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这张照片,就连我自己都把以前的照片全都烧掉了呢。”
在昏暗的月光之下,女子手中拿着恒琬帮我查到的那张团体照,冷冷地说著。
黑色的口罩仍戴在她的口鼻上,我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能从她那神似椎名空的双眼中感
受到一丝哀伤却又冷淡的情绪。
此刻的我们正站在朱家凶宅外面的人行道上,女子在餐厅里阻止了差点坐到椅子上的我后
,她说:“有什么话我们到外面说,不要在这里。”
说完后她转身就往门口走,对她来说,在这里多待一秒钟仿佛就是一种折磨。
在跟着她离开前,我转过头看了一下围着餐桌而坐的五位死者。
他们摆头看的方向已经不在我这边了,那五张血肉模糊的空洞脸孔现在面对的方向,正是
女子离开的方向。
或许这名女子,就是他们在等的最后一个人吧……
从朱家凶宅里走出来后,女子的脚用力蹬了两下,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双手抱胸转过身
来,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说道:“你知道坐下去后会有什么后果吗?你难道想变的跟他们
一样吗?”
“所以妳知道坐下去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但那种状况明显就是陷阱吧,他们就是在等像你这样的笨蛋去坐,然后把
你的脸也给挖掉。”
我不否认我是笨蛋,但至少我是个努力的笨蛋。
“要是想活过来,就自己去努力吧……这是妳今天在电话中跟我说过的话,不是吗?”我
从口袋里拿出朱家的团体照,说:“我只是靠自己的方式想努力找到真相,然后我找到这
里之后就没有办法了,要是跟妳的家人坐在一起就可以找到答案的话,那我宁可冒这个险
。”
我一把照片拿出来,女子的眼神就紧盯着照片看,然后像猫咪出拳头那样,迅速地出手把
照片抢过去,我没有阻止她抢走照片,反正原始档案还在饭店的笔记型电脑里。
女子盯着照片将近一分钟后,才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这张照片
,就连我自己都把以前的照片全都烧掉了呢。”
“我也是欠了不少人情才找到这张照片的。”我往前踏出两步走到女子面前,同时注
意着她的反应,我害怕女子会因为我太过靠近而害怕或退缩,但她只是站在原地,没有移
动脚步。
我伸出手,指向照片中坐在餐桌最左边,头发挑染、表情忧郁的女孩,问道:“这个是妳
吗?”
“你认人还蛮准的嘛。”女子的眼睛往上瞄了我一眼,然后快速眨了两下,我不确定这是
不是称赞的意思。
“所以妳果然是朱家的人没错……我该怎么称呼妳?”
“不要用任何名字来叫我。”
女子把照片啪一声打到我胸前,我赶紧伸手接住,把照片拿回来。
“我们之间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用知道对方的长相,我们之间不能认识,不然‘
他’很快又会来找我们。”女子拉了一下脸上的口罩,继续说:“我知道我已经看到你的
脸了,没关系,只要不让你看到我的脸就没问题了,所以我不会把口罩拿下来,我也不想
知道你的名字、或你从哪里来,这些事情我都不想知道,就算你想说,我也不会去听。”
我能理解女子这么说的用意,因为我跟她之间要是有一定程度的认识的话,那东西就会找
上我们,我们就将在彼此眼中变成死人,我可不想失去目前唯一一个可以帮我、而且又这
么接近事件中心的人。
就算如此,女子在照片上神似椎名空的外表还是让我决定称呼她为小椎,不过我并没有把
这个暱称说出来,只是在心里偷偷叫。
不过我对小椎的观念有点担心,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跟长相,其实还是可以认识一个人
的……再说,我已经从这张团体照中看到她的长相了,不是吗?
小椎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她接着说:“你手中的照片是十七年前拍的,那个时候的我才
十八岁,你算一下就知道了,我现在的长相跟照片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妳有去整形?”
“没有,改变我长相的并不是医学,而是这十七年来的生活。”小椎说:“我在电话中也
说过了吧?为了不让他再找到我,我这十七年来的生活都是独自一人,把每个人都当成陌
生人,也让每个人都把我当陌生人来对待,这是唯一能逃避他的方法。”
“但这并不是生为人类该过的生活吧,难道妳不想要有朋友或爱人吗?这十七年来,妳怎
么受的了……”
“我受的了,因为这是我该得的惩罚。”小椎的说法像是坚持着某种信念,因为自己犯了
错,所以要理所当然的受罚,但她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能告诉我,你们家在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是来这里说故事的,我只是来这里阻止你做傻事,餐桌上那个空位并不是留给你的
。”
“所以那个位置是要给妳的?”我反问道。
“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活着,还不够明显吗?”小椎双手一摊,说:“他们是在等我步入他
们的后尘,等我受不了这种煎熬而自杀……但是我承受住了,而且还撑过了这么久。”
“那她呢?”我拿起照片,指著坐在餐桌最右边,穿着白衬衫、有着温柔的笑脸,长相跟
小椎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名女孩,问:“餐桌旁边坐着的五个人之中,我没有看到她,所以
她还活着吗?”
