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把话说得轻巧,揪著救前辈心切的小蝉“去一下”某个地方,结果
小蝉已经跟着这位大王爬墙爬了老半天。
这金子色的墙面光滑无痕,一个人很难徒手爬上去,都是小蝉低头扶墙
让阎王拎着长裳踩上她的头,才能顺利上去,再继续挑战一模一样的第二面
,如此反复,不见尽头。
阎王蹲在墙头,把伸长手的小蝉拉上来。小蝉脸上都是阎王的鞋印,眼
神哀怨。
“别瞪我,就快到了。”
“阎王大人,你四个小时前也这么说。”
“没办法,这里是陛下的领域,我还不是这宫殿正式的主人,不能施术
进去,只能物理突破。”
“不行,我好累,我需要额外的激励,不然我宁愿滚回去第一层。”
阎王没想到小蝉竟然跟他坐地谈价,挑眉问她想要什么好处。
“你和陆判前辈认识一千年,我跟前辈的交情比起你,就像脚皮垢一样
单薄,结果每次要跟你聊前辈你都不理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小气?把你知道
他所有的一切,全部跟我讲清楚!”
小蝉长年的心理不平衡,一口气暴发出来。只是她发火的样子一点也不
可怕,只引得人想要揉她的脸。
阎王冷眼以对:“本王和陆判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有啊,孟姊和钟馗大人都说,前辈他年轻的时候可是纯真善良的少年
郎,他们偶尔见个几次就念念不忘到现在。你身为阴曹的大人,前辈年少就
在你身边埋头干活,你一定有很多陆判前辈新人时期的蠢事可以讲!”
阎王冷哼一声,不屑于他人的口味。
“新人有什么好的?不停犯错,简单的例行公事也会误以为重责大任,
做好之后满心期待有人称赞,本王看起来很闲吗?看了就讨厌。”
“可是你称赞前辈的字好看,孟姊说他偷偷开心了好几十年。”
小蝉才刚脱离新人期不久,可以明白陆判少年时期的心情。阴间历史记
载,陆判从阴沟被捡回来后,担任地狱清洁小奴工好一阵子,后来因为会识
字被提去作抄写员,帮忙跑腿送公文。
那时候的鬼前辈不像现在的前辈们人很好,对新鬼都很苛刻,更何况陆
判还是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奴子。举目无亲的他,在这偌大阴间,头一次被人
肯定,怎么能不感动?
以小蝉对陆判的认识,依他认真的个性,一定在想:他还要再努力一点
,让阎王大人认可他。
阎王不把这点孺慕心思当一回事,跟小蝉说那是人类的奴性所致,如果
当时管理阴曹的大鬼不是他,陆判就会对另一个权力者摇尾示好。
小蝉不解:“阎王大人,你是看不起前辈还是看不起自己?”
阎王理性分析:“如果陆判知道当时下令把他从清洁工拉拔作文吏的人
是鬼王陛下,他绝不会一心追着本王跑。”
加上彼时围绕在阎王身边的鬼很多,人才济济,当时的阎王才看不上一
个没见识、出身卑微、什么也不懂的少年,要不是鬼王陛下惦记着,他才不
会对他特别示好。
“那你为什么不跟前辈说实话?”
“我本来留他下来就是为了观察他对陛下的影响,何必跟他坦诚?实话
又不中听。”
“可是阎王大人,你说不喜欢、不起眼,可我怎么觉得你都记得很清楚
?”
“那小子可是大庭广众跟陛下告白,说什么最喜欢陛下为孤魂而唱的曲
子,妳去问问陛下身边的十殿大鬼,哪个不想拈死他?”
