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真事为骨干加以大量润色。虽然是这样的标题但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腥猎奇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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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庄坤地在四十出头时忽然成为了中坛元帅的乩身。
当年,全家上下无人知道他是在哪间庙被看上,为何会成为乩童。
李燕慈听说,有时他会在夜半离家,早上家人起来才发现他床上没有人。
白天时,偶尔他会忽然说句“我去去就回”,收拾了简便行李立刻出门。
舅妈起初还会拦,至今已经见怪不怪。反正丈夫为神明办完事,自己就会回来,总比在外面赌博要强。
到后来家人只要观察他的举止,就知道他近日或者当天就会出门。
还在家乡时李燕慈和大舅并不熟,只把舅妈的话当故事听听而已,没怎么信。
直到高中毕业北上求学后,她才对一向敬而远之的大舅改观。
那是在即将从商专毕业的初春。
彼时生活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又迷惘于学生时代尾声的逼近。
打开睽违一个月的公寓房门,听到刚省亲回来的室友说已经有毕业后的去路,让她不讲理地产生烦躁感。
有天李燕慈课余的打工结束,正要回租屋处,看到巷里人山人海,吓了一跳。
原来是神明遶境,神轿停在路口,不晓得是路线出了什么状况,众人交头接耳,说要请乩身过来。
正听他们在讨论该回庙里打电话,还是找个电话亭时,忽然一位看起来四十过半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走到神轿旁边。
他没有操持法器,只是比着手诀用少年般略细的清脆声音自称三太子。
李燕慈对这类人没有好感,见状立刻皱眉想要走掉。
但远远望去,那个乩童竟让她好生面熟,使她忍不住又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
只见人们虽然狐疑,为首的庙方人员似乎是认识他的,很快就让出位置,让他讲解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让神轿被迫停下。
这位乩童身材有些发福,穿着略旧的米白夹克和灰色西装裤,说话很稳,倒没有她印象中那种装疯卖傻的感觉。
在乩童交代了什么之后,不多时,信徒们簇拥著神轿再度启程。随着人龙的尾巴离去,巷道转眼间变得空旷起来。
事了,乩童走向路旁的棚子,用长年菸酒弄坏的沙哑嗓子向人讨水喝,自己脱了夹克,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不知何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穿在底下的衣服。
李燕慈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乩童竟是住在故乡的大舅庄坤地。
难掩困顿的庄坤地握著喝空的塑胶杯正在打盹,感觉有人走到他面前,缓缓张开眼睛。
见到外甥女,他脸色微赧地搔了搔那颗平头,问她吃过饭了没有。
看李燕慈摇头,大舅揹起行李袋,豪迈地表示要请客,附近餐馆随便她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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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室内,一股热气迎面而来,很快便驱散了皮肤上的湿冷。
墙上挂著的月历,最上头的那页被电风扇吹得一阵阵拍著波浪。店里充满陈年的油烟味和晚间客人们配着茶饭酒菜的寒暄话声。
点完餐等候的期间,庄坤地说了自己成为乩童的经纬:
近十年前他到此地游玩,陪朋友去宫庙参拜时,莫名其妙有庙方人员问他籍贯年龄和姓名,问完激动表示‘要找的人就是他’,当场引发一阵骚动。
他笑说:“那时还以为是债主买通人手追我到庙里来,差点把我吓得半死。”
等问清是要他当该庙太子爷的乩身,又得知规矩一大堆,好处没半点,庄坤地立刻拒绝,挥别朋友离开了宫庙。
当晚,庄坤地梦见神明许诺能为他延命,至少保他年过六十,以示诚意向祖先借子孙的身躯一用。
然而当时的庄坤地天不怕地不怕,呛说不稀罕那些寿算,还声称:“我早死还是晚死又干谁什么事?”
