的我当然都知道，在你们提到我的班级的时候
，我就知道了……”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隐瞒这件事情吗？就只是因为你不想让师母知道你曾犯下的错误？
”
“不要把我形容得只想要逃避一样，正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我才会坐在这里的。”钟老师
睁开眼睛，眼神像箭一样射向桌上多出来的茶杯，说：“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
要我不说出真相，温老师就一定会来找我，如果他真的恨我，就算他要取走我的性命也无
所谓，我享了这么多年的清福，已经够了。”
我也看向多出来的茶杯，然后明白了钟老师的意思。
“你宁可用自己的死亡作为代价，也不想让师母发现你的真面目，让她继续活在假象中吗
？”我说：“这样做并没有比较好，没有谎言是能骗一辈子的，如果你真的打算一死了之
，那我们也会把真相告诉师母！”
“她知道真相后会受到多残忍的打击，你们应该也想像的到吧？要是她出了什么事，难道
你要负责吗？”钟老师瞪着我。
面对钟老师瞪来的目光，我忍住拍打桌子的冲动，咬牙说：“不要对我们用情绪勒索那一
套，你的责任不会就这样变成我们的。”
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逸群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喂，剑辉……”
“干嘛？”我转头问他。
“你看一下窗外，有点不对劲。”
经逸群这么一提醒，我们一起转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
黑暗。
在这样的乡下地区并没有光害，本来还可以看到月光及一些星星的，但现在的窗外却只有
黑，无情无尽的黑色。
而且，还有一股奇妙的压迫感正从窗外……不，是从整栋房子的周遭挤压而来，就算人坐
在屋子里，也能明显感到那股挤压感，仿佛自己整个人连房子都要一起被压扁一样。
我马上联想到宇康从家里失踪时的画面，我终于能理解宇康当时的恐惧了，因为宇康对当
时的描述，就跟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模一样，我们的头上仿佛被一层又厚又黑的乌云垄罩，
随时会降下毁灭性的雷雨。
“他来了是吗……”钟老师也察觉到这股不祥的气氛所代表的意义，他从主位上站起来，
朝窗户走过去。
眼见钟老师就要把窗户打开，离钟老师最近的佑宸跟仕奎马上把他拦住。
“老师，不能开！”
“没你们的事情！只要我跟温老师做个了断，这一切就会结束了，只要我死了就没事了！
”
钟老师从旁边抄起一根棍子，直接将佑宸跟仕奎的手打掉，那是一根经过雕塑的黑檀木棍
，原本只是茶室内的摆设，没想到钟老师会拿来当成武器使用。
年轻力壮的佑宸跟仕奎没想到钟老师会突然拿武器，被棍子打上一下后，各自痛得往后退
了一步。
趁两人往后退的空档，钟老师的手已经放到窗户上，眼看即将把窗户打开。
就在这时，屋内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那是从二楼传来的，窗户破碎的声音。
钟老师停下了动作，双眼惊恐地看向二楼。
不等钟老师反应过来，我们四人已经转身跑出茶室，并冲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因为我们都
知道那声音所代表的意义，因为宇康在被诅咒带走时，也出现了玻璃被打破的声音。
二楼只有一间房间，显然就是钟老师跟师母的卧室，仕奎将门推开带头冲了进去，但眼前
的景象说明我们已经慢了一步。
破掉的窗户玻璃碎落在床铺上，而房内已经不见师母的人影，窗外那层可怕的黑暗也已褪
去，恢复成原本平静的月光星空。
逸群站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下后，摇摇头说：“外面没有人影，诅咒把师母带走了吗？
”
没有人回答，但大家都知道答案，就跟发生在宇康身上的事一样，温老师这次换带走师母
，也是想利用她来达成另一个目的。
房门口突然传来有物体倒在地上的声音，我们转头看去，发现钟老师整个人颓倒在门边。
钟老师看着空荡的床铺，脸上绝望的神情就像刚见证了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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