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惊险刺激的故事,只有忧思难忘的自语,和神智错乱的满纸荒唐言,飘点不高
,不喜请慎入。
#部分内容曾经po过,因有些故事挪去改写创作,仅保留以下删修增减的篇章。(很抱歉
没说清楚而造成困惑,特此说明:2018年我曾po过六篇同名系列文,因部分故事挪去改写
成拙作《山村奇谭》,所以旧文已删除。)
一、祖父
在我有记忆之初,我的爷爷年纪就很大很大了,大概八十多岁吧。
现在我对爷爷的记忆所剩无几,但我永远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爷爷。
我爷爷是严厉的。我的叔伯兄弟们常在堂屋前跪成一排,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大概又爬到
老龙眼树上偷鸟蛋,或者是拿竹竿把屋簷下的燕子窝捅破了。
爷爷常教导我们:“非己所安,不加于物”,所以顽皮的孙子做这种残忍的事,
爷爷一定是要施以榎楚、绝不宽贷的。
我的爷爷是慈祥的。他在厅堂上读书时,我常去打扰他,我问他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他说读书是为了明理,然后又告诉我一些书中的道理,可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他见我不懂,亦不生气,和蔼地拍拍我的头:“肚子饿了吧,孩子,爷爷煮面给妳吃?”
我最喜欢爷爷煮的肉燥方便面,忙不迭点头。
爷爷用枯瘦颤抖的手亲自给我煮面,我知道他是怕父母不在身边的我去亲戚家蹭饭吃会遭
人白眼,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我刚读小学的时候,爷爷过世了。因心脏病突发,山村交通不便,抵达医院已是迟了,医
生叹息说早两三分钟送到就好了。
爷爷被送回山上老宅停灵时,眼睛一直阖不上,伯父们用手帮爷爷阖上眼,却又立即睁开
,反复许多次。众亲族议论说爷爷“死目毋愿瞌”、“死不暝目”,一定是有未竟的心愿
。
爷爷一生不忮不求,生前挂心的唯有年幼的孙子,所以伯父们跪下来承诺会好好照料孙辈
,这才顺利让爷爷阖上双眼。
料理后事期间,伯母们到爷爷房里收拾遗物,看到爷爷的衣物、书籍早已整理好了,一叠
一叠摆放得整整齐齐。
爷爷生前常用的桧木五斗柜里空空如也,唯独中间的抽屉放著一张写了毛笔字的红纸。
伯母们拿起纸一看,突然大哭了起来。她们的哭声惊动许多亲戚前来围观,我也努力地踮
脚尖想看看那张红纸上写了什么,但仅能从大人们的臂膀间空隙看到“立春”二字。
后来从亲戚的闲聊中得知,那张纸笺是我爷爷生前写下的,大意是说他将在“立春”那
日与世长辞。
发现纸笺的亲戚当时拿了农民历来翻,爷爷辞世那天的节气正是立春。
许多年以后,我的姑妈们孝思难忘,想进行“牵亡魂”,确认先人过得好不好。
仪式中,若有魂魄凭依在灵媒身上,开口一一问候在场的亲人--包括我阿嬷、阿嬷娘家
的几位亲戚,以及我的姑妈们,对每个人的称谓丝毫不差,而且音容神态肖似生前,看起
来就像爷爷晚年安详地坐在堂屋时的样子。
在场亲戚见状,都忍不住大哭。
姑妈问我爷爷有什么事要交代?
灵媒之口简短地代答:无他,惟泉下无声,未免寂寞。
回家之后,亲戚们聚在一起讨论这句话的意思。
讨论良久,我阿嬷突然说:“当初烧纸扎给你们阿爸的时候,有烧收音机吗?”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蓦然想起我爷爷生前最喜欢听收音机里唱京剧的节目,常常坐在摇椅
上,一听就是一整天,而烧给他的纸扎确实漏掉收音机这一项。
那时凭依在灵媒身上的,真的是爷爷的魂吗?我也不知道。不过,后来长辈们应该把纸扎
收音机补烧给爷爷了吧?