梦中对神明这么说完,他便醒来了,看旅馆窗外,天空还是黑的。
庄坤地虽然惊疑不定,再沾枕头后睡得十分香甜,一觉到了天亮,便没有多想。
本以为已经摆脱了麻烦,谁料事情至此并未结束。
之后几天晚上,自称是祖先的几位男女连番托梦,梦里甚至祖父母和前阵子过世的父亲都来当说客。
晚上没睡好,白天也玩得不痛快,庄坤地被疲劳轰炸得怕了,又被疼爱自己的父亲动之以情,这才半是不满地折回庙里,承诺愿意受训去接老乩身的班。
李燕慈对照大舅叙述的年月日和自己的记忆,恍然大悟。
犹记那段时期,舅妈似乎向回娘家的妈妈哭诉过丈夫音讯全无。
大家按着他的习性,都猜他又赌输欠人钱,是去外地避风头顺便逍遥了。没想到那时大舅正在静室里吃苦修行。
大舅表示,今天他会走这趟,是因为神明遶境,既定路线上忽然出现障碍,只靠现场人员说明不清,他家‘老大’才把他叫来,要亲自传达详情。
李燕慈不置可否,又问大舅怎么会知道现场需要他帮忙。
他耸耸肩说,自己只是被‘老大’叫到就准备出门办事,不太懂这种感应是怎么运作的。
不过听庙里的人讲,以前也听说过别的庙有像他一样没有收到宫庙通知,就会在需要自己时出现在当地的乩身。
大舅讲著,又说:“不过应该还是我家老大最厉害,每次到达现场的时机都抓得很准,从来没有让我白跑的。”,很是引以为豪。
李燕慈还是不太信这回事,看他这么沉迷,觉得事情必有蹊跷,遂问道:“阿舅,太子爷不是各地都有分灵吗,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怎么分身的?”
不等大舅回答,她看了下周遭,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听人说过,本尊只有一个,那些分灵的神像里其实都是略有神通的野鬼。
阿舅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遇上了想借活人身体做坏事的……”
一阵拍桌的巨响,震得筷子从碟子上滑了下去。餐馆里瞬间静了下来。
刚拍完桌子的庄坤地身子前倾,瞪着眼睛,气鼓鼓地表示:“是谁和妳这样讲的?
老大是经过太子爷认证的分灵,为人……咳,为神一向正派。
我为祂代言了这些年,从没看祂做过亏心事!”
李燕慈被他这顿脾气吓得心里一个咯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拿起瓶子给大舅倒麦茶,让他消消气。
庄坤地回过神,觉得自己冲动了,连忙向周遭的客人道歉。
看似常客的几个人顺势为他打圆场,其他客人则偷看了他一阵子,失去了兴趣,便埋头继续吃饭。
庄坤地苦着脸赔了不是,拿起瓶子把姪女喝得剩半杯的茶注满:“唉,阿舅个性就是这样,不是故意吼妳的,妳千万不要生阿舅的气啊。”
李燕慈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正好饭也来了,两人没事一样继续边吃边聊。
庄坤地喝了口茶润喉,叹道:“阿燕,其实不能怪妳,我自己还没接触神明事时,也曾经误解过。
太子爷自己当然无法下凡分身千万,所谓分灵都是凡间与祂有缘,经过修行的少年和幼童善魂请旨受封,代理祂神格的。”
他神色严肃地说:“信徒间可能会争哪里的太子爷分灵神通高,但吵谁才是正统,说别人都是冒牌货就是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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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神通,庄坤地又讲了别的宫庙听来的事迹给她听。
李燕慈开玩笑问他:“阿舅你这么爱赌,太子爷平时会不会给你明牌啊?能不能顺便给我报一支,大家一起赚大钱?”