小蝉也多方调查过陆判和鬼王陛下爱恨难解的关系,简单来说,就是偶
像歌手和小粉丝。陆判千年各种花式追星,就为了让高高在上的鬼王陛下再
唱一曲,本人却一概否认,只说那是他对陛下的尊敬之情,睡过陛下的龙榻
也是恰巧而已。
“那你就不要插进前辈和陛下之间,我觉得他们很相配说。”
阎王听了垮下俊容,谁都看得出他不高兴。
“把陆判定下死刑的人可是陛下,是我千方百计把他救出来。是陆判为
了那该死的小女娃、该死的公义,抛弃了我!”
小蝉虽然不懂保护小孩子的陆判错在哪里,但她也接受阎王的说法,谁
都想要成为被选择的真爱而不是被抛下的可怜虫。
“那你就跟他明说啊,为什么要骗他?在触怒鬼王陛下之后,害孤立无
援的前辈误会你是全阴曹唯一站在他这边的人。你直接叫他去死不就好了?
”
阎王直盯着小蝉,猜不透她在玩什么把戏。
“这样的话,前辈就会想到还有‘离开’这个选项,而不是用命还报你
的知遇之恩。”
“是本王的错?”
“当然,你又不在乎他死活。”
小蝉瞬间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像是有什么掐住她喉咙,她并不害怕,
只是想到陆判倾心付出一切,人家只当他是恨不得早点甩开的厨余垃圾,心
里就难过死了。
阎王露出扭曲的笑:“就算本王把他践踏在脚下,陆判的命契还是在我
手上,永远只能效忠于我!”
“哦。”小蝉转过身,打算滚著金色墙下去。她回去窝在陆判旁边睡觉
也好过助纣为虐。
“回来!妳不要救他了吗?”
“救回来又没好事。”
阎王心里着急,没办法跟小蝉抬摃。
“差一点就要到了,知凉妹妹,妳帮帮我。”
小蝉也是心软的那种人,阎王一示弱,她就回去扶墙给他踩上去。
阎王说不喜欢误会他是好人、盲目崇拜上司的无知少年,但没说他不喜
欢成熟转大人的判官大人,小蝉个人也很喜欢陆判岁月养成的熟男样貌。
“在我眼中陆判前辈什么都好,你是前辈最亲近的人,一定见过他最好
的样子。”
阎王不想理会死缠烂打的小蝉,但心底也认同她所说,鬼王陛下再好有
何用?陆判还不是待在他的身边?大人、阎罗大人,一天要喊上数十回,他
也笑咪咪喊道:陆判呀陆判。
陆判那些上位者该有的见地、学识历练、坐上公堂的凛凛仪态等等,都
带着他捏塑出来的痕迹,但思想理念又不同于他,老爱跟他争论,每每带给
他惊喜,与他相识的这短短千年,阎王很少感到无聊。
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踏出一步,身后就会另一个人跟上,不管他
失意醉酒到天涯海角,总能翻过阴阳两界找到他,像是哄孩子对他轻声说著
话:阎罗大人,我们回去吧。
阎王很早就意识到,鬼王陛下并不青睐他,任凭他能力出众,陛下仍是
待他冷淡,说他自我自私、心胸狭窄,不适合为君。他多想碰触到陛下身下
的金座,但君位总是离他遥远。
陆判把他带回寝宫,为他宽衣。他问陆判,如果争位输了怎么办?他没
有同伴,得罪太多人,没有容身的余地。
“属下会带着大人归隐躬耕。”
“你会种田吗?”
“当然不会。”
“……”
“反正我会找好地方,带着大人跑路,绝不让人伤害您一根毫发。”
阎王为想像中陆判揹着他逃跑的画面笑出声,陆判也浅浅一笑,为他掖
好锦被。
“陆判,本王今晚不想一个人睡。”
陆判嫌弃地说:“要替您召妓吗?”
