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人一起走进病房的时候,宇康正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他的眼皮因为疲惫而半
睁半闭,看起来随时会睡着的样子。
宇康的姐姐协助他将病床调高,好让宇康能坐起来,当他看到我们四个人站在床边的时候
,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努力将眼睛睁开,但最多只能睁到四分之三的范围。
“因为药物的关系,他现在很累,不过他坚持一定要见到你们、跟你们说话。”宇康的姐
姐简单交待道:“我还要去买宇康住院期间的生活用品,你们老同学之间一定有很多话要
聊吧?宇康就先交给你们了,有任何事情的话,按一下这个,护士小姐就会来帮忙了。”
宇康姐姐离开病房后,宇康将身体坐正了一点,用极为虚弱的声音说:“好久……没看到
你们四个人站在一起了……”
“都是多亏了你呀。”我笑出来说:“要不是你当天走进我的店里,我们四个人还不知道
有没有机会相聚呢。”
“记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只要看到你们集合在一起,就知道你们一定是要去网咖了……
”宇康脸上也挤出了笑容,不过他可没忘记自己躺在这里的原因。
宇康很快收起笑容,皱着眉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拉过旁边的沙发椅,我们四人一起坐在上面,当然,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宇康,而宇康也
有很多话想跟我们讲。
我把在旧校区发现宇康的经过、以及目前所查到的事情都告诉他后,宇康惊叹地说:“真
厉害……短短几天的时间你们竟然能找到这么多。”
“我们人多,总有办法的。”我说:“倒是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个诅咒告诉其他人呢?
要是我们早点知道的话,就能一起帮你了。”
宇康的眼神垂了下来,仿佛我的问题问到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我花了好几年才确定诅咒是真的存在,那时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消失了……我不敢跟其
他人说,因为我怕说了之后,明年消失的就会变成对方了。”
“但你还是选择走进我的店里,把这件事告诉我了。”我回想起那天的场景。
“是啊,或许……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坚持下去了。”宇康抬起头,轮流看着我们四个人
,他终于找到能够信任、也愿意支持他的人了。
在为友情感动之前,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厘清,我问:“你从家里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发生
了什么事?”
“喔,那个时候……”在药物的影响下,要宇康回忆事情是一件不简单的工作,但他还是
努力说出事情的经过。
“我一直在想办法找到那些消失的同学,但是很多联络资料都不见了,我好不容易在补习
班的学生资料里找到一位同学的住家电话,但是打过去却是空号,他们家应该是搬家或改
号码了。”
宇康的眉头随着说出的话语而越皱越紧,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正是他最害怕的:“然后
,就在我打完电话后……我就觉得很不对劲,窗户外面开始有某种声音,好像有人想闯进
来,我站到窗户前面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是我知道外面确实有东西,有东西想要撞破
玻璃闯进来,因为我有听到声音,越来越大声,而且玻璃也在震动,随时都会碎掉,有很
可怕的东西要来找我了,那个时候的感觉就是这样,一定是因为我试图去找消失的同学,
他才会来的……”
我们担心宇康的情绪会因为这段回忆而失控,逸群帮忙接过话题,说:“所以你马上决定
打电话给剑辉,就是要警告他这件事。”
“对……因为当时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剑辉知道这件事,我那个时候只有一个想法,就是
无论如何一定要跟剑辉讲,不要去找那些已经消失的人。”宇康侧头看着我,继续说:“
对方打破窗户闯进来之后,我就没有意识了,但是我知道有东西来找我了,我整个人真的
完全被他带走了,对不起……”
“干嘛道歉啦,都坚持到现在了,你的气势可不能输呀。”我们一起帮宇康打气。
虽然我们已经从奇摩家族里找到之前同学的联络资料,但听完宇康的经过后,让我们更断