听母亲说,大舅年轻时就不爱待在家里,发工钱后给妻子抽完家用,总是立刻往家门外跑,把零用钱挥霍光了才肯回家。有小孩后虽然比较常在家,赌博饮酒之外,逮著机会就四处去找朋友玩。
从小就常听舅妈怨叹:‘我对阿坤所求不多,只要他能不跋筊,其他我就不管了。’李燕慈自然对大舅的恶习印象深刻。
然而,只见他夸张地叹气,摆手说:“不使得不使得,我们家老大,不知是生前还是做神明后吃了赌徒的亏,最恨人赌。
我每次想去买几张,就会被不明原因捣乱,买都买不成了,还能透什么明牌?”
莫怪舅妈最近几年没有再和母亲抱怨他成天赌博。李燕慈偷笑,又庆幸道:
如今签赌的风气如此猖獗,说起来还得谢谢三太子,让大舅错过这场众人皆狂的热潮,要不,外头赌到倾家荡产的例子,听了实在让人胆寒。
一旁,大舅说著说著又说对她诉起苦来,说自己被老大管的好严。
李燕慈好奇问他:“具体来说有多严?”
大舅回答:“平时偷喝酒倒还好,要办事的前后几天,如果吃烟饮酒,疏忽修行,被老大发现了就会罚我。
有回我犯忌后,舌头肿得厉害,去给医生看后,被你阿妗强迫吃了一周清淡饭菜。”
李燕慈越听越讶异,暗自咋舌。
因为大舅,她对乩童这个行业稍微改观了。
吃饱喝足后,大舅结了帐,和她一起离开了店面。店门一开,迎面的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李燕慈赶紧把外套拉紧一些。
为了消食,两人在附近又散步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一边回话,李燕慈心想,作为一个被神明抓壮丁的乩身,大舅在家要打坐静修,东奔西跑也敛不到财(因为神明只准他收车马费和足够在附近吃顿饭的钱)。
即使嘴上抱怨还是乐此不疲,可见是真有热诚为神明和信徒服务的。
和大舅这么说之后,他腼腆地笑着说:“我没那么有志气啦,只是活了半辈子,头一次觉得在做有意义的事。
做自己也开心的事,苦一点算什么?”
大舅说完,看了下手表,表示离晚间的客运到站还有时间,一路送她到了租屋处的门口。
临走时飘起了小雨,他没带伞,也不要李燕慈特意上去拿伞借他,匆匆戴上有宫庙标志的鸭舌帽,小跑着走了。
他身材矮胖,动作却意外敏捷,在雨中奔跑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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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烦恼了很久,从学校毕业后,李燕慈意外顺利地找到了工作。
只是,朋友都是社会人了,不像学生时代能经常约出来玩,难免会感到寂寞。回家的机会也比求学时更少,就算能打电话,有时还是备感思亲。
因此,当春节收假回到职场,正值三月时,李燕慈就会下意识在街头寻找大舅的身影。
然而,大舅倒不是每年都固定这个时节来,除了过年返乡,偶遇最多的时候,还是平日的晚间。
有回,正好隔天不用上班,大舅带她去自己服务的庙里打过一次招呼。
李燕慈仍在以前的生活圈租房子,那间宫庙就位于她现在住处所在的社区,是个中型规模的庙宇。
庙里主祀王爷和三太子,典雅的装饰虽然略有年代,还是保存良好,在氤氲的香烟里,即使没有特定信仰的李燕慈,都感觉得到那份庄严。
送她回去的路上,大舅又和每回偶遇时一样,说要请客。
但李燕慈知道他手头也没有那么宽裕,请客的钱还是从宫庙给的那点车马费里抽的,心里叨唸大舅花钱太没计划。
正好月底她刚收到了薪资,觉得自己也长大了,是时候轮到她请长辈吃饭。
谁料大舅闻言皱起眉头:“小孩子吃饭就好,想这么多干嘛? 今天还是阿舅请客。”
一个谈不拢,甥舅俩竟然在路边起了口角,抢著付还没有影子的帐。
直到大舅肚子叫了,哈哈大笑,一拍肚皮,说:“唉唷,不行,要饿死了。
有什么事,先吃饱饭再说!”把她逗得不禁莞尔。
进了店,和大舅聊完工作时遇到的事情,又轮到大舅的宫庙讲座开讲。