看到我指出来的人之后,小椎的眼神冷静地盯着我,说:“你已经跟她在停车场见过面了
吧?虽然你应该没看到她的脸才对。”
果然没错,照片上多出来的这名女孩,就是躲在停车场里的那个怪物,发生在我跟荣辉身
上的事情,一切都是从朱家这边开始的。
但究竟要怎么让小椎开口跟我说出真相,反而变成了目前最大的难题。
“所以妳跟她是双胞胎吗?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样子?”
“她是我们家里面最大的受害者,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小椎说:“要是我说太多,她
就会来找你了,我劝你最好离开这里,同时也不要再回去你原本生活的城市,到另一个地
方去过跟我一样的生活,不然她所带来的恐惧迟早会把你逼到自杀。”
“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妳那种生活的,人终究还是需要朋友跟家人的呀。”
“是这样吗?”小椎的眼神中传达出一种冷漠的高傲感,说道:“难道你以前在过团体生
活的时候,就没有‘真想自己一个人好好独处’这种想法吗?不管朋友跟家人带给自己多
少欢乐,但那就像毒药一样,药效过去之后,终究会想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别对自己说谎
喔,你一定也有这种想法的吧?”
小椎的话迫使我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真的有过这种想法吗?
不,不只有我,应该说多数的人类都是这样的,不管怎么假装、怎么骗自己都没用,人类
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生物。
一个人时,总向往有人陪伴。
有人陪在自己身边时,又会向往孤单的生活。
人类的心态就是在这两种情况之间来来去去。
但人们终究要做出选择,而且最后都会被迫走向孤单一途,因为朋友会离去、亲人会死去
,最后自己也会死去,孤单只是迟早要来的结局,而我现在只是要提早适应而已。
看着我思考的表情,小椎似乎觉得我想通了,她拿出手机滑动手指,点出了叫出租车的
APP,说:“既然你搞懂了,那就回去吧,我顺便帮你叫一台车。”
朱家凶宅的前面没有停其他车子,代表小椎跟我一样都是坐出租车来的,我必须在她叫车
之前改变她的心意。
“请等一下。”我伸手抓住她的手机,不让她完成叫车,“就算我明白妳想说的意思,但
我还是想回到原本的生活,请妳帮我。”
“就说我没办法帮你了,要是我对你说太多细节的话……”
“她不会去找妳的,请听我说。”我分析给小椎听:“妳把妳家里十七年前发生的事情告
诉我,但是我不会告诉妳关于我的任何事情,这样就变成我单方面的认识妳,所以她只会
来找我,而不会去找妳。”
“喔,”这下换小椎想明白了:“确实是这样,但你没想过其中的两个风险吗?”
小椎把手机放下来,用另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头,说:“第一,就算你知道了十七年前的事
情,却还是无法改变现况,那就等于没用。第二,我把十七年前的事情告诉你之后,你就
对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了,代表她随时有可能找上你,要是你不小心看到她的脸,我在你
的记忆中将会死去,我对你说的一切也会从你的记忆中消失,因为死人说的话是没有意义
的……你要冒这两个风险吗?”
“听起来不会比现在的状况还惨嘛。”我指著朱家凶宅,说:“我刚刚差点就要坐到那张
椅子上,加入你家人的行列了,要是连这种事我都敢冒险,这两种风险根本不算什么。”
“那好吧。”小椎耸了一下肩膀,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说:“我不想在这间房子前面说这
件事,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说。”
小椎沿着人行道开始往前走,我赶紧跟在她后面。
******
本来以为小椎会带我去隐密一点的地方,没想到她却带我来到附近一家卖小吃的路边摊,
直接在外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虽然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但这间路边摊却还有不少顾客,顾客们多数都是下班的出租车
司机或工人,工人们聚成一团聊天,出租车司机们遇到认识的也坐在同桌一起吃,是间非
常热闹的路边摊。
“这间路边摊在我们家附近已经开二十年了,我妈有时候会带我跟姐姐一起过来吃。”小
椎突然提起了她还住在朱家凶宅时的回忆,我觉得这时候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在言语之
间多了一点人性化的感觉。
或许,她正在慢慢找回跟其他人正常沟通的感觉吧。
“看你有没有要点什么来吃,我点饮料就好,这家的老板娘有卖自己榨的甘蔗汁,很甜很
好喝。”
“那我也点甘蔗汁就好了。”我说。
小椎走到柜台跟老板娘讲了几句话,等她回来时,她手里已经多了两瓶插了吸管的甘蔗汁