定不能冒然去联络那些消失的同学,不然发生在宇康身上的事情可能会在我们身上重演,
我们这次能找到宇康已经非常庆幸了,若相同的事情再次上演,没人知道诅咒这次会把人
带到哪里去……
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诅咒的目的跟起源了,那位在历史中被消失的老师,他想利用这个
诅咒让大家发现他、找到他存在的证据,虽然这只是推论,但从目前诅咒的走向来说,应
该就是答案了。
但是该怎么找出这位老师的资料?这是我们目前的大难题,因为那个年代的政府在抹灭证
据跟人物的手段是出名的狠辣,那名老师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想必被政府全都湮灭了,该怎
么找?从哪边找?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
前方的困难大石就挡在那里,但我们不想在病房里跟宇康说这些,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
休养,寻找真相的工作该交接到我们身上了。
我们待在病房内,挑其他轻松的话题跟宇康闲聊,为的就是希望他不要再有压力,一直等
到宇康姐姐回来后,我们才跟宇康道别,离开医院。
走到一楼的时候,我的肚子终于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因为从早上出发去旧校区到现在,
我都还没吃过东西,其他人会心一笑,他们也都因为宇康的事情而忘了吃东西。
医院的美食街还开着,我们统一点了拉面来吃,虽然比不上外面的拉面专卖店,但心情放
松下来时吃的食物,就是最好吃的了。
吃拉面的时候,仕奎突然拿着筷子一动也不动,双眼浑圆盯着拉面的汤,不知道在发什么
呆。
“仕奎你干嘛?快吃啊。”我说。
“那个……我刚刚好像想到一件事情。”仕奎将筷子慢慢放在桌上,他那满脸吃惊的表情
,像是连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想起这件事:“你们还记得高中时的一个老师吗?叫钟泰安,
是教历史的。”
“我只记得班导的名字耶,其他老师都忘光了。”逸群说。
“我记得他,是个六十多岁的阿伯,他的课很无聊也很好睡,我每次撑不到十分钟就睡着
了。”佑宸说。
“那个老师怎么了?”我问,仕奎突然提到这个名字,一定有理由。
“那个,我刚刚拿筷子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仕奎吞吞吐吐地说著,我不知道筷子
跟历史老师之间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些回忆就是这样,常常会在我们做毫不相关的事情的
时候突然跳出来。
仕奎继续说:“我们在看那本1958年的毕册的时候,那个班级里面有一个学生,好像也是
叫这个名字。”
此话一出,我们另外三个人也都握不住手上的筷子了。
“你说真的?”
“我是有印象有看到这个名字啦,最好还是确认一下……”
不等仕奎说完,逸群已经把笔电从背包里拿出来,再次打开那本毕册的档案。
果然,在没有导师的312班里,有一位学生的名字也叫钟泰安,黑白大头贴上的长相看起
来也跟我记忆里的钟老师相似,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我们彼此交换眼神,确认了各自的想法。
1958年曾就读于312班的钟泰安,就是我们十二年前的历史老师钟泰安,他之后回到学校
担任历史老师,两者的年龄换算也相符。
既然如此,他一定知道312班消失的班导师的真实身分。
“还有办法联络到钟老师吗?”我担心地问,因为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钟老师已经六十
多岁了,十二年过去,现在的他应该已经退休,不晓得人在何处?
“这我可以帮忙,”佑宸自信点头说道:“我做保险之后,学校有几位老师都是我的客户
,我可以去问他们。”
有了这条线索,我们的士气大增,桌上的四碗拉面吃起来也更加美味了。
******
佑宸的效率很快,隔天就有了消息。
“我问到了,钟老师确实已经从学校退休,现在定居在乡下,有几位老师定期会去探望他
,我也拿到地址了。”
我在床上忍着剧烈的头痛跟佑宸讲电话,因为前一天白天都没睡觉,所以Think Coffee昨
晚暂时休息,我一直补眠到现在,突然调整时差,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就是头痛。
我们说好下午出发,一起坐佑宸的车去找钟老师,仕奎跟逸群也会同行,这是我们四个人
第一次一起坐车出远门,就如宇康所说,以前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顶多就是走到
学校外面的网咖而已。
佑宸将车开上高速公路后,逸群问:“都联络好了吧?要是钟老师不在家的话怎么办?”