李燕慈听大舅说:“一般,庙里会先掷筊,再来是庙里人员担任‘案头’,透过沙盘扶乩解读神意。
如果要再进一步解决事情,就会请来主神或配祀神明的乩身。”
“不过大庙神明多事情也杂,小庙又没有太多事情,所以只有不大不小的庙才需要乩童。
而且还有些心痒想试本领的灵修者,如果进庙的一堆人都要起乩,自称是本尊上身选拔乩身,庙里秩序会乱成一团。”
见他比手画脚连说带演,李燕慈笑得合不拢嘴,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表妹表弟没有真的讨厌这个爸爸。
大舅看她听得津津有味,讲得更起劲了,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咳了几下,李燕慈连忙给他倒茶。
大舅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从没和圈外人讲过他这个工作的事情,老婆小孩不感兴趣,老母觉得不体面,总是要他别乱讲。
能够有人听他说,大舅似乎很开心,李燕慈心里有些同情,决定有空要多陪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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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著,她问起一直很在意的事:“好像很多乩童都会操持法器扎自己之类的,大舅你也需要这么做吗?”
大舅耸了耸肩:“你阿舅我是文乩,只有武乩才需要操持五宝,你说的那些我看过,但从来没做过。
有些同行的朋友说,起乩时不会痛也不太会流血,我觉得要拿刀剑扎自己还是很可怕就是。”
待大舅说起了这行的甘苦谈,李燕慈关心道:“每次来回奔波会不会很辛苦?”
“没办法啊,我又不是当地人,谁叫老大就点了我呢?”庄坤地耸耸肩,又说:“以前性子不定时,没有工做时就整天往外面跑,很习惯这样南来北往啦。
现在外出是帮神明办正经差事,就算途中在朋友家待个一两天,妳阿妗也不能骂我囉。”
看他这么得意的样子,她表面上也笑,心里却想,大舅简直就像一个叫做‘三太子’的企业旗下的打工仔。
没有支薪,到底能不能算正经差事呢?
恐怕舅妈也是早就放弃让他改正在外浪流连的习惯,才没有骂他吧。
“那阿嬷呢?你做这个工作她有说什么吗?”
说到李燕慈的外婆,大舅眉头一垂,变成了苦瓜脸,满腹辛酸地开始埋怨自己母亲最近说了他什么坏话。
李燕慈心道不妙,然而自己挑起的话题,也不好打断,只好听下去了。
“在老母眼中做儿子的还不如媳妇,都这把年纪了还总在邻居面前骂我不成材。
母子之间过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说到这里,他欲语又休,只是叹息。
或许是觉得和晚辈说这些毕竟不合适,大舅抓抓后脑,和她说:“唉,讲这个太扫兴啦。
对了,隔壁有投注站,阿舅等一下想去试个手气,妳要不要也买几张刮刮乐来玩?”
李燕慈顺着他的话揶揄道:“阿舅你们家老大不是不让你玩这些?”
大舅又变回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个现刮现对,没关系啦。第一轮没中我就不继续买了。而且……”
他附耳过来,偷偷告诉李燕慈:“每年接近这个时节,中坛元帅都要举行过火仪式,顺便举杯换盏,犒赏兵马。
老大今天只是紧急找我传一下话,最近祂很忙,没空管我。”神情很是顽皮,让她噗嗤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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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大舅那时到底是想说什么而没说出口呢?