“不用,你陪陪我。”
照理说,应该要推辞几句:身分有别啦、男男授受不亲,陆判却很干脆
脱了外衣,背对着他躺在外侧。
这让阎王真切感受到,这小子还真是不与一般地喜欢他。
“阎王大人,您别怕,我会守着您。”
阎王看着眼前柔软的发旋:“说要带我走、保护我,其实你只是想得到
本王吧。”
“是的。”
细想至此,阎王假装不经意提及一个不大不小的流言。
“陈判佐,似乎有无聊人士造谣陆判在人间有个小女朋友。”
“不是造谣啊,前辈的女朋友很漂亮呢,一看就知道为什么他会喜欢,
虽然他坚称不是。”
阎王笑着摇手:“不可能、不可能,妳别开玩笑了。”
“怎么不可能?前辈也是年轻男人,晚上睡觉也想要有人抱抱。”小蝉
之前住陆判隔壁,要是她没过去蹭床角,陆判常常看书看到天亮。但她一过
去他房间滚,陆判就跟她一起呼呼大睡,可见他也是需要睡伴的类型。
阎王还是止不住笑,自信地说:“因为陆判喜欢的人可是本王。”
“阎王大人,我已经很厚脸皮了,原来你比我还更不要脸。”小蝉大开
眼界。
“放肆,妳再对本王没大没小,我就把妳扔去油锅炸了。”
小蝉幽怨地说:“炸小蝉听起来就很营养。”
要是可以,她整只鬼都可以给陆判吃了补身子,可陆判连她一根头发都
舍不得碰。
阎王听出小蝉话里的意思,又不开心了,但小蝉爬墙爬得很累,实在没
力气去哄他。
他们终于爬上最后一面金墙──其实是通往鬼王陛下王宫的巨大金阶─
─阎王不再需要小蝉当脚踏垫,立刻甩开她,大步迈向内殿。
小蝉望着阎王疾走的背影,不住感慨,自她在血雨的河畔对阎王大人惊
鸿一见,至今他还是没能从千年的美梦中醒来。
所有鬼都看得出来,陆判对阎王的态度已经变了,能不见他就绝不见他
。孟姊也戳著小蝉的脸说:妳家前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妳这个小笨蛋,我
可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大人”以外的名字。
小蝉虽然觉得阎王有点可怜,但她就像饿坏的狗狗得了梦寐以求的肉骨
头,打死也不会松开口。
小蝉追着阎王来到一处散著纸墨气味的房间,看起来像是巨人的书房,
听说鬼王陛下的真身相当庞大,陆判被祂捞在手心的时候就像姆指姑娘。
阎王爬上金椅,又攀上蒙尘的黑檀桌面,费劲摊开桌上比他还大本的线
装日记本。
小蝉跟着爬上来,看着鬼王陛下的亲笔纪事,赞叹陛下的字还真好看。
阎王翻到空白页,咬破手指,以血记下陆判的名。
“陛下是创世神之一,天帝是神格齐位,纪录等同天命,只要在这个本
子所载的日期写上陆判的名字,他明日就会康复完好。”
“今天不行吗?”
“有时间差,今天是黑页,写不上去。”
小蝉觉得这个没很好用,孟姜的花草医术还比较实在。
“算了,说了妳也不懂。”
“哦。”
小蝉虽然白目,但也算是个容貌秀美的见证人,阎王特意翻到他做上记
号的某页,书页有行淡色的笔迹,零落纪录:阎罗继位。
“妳看,幽冥注定会是孤的囊中物,只要孤把妳写作王的姬妾,妳再不
愿意也得臣服在孤身下。”
阎王以为小蝉会被他吓怕,小蝉倒是屈服得很干脆。
“我也是可以嫁给你啦,反正你很快就会腻了去找别人。我再去跟六合
睡觉。”
小蝉搬去跟仙灵哥哥同居,也算是阴曹破天荒的创举,女子官舍的前辈
大姊们背着陆判前辈送给她好多“参考书”,小蝉觉得练习过后再找六合比
较不会吓着他。
“……妳竟然还没过门就想着给本王戴绿帽?”