。
“来,喝吧。”小椎把口罩稍微往前拉开一点缝,让吸管可以伸进去。
我则是一口气直接喝掉半瓶甘蔗汁,冰凉的液体让我全身恢复了力气,原本绝望的感觉也
受到糖分的影响,稍微好转了一些。
“那张照片能再让我看一下吗?”小椎在口罩底下小口地喝着甘蔗汁,一边对我说。
我把照片拿出来,放到桌子的正中央。
小椎把照片转正,她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然后在口罩底下轻笑一声。
“看到照片中的我,你有什么感觉?”小椎朝我问道。
“呃……很有个性吧?”我说,很像椎名空这一点我则不敢说出口。
“当时确实很有个性,而且我还很叛逆,因为整个家里面,只有我敢反抗我爸,所以照片
拍出来才会是这个样子。”
小椎的眼神突然恶狠狠瞪向照片中间的中年男子。
“我爸是个控制狂,在我们还没出生之前,他对我妈就是这样了,我妈每天要穿的衣服,
每一餐要煮的菜、用哪个牌子的油,全部都要经过他的同意,在我跟姐姐出生之后,他更
把控制欲延伸到我们身上,不用说,我的两个弟弟也是这样,只有已经老年痴呆的阿公不
受到他的控制。”
我边点头边听着小椎说,朱家在当地能累积财富并拥有名望,我想正是因为他爸的关系吧
,有这种控制欲的人,通常在自我管理方面也是非常严格的。
“在我爸的控制之下,我跟姐姐、还有弟弟们的人生就像是一出剧本,未来的每个走向都
被写好了,要读哪个学校、进哪间公司上班,我爸在我们刚出生的时候,就用他的人脉帮
我们全都安排好了,我们的人生就是得按他说的去做,不然就是滚出这个家。”
“但我偏偏不听他的,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能说我天生就厌恶这种被别人安排好的人生
吧,他要我读哪间学校,我在填志愿的时候就故意写别间,全家出游的时候,他要每个人
都
穿红色的衣服出门,我就偏偏穿黑色,他要我妈晚餐准备麻油鸡,我就偏偏买麦当劳回来
吃给他看,我大概就是这么叛逆。”
讲到以前的时光,小椎的语气显得有些骄傲:“反正我那时也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书我
还是好好读,一直都有维持在前段班,但是我爸还是很不爽我,在经济上完全不给我援助
,我想说那去打工吧,结果我爸竟然叫市区的所有店家都不准录用我,有够扯的。我那时
在家里就一直被排挤,就连我两个弟弟出生之后,受到我爸的直接教导,他们都认为我就
是家里的坏份子。”
“至于我姐姐,她不管什么都会听我爸的话,不过她的脑袋就没有我好了,因为我们是双
胞胎,所以我们在学校里是同年的,学的东西都一样,我姐她怕考太差回去会被骂,所以
会偷偷请我帮她补习,她再把零用钱分我一半,我那个时候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姐姐,她
有点傻,但是很善良。”
小椎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虽然我看不到她口罩下的表情,但现在应该是洋溢着微笑的吧
。
但随着她的语气转换,这抹微笑很快从她脸上消逝,因为接下来她要讲述的,就是悲剧的
开始。
“一直到那一天,我在帮姐姐补习的时候被我爸发现了,他本来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他
一直以为姐姐比我优秀,所以把所有资源都投在姐姐身上,但真实的情况却跟他想的相反
……我爸那个时候骂我们的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一边挥着拳头,一边骂我们竟敢骗
他,我不晓得我们到底骗了他什么,我是教姐姐读书,又不是教她作弊,我现在还是不知
道我们错在哪里。”
小椎将手轻轻放到照片中最右边的女孩,也就是她姐姐的身上。
“那天被我爸打完之后,我很快就把情绪调整过来了,因为我本来就是家里专门反抗他的
嘛,但是姐姐就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压力了,她本来就一直在忍耐我爸的控制欲,为了我
爸,她被迫穿上不喜欢的衣服、跟自己喜欢的男生读不同学校、吃自己讨厌的食物,对我
来说,这样的生活根本不算生活,我有时也会怂恿她跟我一起反抗,但她就是不敢,一直
把委屈跟伤痕往心里吞。”
或许是怕自己的情绪溃堤,也可能是担心被我看到她在哭,小椎反手将照片盖到背面,眼
睛不再注视以往的家人,而是仰起头看向天空。
“那天我们被赶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后,我就一直很担心姐姐,直到半夜大家都睡着后,我
偷偷跑去姐姐房间想问她怎么样了……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一幕。”
我注意到小椎的双手拳头此刻就像要出力打破什么一样地用力紧握著,就连她的声音也是
如此:“房间内有一股很重的味道……我把电灯打开的时候,看到姐姐的房间里有整片的
红色,我站在原地发呆了好久,才发现那片红色原来是洒到地上跟墙壁的鲜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