李燕慈返乡时问母亲,母亲才告诉她,年轻时大舅总是嚷着自己反正活不过六十,届时剜肉还母,魂归他界,这笔糊涂帐就算了了。
无论她怎么劝,这个弟弟就是不改。
巧的是,后来选庄坤地为乩身的中坛元帅,本尊传说中也是个剔骨剜肉断绝亲缘,后来又和父亲反目成仇的狠人。
李燕慈心想,或许大舅就是在亲缘浅这点上和太子爷有所共鸣。
听母亲说,外婆出身于望族的旁支,无奈一代代衰败,外曾祖父虽是书生,到外婆那辈时已经家道中落,生活和寻常农民无异。
由于外婆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于是招了外公入赘,无论实质或名义上外婆都是一家之主。
大舅是外婆的第二个孩子。
尽管由外曾祖父开蒙,从小就展现出一定的天资,成绩优秀的大舅却因为家境贫困,小学毕业后没能读初中,和长姐一样早早出去工作了。
等其他弟妹到了学龄时,因为家中有四个劳动力,经济状况有所改善,都顺利地去上了学。于是大舅成为家里唯一没有读初中的男孩子。
好不容易有点闲暇,也得帮忙家里做事,外婆又不懂他为何早就超龄还想回去初中读书。
大舅受不了这种日子,二十岁后自暴自弃开始逃家,即使娶妻也恶习不改。
母亲说她早认命了,但为了外婆误自己前程,大舅恨了外婆一辈子。母子俩个性同样刚烈,从年轻时恶言相向到老。
直到四十出头当了乩童,大舅才没再提过自己“反正活不过六十”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阿坤总算是懂事了。”母亲感叹道。
李燕慈可不认为是这样,但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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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过了几年,李燕慈在北部的职场受到挫折,感觉到人性冰冷,灰心丧气,开始思念起故乡。
幸好透过别人介绍,离职后她很快就在故乡附近的城市一间小工厂找到会计的工作。
不到两年,又在老一辈牵线下,和小工厂老板与她年纪相仿的次子相亲,交往后顺势结婚了。
举办同窗会时,同学话里都是酸意和羡慕,以为她从此过上养尊处忧的生活。
每次听到这些话,李燕慈总是苦笑。虽是老板的儿媳,她依旧是要工作的。
李燕慈敢挺起胸膛说,家用以外,花在她身上的每分钱都是自己赚来的。
夫妻俩都在工厂任职,会计兼总务的李燕慈每天都过着忙碌的生活。更甚者,员工下班后,有时自己人还不得闲。
继承工厂的是身为长子的大伯,也没他们家什么事。丈夫又总是不分场合和公公起冲突,让她在一旁捏把冷汗。
撇去这些牢骚不提,回到故乡就职和嫁人后,比起在外地时,和大舅见面的机会反而减少了。
彼时李燕慈刚回职场,满周岁的儿子送去托人照顾,每天下班都要赶去保姆家接,还要回家做家务,没有精神留意大舅的事。
有次回娘家时,她从表弟妹处得知,五十过半后,大舅每次和外婆吵架就会故意疏忽修行。
次数多了,神明见他赖皮,也就不怎么召他。
同时,因为菸酒不忌造成的慢性病,家人对他的生活管得更严,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出远门。
只有偶尔时间允许时,表弟会开车送他去现场。仔细一数,一年出勤竟然只剩下三四次。
李燕慈心道不妙,又苦于家庭职场蜡烛两头烧,只能干着急。
趁著公公把经营权正式交给大哥和嫂子,正式退休,愿意和婆婆一起帮忙照顾的时候,她才总算能和以往一样,一个月回一次娘家。
那年春节,李燕慈回娘家时,顺便也陪母亲回娘家,在母家长辈面前露露脸。
外婆尽管满头白发,还是一如往日地健朗,那张刀子嘴也没消停,时不时戳儿子一句。
瞧大舅向她回嘴的厌烦模样,就差没有拿两根手指堵起耳孔。
看到姐姐和外甥女来访,他脸上这才有了笑影。
母亲照例劝他别把外婆那些话放在心上,也照例被大舅敷衍过去。
等母亲去和外婆说母女间的体己话,李燕慈有机会单独和大舅谈话时,连忙问他:“阿舅,我听说你最近都没有被你家老大叫去,这样要不要紧?”