“是你强抢我在先的,而我就是喜欢会顾小孩的好男人,没办法。”
阎王下意识以为所有鬼都该喜欢他,但很遗憾,没有这回事吼。
阎王没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没真的把小蝉这烦人的白目仔写在他名字
旁,而是提笔写上陆判的名字。
小蝉看阎王写了好几次,但纸上都没有沾上一滴墨,打从陆判的“陆”
字第一笔就写不上去。
小蝉拿了随身的黑色签字笔给阎王,阎王试了又试,还是没有用。
小蝉就算无知,也猜得到这代表什么,阎王当了鬼大王的时候,陆判将
不复存在。
“阎王大人。”
“妳又要问什么?没看见本王正在忙吗?”
“什么是一世人?”
阎王不肯放弃,不耐烦地说:“没有前世和后生,与阴世毫无交集,纯
粹属于阳间的人,死后灵魂即散去,与肉身一同化灭,不复存在。”
“为什么说陆家都是一世人?”
“除了那个不停轮回的老妖道,陆家子弟都是向星君逆天求来的生魂,
只能存在星辰普照的阳间世……妳问这个做什么?”
小蝉微微摇头:“没事。”
陆判身上披着的是被天命诅咒陆家人的魂皮,好看耐用防咒,只是有一
好就没两好,保存期限不长,一世即消散。
小蝉小小声叹息:“至少前辈终于能解脱……太好了。”
阎王脸色大变,直接跳下案桌,小蝉看他老人家摔得很惨,却没有停下
动作,头也不回往前跑去。
小蝉好不容易追到奈何。原本摆放花草的小竹棚子已经被阎王翻过一轮
,只剩下陆判卧坐的床还安好,不过看阎王抓狂的样子,可能过不久也要翻
了。
“陆判,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判眉眼低垂,少了眼镜遮掩,回避阎王的意思更加明显。
“你给我剥下来,全部给我剥下烧了!”
孟姜看不过去,拎着裙裳拦在阎王和陆判之间。
“阎罗,你就看在他千年来对你死心塌地的分上,放过他吧。”
“我不要,是他发誓要永远追随我!是他自己立下的承诺,他就要遵守
到底!”
“阎罗大人。”陆判一发话,全场静下,连暴躁得快要发疯的阎王也停
下来,直直瞪着他,“是小人下贱,出尔反尔。”
小蝉明知这是陆判对付阎王的苦肉手段,还是在嘴边委屈地说:“前辈
才不下贱。”
“我刻意扮演成书上君子的模样,威武不屈、高风亮节,大家就会崇拜
我,叫我判官大人,忘了我不堪的出身。但我累了,真的好累……”
小蝉不得不承认,阎王那些瞧不起陆判的评价,某方面来说正确不过。
陆判本质上只是一个自卑、容易受伤的孤子,一点也不强大。
陆判屈身向阎王叩拜,真切地乞求哀怜。
“请大人见谅,我不会放弃这身保命的人皮,就算只是多一点时间,我
也想要活下去……”
阎王冷漠看着陆判,像是失去所有兴趣,一脸嫌恶地离开。
阎王这个大雷包一走,小蝉赶紧补位上去。
“前辈,你还好吗?有哪里痛?”
陆判维持刚才求情的趴姿:“妈的,痛死了……”
小蝉心疼地把脸颊肉凑到陆判手边,想给他捏著解痛。
“抱歉,没能带妳去吃肉圆……”
“不要管肉圆了啦……”
“对不起,哥哥没能保护好妳,让妳这么小就悽惨死去……”
小蝉泪水在眼眶打转:“没关系的,只要前辈没事就好,真的,呜呜。
”
止痛安眠的药效发作,陆判仍是舍不得闭上眼:“知凉,我真想留在妳
身边久一些,但我就要走了……妳一个人该怎么办?怎么办?”
小蝉剔掉泪花,坚定地向陆判告白。
“就算阴阳两隔,我只要你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