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视角被限制的关系,小蝉只看得到敌人蓝布裙下的美腿──踩在细
线上,洗旧的白布鞋,纹著奇怪的刺青。
陆祈安把剑身反缠在丝线上,抑制住响个不停的铃声。
小蝉不能让僵局持续,喊道:“小安!”
“男的!”
“真假?……我不是问这个,一定要打吗?不能坐下来谈吗?”
小蝉在阴间接触过不少要把她当点心的魔怪和恶鬼,对杀意和恶意有些
心得,但从刚才打到现在,她感觉不到对方要伤害他们的意思。
“不能。”陆祈安拒绝小蝉天真的和平主义。
“为什么?”
“我不小心走进他的阵眼里,还跟妳这笨蛋一起困在里头,不把他灭口
,我陆家的面子往哪里放?”
“不要在意这种事啦!”
“不行,我遇到看不透的人,都是打到对方求饶再说。”
小蝉吹不掉脸上的符,没办法阻止陆祈安发神经,转而向“敌人”求援
。
“同学你好,我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陈知凉判佐!我们阴差秉持为民服务
的精神,友善、效能、专业……呃,还有什么……总之,能不能请你先把这
个铃铛阵撤下来!”
因为铃铛响个不停,小蝉只能大吼著说话,可惜等了又等,对方都没有
回应。
“小蝉妹妹,人家是哑子。”陆祈安责怪似地看了小蝉一眼。
“你怎么不早说!”小蝉受制于符咒,又不能比手语沟通。
“他耳朵没聋。”
小蝉非常委屈地看着陆祈安。
陆祈安单手把玩着铃铛,叮叮当当,弄出简单的旋律:“制铃必须有双
好耳朵,不然要是把祭天和招魂的铃声弄反了,可是会出事的。”
“你是说,这些铜铃都是他做的?”
“公会旗下有制作法器的手艺人,花家镜、陶家剑、丧家棺、宝氏铃…
…宝嬷嬷去年辞世,膝下无后,宝氏铃应当绝艺,可订单还是如期交货。张
衡一直要我去打探消息,但我实在懒得理他。”
小蝉知道陆祈安口中的张衡就是张大天师,公会之长,道士圈喊水会结
冻的老大哥。
陆祈安刻意大叹一声:“我不知道他怎么摆出这个引鬼阵,半调子最是
危险。引鬼即是为了杀鬼,一只铃可以震碎一只魂,这么多铃铛,一个不慎
,我家可爱的小蝉妹妹怕是连灰也不剩。”
小蝉半信半疑地眨眨眼,原来她身处地雷阵里,要是不小心碰到这些小
巧可爱的铃铛,就再也没办法回去见到她最爱的陆判前辈?
陆祈安等了一会,对方虽然紧抓着红线头,但仍是没有撤阵的意思,于
是换个说法。
“她是鬼差,见过你父母。你要的东西,就在她身上。”
小蝉瞄见站在铃网高处的美腿先生因为陆祈安的话有了动静。
下一刻,小蝉看见一个倒挂的男子,额际有一道明显的肉疤,整张脸贴
在小蝉面前,双唇张合。
小蝉读着他的唇语:“‘眼睛在哪?’”
小蝉冒着被铃铛炸死的风险,老实告诉对方:“我不知道。”
紧接着,当地一声,陆祈安已经立定在小蝉眼前、对方身后,藉悠扬的
铃音掩饰行踪。当对方察觉到时,已经来不及了,陆祈安反手用刀柄劈昏铃
铛男子。
小蝉扶住倒在她怀中的哑巴美男子:“你怎么还是动手了?”
陆祈安一剑劈落失去掌阵者的铃铛阵,铜铃如雨下,叮叮当当,尽数落
在小蝉三尺之外。
陆祈安微笑致歉:“我不能让他伤到妳毫发,不然判官大人会心疼的。
”
小蝉从小背包拿出束带绑住犯人手脚,和陆祈安一起蹲坐在犯人身边,
看着年轻貌美的犯人幽幽转醒。
“太好了,小安,这样你就不会变成杀人犯了。”
“真是的,我像是不会拿捏分寸的莽夫么?”
“可是你有病呀!”
小蝉从背包拿出水杯,给犯人喂了一点水,再拿出珍藏的巧克力棒,哄
著犯人吃两口,因为近看犯人实在很憔悴,像是小蝉去带魂碰到的那些守灵
家属。
“我来是想查明真相,我也相信你的目的不是对付我们。接下来我会问
你几个问题,请你回答我好吗?”
犯人微微颌首。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用唇语回应:“宝銮。”
小蝉看向陆祈安,陆祈安用手指在地上写出文字,可惜太像鬼画符,小
蝉只看得懂第一个“宝”字,一律统称他为宝生。
“你是制作道士法铃的工匠,宝氏传人对吗?”
宝生点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宝生没有回应。
以小蝉跟着陆判审判的经验,不回答分作不想回答和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时候事实这种东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
小蝉又看向陆祈安。
“小蝉同学,有时也要动脑思考呀,脑子要常用才会长智慧。”陆祈安
笑咪咪地说,小蝉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祈安老师,可是你一脸看穿答案的样子,不问你,我问谁?”
小蝉眨眨眼,陆祈安回眨两下,小蝉又卖力眨了三下,陆祈安没办法,
只能摸摸她的头。
“妳若是在陆家见了我,问我为何在家,我又要如何回答妳?”