大舅却嬉皮笑脸的说他自有安排。
见李燕慈神色依旧忧虑,大舅又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老大最近对我坦诚了一件事,虽然很漏气,但是太好笑了,我觉得一定要和妳讲。”
见李燕慈坐正,摆出准备倾听的表情,大舅这才小声地说:“老大说,其实祂用神通预测事情并没有那么灵验,平常祂是不敢乱用的。
之前帮祂做事的人,和其他乩身一样都是庙里的主事自己叫来。”
“只是我当初太不信邪、太刺头,祂怕我没有敬畏心会走歪,才会学从前看过的旧例,故意秀一手给我下马威。
之后看我那么得意地对别人炫耀,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才瞒到现在。”
李燕慈困惑地说:“可是阿舅,你说太子爷从来没让你白跑——”
不说还好,闻言,他捧腹大笑。笑声渐歇,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那个喔、宫庙里总会有几件事情还、还没有解决的。
啊叫我来的、就是老大自己,老大是庙里主神之一,只要祂和其他神明套好说法,找到差事让我办完,要对我们编什么理由,都随在祂啊……”
按大舅的脾气,李燕慈本以为他被耍得团团转会生气的,见他笑成那样,忍不住目瞪口呆。
只是看他笑得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趣事,李燕慈也被他传染了笑意,暂时忘记烦恼。
“妳和妳舅讲什么,怎么这么开心?”离开外婆家时,母亲狐疑地问她,她只是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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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李燕慈才从表弟那里得知,她们造访的前几天,大舅已经辞退了神职。
表弟在电话里松了口气说:“我觉得这样也好,以后阿爸就不会到处乱跑还忘记吃药了。”
原本从大舅身上感觉到的轻松感再度被不安侵蚀。
她再也顾不得夫家是否会对她不满,特意请假,北上跑去大舅服务的宫庙问太子爷,能不能再挽留大舅。
一连交错得到好几个阴杯和笑杯,李燕慈不禁眼皮狂跳。
咽了口唾沫,又问是不是寿命不长了,才得到圣杯。
之后同一个问题连续再掷,又不间断地得到了两个圣杯,让一股冷意自她脚底窜了上来。
心乱如麻的李燕慈搭车回家后,刚去接完儿子的丈夫看她那个样子,也不敢吵着要她下厨,只好提议吃早餐用的面包当晚餐。
她觉得只有面包毕竟不像样,勉强打起精神煎了一些火腿和蛋,夫妻俩夹在吐司里打发掉一餐。
虽然丈夫好心帮她在面包上涂了点美乃滋,食欲不振的她依旧感到味如嚼蜡。
当晚,李燕慈梦到大舅穿着他惯常外出的一身衣裳,跪在某个人跟前。
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的乌发攒起束在头顶,身披金甲,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光,面目模糊。
李燕慈忽然明白了祂是谁。
神明悠悠地说:“你为我做事这么多年,最终寿算应该可以再参详一下的。”
大舅背对着李燕慈,沉默不语,似乎还摇了摇头。
“就算知道这是不孝?”
大舅这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死了,我们母子间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不必再彼此折磨。”
神明谆谆教诲:“死并不是真的结束,你们的恩怨又怎么可能因此两清呢?”
大舅顿了一下,又说:“老大,你就别管我了。三太子不也是剔骨还父,剜肉还母?