二、二伯父
二伯父从小健康状况不佳,因脊椎病变,不良于行,身体比同龄的孩童瘦弱许多。
山上老宅子附近的邻居小孩总喜欢霸凌他,那群孩子都比二伯父年长许多,而且个个高头
大马,恃强凌弱,以欺负我二伯父为乐,经常把他打得倒地不起,或拿石头土块砸他,老
宅前的稻埕砸得一片狼藉。
二伯父长大后,身体状况没有好转。阿嬷为了妥善照顾他,年轻时就搬离山上老宅,到距
离医院较近的村子中心赁屋居住。
二伯父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到后来长年卧病在床,靠着呼吸器维持生命。
在他病情沉重的那一天,我一直守在他床边。
到了晚上,可能因为缺氧,伯父出现谵妄的现象,一下子说屋里很暗很暗,一下子说有人
站在他的床脚,一下子双眼直视天花板,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伯父有点浮肿的手无意识的在床上摸索,摸到一个五十元硬币,他把硬币递到我手中,紧
紧握住我的手,突然激动地说他要去山上老宅里躺着了。
老宅厅堂是祖父当年停灵的地方,我知道伯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擦了擦眼泪,连忙叫救
护车送急诊。
二伯父被送进加护病房,从此昏睡,没再醒过来,众人都忧心不已--既担心二伯父,又
担心我阿嬷--阿嬷当时已九十高龄,为了二伯父焦虑得茶饭不思,终日不言不语,二
伯父如有不讳,恐怕老人家承受不住。
我日日守在阿嬷身边,想方设法劝慰,阿嬷总不理我。
有一天三伯父来了,他看着形销骨立的阿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恸地抱住她。
三伯父说,他去庙里求神问卜,跪求神明指示,但不管他怎么掷筊、掷了多少次,结果都
是阴筊。
“跋无桮欲按怎?跋无桮欲按怎?(掷无筊如何是好)”三伯父嚎哭着不断重复这句话,
阿嬷也放声大哭。
隔天凌晨,放置在一楼的电话响了,惊心动魄的铃声吓醒在四楼睡觉的我,立刻起身冲下
楼,还没跑到一楼,铃声就停了。
我看到阿嬷独自坐在黑魆魆的客厅,她说她刚才也想接电话,但是来不及。
这时是凌晨三点多,冬夜严寒,我问阿嬷怎么不回房睡觉,为什么要坐在客厅?
她说早在电话响之前她就醒了,有人在她房间的窗户外叫了一声“阿母”,听着依稀是我
二伯父的声音,所以她睡不着。
我感到不祥,过没两分钟,亲戚就传来消息,我伯父过世了。因为我家电话没人接,所以
医院通知其他亲戚。
由于伯父生前一直昏迷,没有交代遗言,怕他有什么未竟之事悬心,遗族处理后事时,特
地恭请神明进行降灵仪式,地点在二伯父停灵的山上老宅。
深夜凛风砭人肌骨,为数众多的亲族挤在神明的辇轿四周等候,
我穿着厚实的羽绒外套,却仍冷得簌簌发抖,仿佛寒气深入骨髓。
到了降灵的时刻,果园里两只白天特地关在那里的公鸡突然扯著脖子叫了起来,叫声不似
晨啼,而是凄厉不绝,在阒黑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静定的辇轿也开始微微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一直很想挤上前看清楚,可是亲戚长辈们围堵如墙,我只能在人群后方听大人们问事情
。
问了很久,答案似乎都不对,后来有一个长辈问伯父,是不是挂心年迈母亲和年幼的姪子
姪女?辇轿蓦然剧烈晃动,周围亲戚纷纷惊呼。
长辈告诉伯父,请他安心去找我爷爷,家族里的人会好好照顾老人家和这些后辈,
勿要忧心挂念。
说完之后,辇轿缓缓静止,一直扯著脖子叫得撕心裂肺的公鸡也安静了。
三、三伯父
小时候,二伯父被邻居小孩围殴霸凌,当时更为年幼的三伯父总会挺身保护他,即使遭到