小蝉明白陆祈安的意思了。
“宝同学,你原本是这家人的孩子吗?”
宝生没有反应,小蝉望着他,有时候不说话即是默认。
小蝉握住宝生的手:“节哀。”
宝生那双像是黑玉石、毫无生气的双眼,这才因为小蝉的话有了一丝波
动。
“傻瓜,你在这儿守了多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对好父母,早就不
记得你了。”
“小安。”小蝉拉住陆祈安的裤管,阻止他再说下去。
因为宝生不是修道中人,不知道另一个世界怎么运作,以他在工作上听
闻的经验,仿着法师摆出招鬼的铃铛阵,以为这么做就能再见到他死去的家
人。
宝生用气音低语:“我想报仇……”
他懂事得早,很小就发现父母看他和看待弟妹的眼神不一样,不敢带他
出门,有客人来就把他赶到房间去。
等他差不多要上小学,父母显得很焦虑,夜里不停讨论到底要不要给他
报户口,这时候,来了一个油光满面的红袍男人,自称是修行的道士。
他一看那个红袍男人就感到害怕,躲到父母身后,紧抓着他们的手。
红袍男人用哄小孩的口气跟他父母说:生到这么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不
会说话,还多了一颗眼睛,真是辛苦了。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让爸爸妈妈很辛苦。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被双亲卖给红袍术士。
红袍术士抓着他,喃喃“捡到宝、捡到宝了”,回到私家道观,迫不及
待拿小刀割开他额头的疤,大叫一声,接着愤怒踹倒他。
“你的‘眼睛’呢?没有第三眼,你就是个废物!”
他被囚禁虐待了半年,直到有天被酒醉的术士打到快没气,术士怕被人
发现,赶紧把他丢弃在荒山。云游的宝嬷嬷经过,哇哇两声,把垂死的他捡
回工作室照顾。
最开始那一年,他不知道怎么活过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惊醒,无
法入睡,不管阿嬷给他换多软的床都没用,只能把他抱在怀里揉。
“还没有学会恨,心就碎了,我可怜的孩子。”
宝嬷嬷晚年看了太多公会法师内斗的乱象,本来决心要绝了制铃的手艺
,让那些机歪的修道者自己去文具行找铃铛,但为了让他有活下去的目标,
开始教他非血亲不外传的手艺。
那段学艺的日子对他而言,是非常美好的回忆,阿嬷总是看着他,好像
他还是会不小心走丢的六岁小孩,叫他多吃一点,叫他早点睡觉,睡一睡又
问他要不要吃点心,努力不懈地喂食。
好日子总会到尽头,高龄九十的阿嬷在去年七月给公会赶货时倒了下来
,全身都痛,怎么也睡不好,他只能把阿嬷抱在怀里。
“阿銮啊……”
他知道时候到了,没办法面对长辈不舍的目光。
“你心中有结,不要强行剪开或是任由它缠死,你要解开它……”
他紧抓着阿嬷的手,不停摇头,怎么也不肯接受。
“瘦比巴,多吃一点……”
小蝉觉得宝生憔悴,不是单单因为他原本的家死光了人,而是他还没能
从疼爱他奶奶逝世的伤痛走出来。
铃铃铃,宝生身上的手机响了,小蝉代替手脚被绑的他拿出移动电话。
萤幕来电显示:丧门。
小蝉感觉这名字出现的时候,陆祈安似乎慌了下。
小蝉问宝生:“是你朋友吗?”
宝生点点头。同属职业工会,制铃的和做棺材的有些交情。
小蝉松开他一只手,让他可以接电话。
宝生接通,然后用手指点三下萤幕。
自从宝嬷嬷过世,丧门三不五时打电话给宝生,要是他没有回应,就会
开车来找他。怕他没有上学、没有家人,难过也没有人知道。
小蝉看宝生特别动手跟她说明,足见那个叫丧门的人有多好,一定是个
大帅哥。
宝生听好心肠的朋友关心几句,然后把手机递给陆祈安。丧记棺材铺的
小开要跟陆家老四说话。
小蝉不明所以,只见陆祈安端正跪姿,双手恭敬接过电话,一改对小蝉
伶牙俐齿,只是乖巧地应声,用温软似水的嗓音再三保证下次不会半夜乱跑
。
大概被唸了十分钟,陆祈安把手机还给宝生。
“我男朋友等一下会来接我。”
小蝉点点头:“那就好。”
本来小蝉还很烦恼陆祈安的状况,有男朋友在,那就不用担心了!
宝生直直盯着说谎也面不改色的陆祈安。
小蝉要把宝生带下阴曹,厘清让判官大人也不住纠结的案情,陆祈安喊
住她,说她忘了东西。
小蝉检查过,疑犯、小背包还有她的头都还在啊,是什么东西忘了?
陆祈安从裤袋掏出一只用旧的铃铛,往地上抛滚过去,叮叮当当,最后
铃铛停在一块石板前。
“挖。”
小蝉比向自己,陆祈安用微笑肯定。她不得已,含泪挽起袖子当起钻土
工,大概挖到半个人的深度,当!她带来的小铁铲敲到一只生锈的糖果铁盒
。
小蝉拍拍盒子上的灰土,盒身依稀可见小朋友的涂鸦。
宝生看了那只糖果铁盒,脸色大恸。
陆祈安特别嘱咐:“别打开呐,打开就坏了,要开就等你最后要见的那一眼。”
“小安,这到底是什么?”
“眼睛。”陆祈安说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