我会给太子爷,给老大当这么多年的乩身,大概是因为命中注定要当个不孝之人。”
“庄坤地,你说这什么疯话!”神明斥喝,语罢又叹气:“从年轻时你就是这么固执,如今你不再是我的乩身,我也劝不动你了。自己不后悔就好。”
待大舅向神明行了最后一礼,李燕慈方见他的身影缓缓淡去。
这时,少年神明转头,隔着梦里翻腾的云雾对李燕慈望来。
李燕慈想说话却无法开口,只能听祂说:“妳这做外甥女的也算有心。只是事已至此,不要为他操烦太甚了。”
“至于当初说好延长的寿算,就算他自己不要,也不接受再次改动了。”这一句话祂说得格外愉快。
闻言,李燕慈感觉自己心中踏实了些。
语气一变,神明异常慎重地叮嘱道:“庄坤地不知我还唤了妳来,妳醒后毋当和他说啊。”
说著又交代了什么:“……时日尚浅,还是保重自己要紧。”
随着她的清醒,少年的音容消散在眼皮后微微渗入的天光里。
明明觉得说话的人嗓子极洪亮的,醒来后也想不起是怎样的声音了,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梦里大舅说过的那些话。
那天李燕慈心情仍然低落,午休时更是胃冒酸水,才吃了几口排骨就恶心得冲去厕所吐掉。
结果整份便当,只有比较清淡的小菜和白饭她还吃得下去。
丈夫拿文件过来给她时,看到她剩下大半的饭菜,狐疑地夹起排骨啃,奇道:“肉没有坏啊,妳平常不是很喜欢这家的排骨吗,今天是怎么了?”
李燕慈觉得浑身乏力,左手支颐咕哝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胃口。”
“丢掉太浪费,剩下的我帮妳吃好了。”说著,他搬了张凳子坐下,挽起衣袖,风卷残云似就着她咬过的排骨扒完了剩饭。
不久后李燕慈去做了检查,才发现是怀了第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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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年,忙于工作和育儿之余,李燕慈还是把握空档定期关注大舅的近况。
得知大舅从神职上退下来又没有事情做,老是说要散步,每顿饭后就往家门外跑,她感到有些无奈。
大舅果然还是关不住的人。
有天,李燕慈带上儿女丈夫回娘家时,恰逢大舅在自己姐姐家做客。
李燕慈进门时猛地一看,差点没认出他。
原本看起来不到五十的容貌,在短短几年内就变得十分苍老。
她表面上维持着笑容,心中震惊不已。
正惶惶不安时,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低头一看,是三岁的女儿。
“妈咪,为什么都是老人家,舅公看起来好老?”女儿人小鬼大地问。
总是想摆哥哥架子的儿子抢著解释:“因为……舅公是外婆的哥哥,所以才会比较老啦!”
“不是喔,他是外婆的弟弟,比她小两岁。”李燕慈漫不经心地纠正,等她回神,才觉不好。
果然,听了这番话,儿女更迷糊了。
三岁的女儿掰着手指在算只有她自己明白的东西。儿子被当着妹妹的面拆台,埋怨地嘟嘴看她。
李燕慈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忍着笑意拜托丈夫哄儿子,自己牵着女儿去让长辈们看。
大舅笑瞇瞇地说:“长的真像阿燕哩。”
“不只,性子也像。跟她小时候一样霸道又爱发脾气。”母亲打趣道。
女儿已经听得懂长辈的话了,皱起小脸气乎乎地说:“阿嬷妳乱讲,我哪有!”
李燕慈也凑热闹:“妳没有吗? 之前不是因为不想穿某件衣服就在地上尖叫打滚?”
女儿抗议道:“可是妈咪,那个裙子真的很丑啊!”
一边安抚女儿,李燕慈一边笑着对二老说:“我不准她做什么时,她最喜欢拐她爸爸帮她求情了,真是鬼灵精。”
“趁妳阿爸今天不在家,我就说句实话吧。”闻言,母亲又气又好笑地说,“妳小时候也是这样向妳阿爸耍赖的!”
坐她对面的大舅听了笑到直拍膝盖,女儿也咧嘴露出缺了的牙,让她脸上发烫,恼羞地嗔怪母亲。
母亲毫不动摇,又把矛头朝向自家弟弟:“阿坤,笑什么,你也是!这些当爸的,一个两个都拿女儿没辙,尽是给老婆添乱!”