“安啦,我打过电话了,钟老师一听到以前的学生要去找他,开心的不得了咧。”佑宸说
。
“大概是学生都跟他不熟,他没想到竟然有学生记得他,所以才会觉得开心,他退休以后
一定过得很寂寞吧……”
我记得钟老师以前专门教历史,并没有带班级,因为他这个人真的蛮无聊的,每次上课总
是在唸课本里的内容,有些老师至少会在学生想睡的时候讲个冷笑话,改变一下教室死气
沉沉的气氛,但钟老师完全不会提到课程以外的话题,根本是一具只会照本宣科的机器人
,偶尔到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也都看到钟老师一个人在位置上看书,没有其他老师会跟他
讲话,似乎在老师间的人缘也不好。
佑宸的车在接近黄昏时开下高速公路,来到周围都是大片稻田的郊区,只有几栋民宅零零
落落的座落在天际线边缘。
因为每栋房子的距离都很远,门牌标示又不清楚,我们花了许多时间才终于找到钟老师的
家。
钟老师家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日式风格建筑,站在门口能看到院子内有一个小菜园,应该是
钟老师退休后的兴趣。
按下电铃后,一名年约六十多岁,长相和蔼可亲的妇人出来帮我们开门,她热情地将室内
拖鞋摆在地上,一边说道:“我先生已经等你们很久了,来来,快点进来吧。”
钟老师竟然结婚了?这是我们完全没想到的,以他那古板的个性,我们都以为他是单身独
居,没想到有一位师母。
换上拖鞋后,师母带我们走进屋内、穿过客厅,来到最里面的一间房间,房间的摆设看起
来像是为了贵宾而设置的茶室,钟老师就坐在主位上。
年过七十的他,白发跟皱纹明显多了很多,但跟十二年前相比,钟老师的长相并没有差很
多,让我最感到意外的是,他以前讲课时那种古板无聊的人格仿佛不见了,坐在主位的他
对我们展颜微笑,看起来就是一个慈眉善目、在等孩子归乡的老人。
“老师好。”我们四人站在茶室外低头致意后,这才一一走进去。
“不用这么客气,请坐请坐。”
钟老师慈祥的声音让我想起已经去世的阿公,心里不禁一酸。
“你们先坐喔,我去准备茶水跟水果,很快送过来,肚子会不会饿,要不要在这里吃晚餐
?”师母招呼的语句又让我想到去世的阿嬷,眼泪差点直接飙出来。
“师母不用准备那么多啦,我们只是来跟老师叙旧,不会打扰到太晚。”
“没关系,反正冰箱里都有菜,就留下来一起吃晚餐吧,你们等一下喔!”师母说完后退
出茶室,着手去准备茶点跟晚餐了。
不知道钟老师跟师母有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应该也很久没有回来看他们了吧,难怪我
们的到访会让他们这么开心。
钟老师用专业且俐落的动作帮我们泡了茶,坐在老师旁边的我帮忙把茶杯传递给其他人,
钟老师同时问我们:“你们是哪一届的学生呀?我年纪大,想不起来了。”
“我们是2009年那一届毕业的学生,我们班导师是陈静慧,不知道老师记不记得?”