那群大孩子联手痛打也绝不屈服。
三伯父是性格刚毅的人,不怒自威,不苟言笑,我们家族的孩子都怕他,看到三伯父就像
老鼠看到猫,长大后仍旧听到他的名字就胆寒。
这样的三伯父,常常来探望长年卧病二伯父,在床边枯坐几个小时,即使没有话题好聊,
还是努力挤出一些听来的笑话说给二伯父解闷。
几年前,三伯父不幸罹患不治之症,住在都市的大医院疗养。
某天深夜,我爸爸睡到一半无端惊醒,怔忡似有三伯父在身旁的错觉。
虽然几天前才去探望过,但不祥的预感驱使他即刻前往医院看视。
开车抵达医院时,天还没亮,三伯父的病房灰濛濛,病床空无一人。
我爸爸吓了一跳,连忙跑到护理站询问,一问才知道,深夜三伯父病情急转直下,
势将不起,已于一个小时前送回家了。
我爸爸惊恸交加赶到三伯父家,三伯父已逝世。
据我的堂兄们说,三伯父临终的遗言是要他们承诺会照顾好我爸爸--这他唯一的弟弟。
四、阿嬷
玉山山脉的余脉山脚下小村落里,住着我的阿嬷;而如今,她也在那里长眠著。
我幼时蒙她鞠养,有段难忘的岁月。
上大学以后,我常搭单程五个小时的车回到山村去看她。
每当我要回学校,阿嬷都会陪我走到路口的公共汽车站牌候车。
阿嬷年纪很大了,枯瘦的手吃力地拄著拐杖,走起路颤颤巍巍。我怕她跌倒,再三请求她
不要这样劳动,但她总是坚持,于是我提着行李,扶着她慢慢行走。
我一直记得站牌的对面是一大片柚子园,春夏之际盛开满园白花,黄昏时分香气格外浓烈
,阿嬷就在这阵阵清冷香中陪我等公共汽车,晶亮的、反射着落日余晖的白发在风中颤动。
这个时候,我总希望公共汽车永远不要来。但该来的还是会来,该走的还是会走。
有一次,我因为重感冒,连续好几天吃了药就在床上昏沉沉地睡着。
我梦见黄昏时我在阿嬷家,手上提着行李要去路口搭公共汽车,阿嬷在厨房炒米粉,香气四溢
。
阿嬷叫我等她一下,米粉就快炒好了,吃完再走。
虽然我最喜欢阿嬷的炒米粉,但当下我着急着要去赶公共汽车,所以拒绝了阿嬷的好意。
走出阿嬷家的大门,梦就醒了。
我头痛欲裂的拾起手机看时间,下午五点零一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会儿,我又不知
不觉的睡着了。
直到晚上七点多被大堂哥的电话吵醒。
他说有件事要告诉我,因为其他堂兄弟姐妹都不敢打电话给我,所以他们商量很久,由他
来通知我这件事。接着迂回委婉的说,阿嬷已经走了。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最后我终于理解了,但是不能接受。我追问每个
我所能见到的亲戚:阿嬷怎么走的?
亲戚们温和的告诉我,但我好像听不懂,又或者是立刻就忘了,当我见到另一个亲戚的时
候,我就会再问一遍--阿嬷怎么走的?
但再不能接受、再不想接受,也终究是不得不接受了。
根据负责照料阿嬷生活起居的看护说,那天下午三、四点左右,阿嬷早早的洗过澡、吃过
晚餐,然后说要去家附近的宫庙拜拜,叫看护用轮椅推她过去。
看护动作一向慢条斯理,阿嬷则一反常态的连连催促她:“快一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到了宫庙,阿嬷手拿三柱香拜拜,突然间线香坠地,阿嬷的头就垂下来了。
看护吓坏了,连忙叫救护车,但救护人员抵达时,阿嬷已没有呼吸心跳,送去医院不久,
很快就被送回山上老宅。
他们都说,阿嬷就像电池没电了。
我至今还在想,电池没电是什么意思;还有,我记得大堂哥在拟定阿嬷的讣闻时,曾传档
案给我看,上面清楚写着阿嬷离开我们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零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