大舅却是不痛不痒,反而笑得更加厉害。李燕慈终于被他感染,忍俊不住加入大笑的行列。
笑声混著骂声,让客厅里十分热闹。
就在这混乱的当下,儿子被丈夫带过来和老人家打招呼,脸色虽然还是不好看,却往她这边跑来。
母亲见女婿来了,这才停了这个话题,继续逗弄外孙女。
“不生妈妈的气了?”她揽过儿子,笑着问。
“爸爸比较让人生气,所以我就回来找妳了。”儿子认真地说。
大概也猜得出,他肯定说了什么话泼儿子冷水。
李燕慈看着正在被大舅和父母轮番询问近况的丈夫,不由得为自家男人的不中用叹气。
本来以为男孩子的心情当爸爸的会比较擅长安抚的。
让儿子在自己身边坐下,她说:“你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以先来问过妈妈,就不会在妹妹面前说错啦。”
儿子默默点头。
不一会儿,听到外婆喊自己,他连忙应声,过去让长辈把他看个仔细。
在长辈面前,儿子维持着平常活泼开朗的样子,并没有乱说什么。
只是“十万个为什么”似乎又多了好几问,回家后儿子偷偷跑来问她:“妈妈,为什么小两岁的舅公会看起来比较老?老人家这样很普通吗?”
她胸中感慨无限,千言万语,却都不适合向儿子吐露,只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句:“生活没有重心,人就容易老得快呀。”
也不知儿子如何解读这番话的,听她这么说,紧张地抱住她说:“妈妈,妳退休以后一定要找事情做喔!可以养狗,还可以种花!”
那仿佛在模仿幼稚园老师的口吻,让她不禁笑出泪来,拿纸巾擦了又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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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春天,大舅六十二岁生日过后,又历经两三个月的某天。
和平日一样说是要散步,大舅一早就出了门,午饭时间还没回家。
当天傍晚,才有路人发现他匍匐在田里,躯体已经冰凉。
当时田中无水,相验后发现他是猝死,具体死因不明,检查的人只说,和大舅长年的慢性病可能有些相关。
李燕慈收到通知去外婆家吊丧,是大舅死后两周的事了。
“幸好你阿舅和阿嬷死前都没受什么痛苦,也算是……善终了……”舅妈说著,眼泪又滚了下来。
原来,庄坤地的母亲,李燕慈外婆年事已高,大家正在烦恼如何向她瞒住儿子的死讯,谁料随后她也以八十几的高龄去世了。
母子前后脚离开,相差不过一旬(十天)。
白发人送黑发人礼法上不祥,长辈们硬是将大舅的法事压在外婆后头,在外婆出殡后隔了一天才办他的葬礼。
李燕慈猜想,会不会是他知情了一切,却故意抢在母亲前头?
尽管这件事已经无法向当事人求证。
有晚辈担心过庄坤地会因为葬礼次序不满,然而之后一次托梦都没有,掷筊问他也轻易地得出同意的答案。
或许对他而言,在他早母亲一步离去的时点,这笔帐已经了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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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
生者的视角停留在这里,然而在另一个世界里,死亡不是真的结束。
因为和老母过世的时间只隔十天,回过神来庄坤地又过上了每天都被唸的生活。家里还有其他祖宗,尴尬得要死。
自己的百日过后庄坤地就投奔以前当乩身的庙宇,去应征常驻的五营,真的给该庙中坛元帅,他口中的“老大”当起小弟,平时是不会回家了。
奇妙的是,庙宇常驻的五营属于体制内公务员。
又因为长期相隔两地,距离产生美,庄坤地的母亲反而比生前更常夸儿子了,只可惜,总是不肯当着儿子面前说他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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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文后:
本身只是一则非常短的乡土奇谈,被我拿来写后已经面目全非。
因为叙述者对当事人的乩童工作所知不多,只好自己找资料填充血肉。
各方面都担心写成这样会不会被骂(X
卡文卡到怀疑人生,很久没动笔了,发一下稿。大概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以十篇为单位了。往后写多少算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