“我知道,你们老师那个时候是全校最年轻的,人也很温柔,怎么会忘记呢?”钟老师虽
然对我们没印象,不过对其他老师倒是记得蛮清楚的。
我们先找各种话题跟钟老师闲聊,内容几乎都是当年学校发生的各种事情,以及其他老师
的八卦。
聊天过程中,可以感觉到钟老师是真的敞开心胸在跟我们交流,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
个死气沉沉的历史老师,而是渴望被人关怀的慈祥长辈。
在这种温馨氛围的影响下,我们四人间互使眼色,就是没人敢主动提起我们今天的目的,
因为要打破这种祥和的气氛,对老师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我们一直坐到晚上七点,师母过来叫我们吃晚餐,师母一打开茶室的门,扑鼻的饭菜香味
马上从厨房里窜进来,就跟以前在阿公阿嬷家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师母回去厨房忙后,钟老师站起来,朝门口抬了抬手说:“大家先去吃饭吧,你们开了这
么久的车一定很累,先吃饱再回去,我等一下再去菜园摘些菜,让你们带回去……”
“老师,先等一下。”我抢著站起来,挡在门口不让老师离开茶室,“吃饭前可以再请问
一个问题吗?”
终于要说出来了,逸群、仕奎跟佑宸,他们三双眼睛分别紧盯我跟钟老师,因为我即将问
出的问题,极可能将目前的温馨气氛彻底毁掉。
“你们都怎么了?”钟老师也感觉到其他人的眼神变了,和蔼的表情开始出现一丝警戒。
“1958年,老师当时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我问:“我们想请问老师,还记得当年的
班导师是谁吗?”
空气在瞬间中出现了肉眼看不见的裂痕,将茶室内的和平彻底撕裂。
钟老师脸上的表情,完美诠释了什么是从天堂掉到地狱,原本如圣诞老人和蔼的笑容像是
面具般在脸上垮掉,若此时窗外再加上一声巨雷,就是电影中完美的震撼场景了。
气氛转变得太过迅速,我们四人紧盯着钟老师的一举一动,深怕他做出激烈的反应。
已经站起来的钟老师突然变得重心不稳,身体往旁边一晃后,用手撑住墙壁才没倒下来。
“钟老师!”
离老师最近的仕奎想要过去帮忙,却被钟老师一声吼了回来:“滚回去!”
钟老师宏亮的吼声让茶室桌上的杯具都为之震动,这样的声音我以前听过一次,那时班上
有几个特别皮的女生,已经上课了却还在聊天,她们以为自己的音量很小,实际上她们的
聊天内容全班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同学好心提醒她们小声一点,她们却用全班都能听到的音量说:“没关系啦,这老头
又不会管。”
就在这时候,从来没发过脾气的钟老师在台上发出了怒吼,把那些女学生骂了一顿,那也
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骂人。
怒吼过后,钟老师继续用手撑住身体,低下头来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原来……原来…
…你们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你们……”
“老师,能听我们解释一下吗?”
“你们……不该让我想起他的……”钟老师抬起头,他的眼神很奇妙,不只带着可怕的怒
气,还有让人心寒的惧意。
他在生气,同时也感到害怕。
但他为什么要怕?他在怕什么?
钟老师复杂的反应让我想到一个可能性。
“老师,”我咽了一口唾液,谨慎地说出口:“是你检举他的吗?”
“出去!”钟老师撑著身体的手用力拍打着墙壁,再次怒吼。
听到吼叫声的师母赶了过来,她一脸焦急地问著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不让钟老师受到更多
刺激,我们四人一起离开了茶室,师母则是站在茶室外担心地看着钟老师,她铁定也感觉
到不对劲,她所认识的钟老师是不会这样的。
师母的出现让钟老师暂时恢复正常,他努力要恢复笑容,但表情看起来还是十分扭曲。
“……妳先带他们去吃饭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一下。”钟老师说。
“到、到底怎么了?”师母看着钟老师,又不安地转头看我们四人,希望有人能给她个答
案。
“先带他们去吃饭,不要吵我!”钟老师又喊了一次,师母被吓得全身往后一缩。
钟老师喊完后将茶室的门用力甩上,门后传出上锁的“喀喳”声。
师母整个人呆立在原地,过了几秒后,还处于惊吓中的师母才伸出手在门上敲了几下:“
喂……喂,钟泰安,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我站到门口,将耳朵贴到门板上,仔细聆听。
门后的钟老师正发出像是面临窒息般,悔恨与痛苦兼具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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