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我死了》的完整投稿后,坐在我面前的年迈男子就像握著一块墓碑般,表情沉痛地
把平板电脑放回桌上。
这位年迈男子,正是《我死了》的投稿者,J先生的父亲。
他为什么会跟我们一起坐在诡志的会议室里?原因很简单,因为J先生从旧公寓顶楼上打
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诡志的,他想知道J先生在坠楼前跟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们跟J
先生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为了厘清这些问题,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这位父亲,我跟夜猫子没有说谎的必要,我们一起坦白真相,并把J先生的投稿内容
拿给他看。
而他的反应就跟我所描述的一样,表情沉痛且绝望,就像真的失去了一个儿子一样……虽
然J先生现在是还活着的。
那天晚上,J先生在送医后立即动了手术,性命是保住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这两天正
是最关键的时候。
看着对方难过的表情,夜猫子咬了一下嘴唇,说:“很抱歉,我们没有及时对他提出帮助
,请你……”
“不,你们没有错,错的是荣晖。”男子举起手,示意夜猫子不用道歉。
J先生的全名是江荣晖,是个会让人感到明亮的名字,但谁也没想到他现在的意识却被深
锁在黑暗中,不知何时才能再睁开眼睛重见光明。
“没人帮得了荣晖,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我已经跟他讲过好几次了,叫他劝依洁去看医
生,要是她不听的话就离婚,但荣晖就是离不开依洁。”
江爸爸话中所提到的依洁,应该就是那位妻子的名字吧,我默默把这个名字记在脑里。
“我也跟荣晖说过,叫他直接断掉给依洁的金援,让她的房租跟帐单都缴不出来,这样一
来她搞不好就会清醒了,但荣晖就是不忍心这么做……就算依洁的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他了
,他还是要留在她身边,坚持要找出让她恢复正常的方法。”
江爸爸摇著头说,男人的痴情应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现在江爸爸只觉得他儿子真
的傻透了,我跟夜猫子专心听着这位父亲的诉苦,我们借由他的每一字一句,间接感受到
这位J先生有多爱他的妻子,就算被当成死人来看待,也坚持不离开妻子。
江爸爸把背部整个靠到椅背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老实说,依洁在这件事发生
之前,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孩子,荣晖认为只要找出原因,依洁就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找了很多人帮忙,但每个人给他的建议都是直接请依洁去看医生,你们也是这么建议
他的,对不对?”
夜猫子沉着脸点了点头,接下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在妻子不愿意就医,也没有人
可以给予实质帮助的情况下,荣晖自己的心态也产生了变化,开始认为自己是不是真的死
了……最后,荣晖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当作赌注,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认真地去调查
妻子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妻子救回来,而他成功了,诡志听到他的
声音了。
“江爸爸,你过来找我们之前,有去找过那位依洁小姐了吗?”我问道。
“找过了,我试着好好告诉她,荣晖为了她选择跳楼,现在刚开完刀,生命情况很危险,
希望她可以一起去医院陪荣晖。”江爸爸勉强扬起嘴角,苦笑道:“结果她还是一样听不
进去,还说什么‘荣晖早就死掉了,跳下去的只是他留在世上的执念,就让他回到天上吧
’这样疯言乱语的话,我知道没办法和她沟通,所以讲没两句话就走了。”
依洁的反应在预料之中,不管现实中的荣晖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的世界观里,荣晖就是个
已经死去的人。
“请问能给我这位依洁小姐的资料吗?我想过去拜访她。”
我突然开口说道,这个要求让江爸爸有点措手不及,连夜猫子也有点错愕。
“你要去找她吗?找她是没有用的,正常人根本没办法跟她沟通,不管怎么解释,她都会
认为荣晖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不是去跟她争论的,只是想单方面听听看她的说法。”
我拿起江爸爸放到桌上的平板电脑,点出投稿内容的某一段,说:“我想跟她问清楚,她
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从萤幕上点出来的,是妻子对荣晖说的这一段话:“我在路上看到你的尸体了,你死掉
了吧?怎么还待在家里?”
“她明确地说‘看到你的尸体’,代表这是她产生变化的关键点,如果真的有看到尸体,
那是在哪里看到的?尸体又是长什么样子?我觉得有必要去跟她问清楚。”我详细解释道
。
江爸爸盯着平板上的那段话,皱着眉头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说:“这个部分我倒是从来没
问过她,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在说疯话,荣晖人明明就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尸
体嘛……”
“所以我才要去跟她问清楚,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滑动手指,把那段文字放大了
一倍,说:“虽然不一定能找到答案,但至少是个开始吧。”
江爸爸偏过头,把视线从萤幕移到我的脸上,好像想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到底是玩真的还假
的。
最后他拿出手机,开始把依洁的资料抄给我们,并说:“好吧,我把依洁的地址跟电话给
你,但我不确定你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东西,现在跟她讲话只会害我高血压而已。”
我恭敬地从江爸爸的手中接过依洁的联络资料。
“我会帮荣晖找到答案的,这是我欠他的。”我说,毕竟我昨天晚上对待荣晖的态度,可
能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
荣晖跟依洁的住处位于大楼密集的住宅区内,跟各级学校间的距离都很近,或许是预想到
有小孩之后的生活,才会选择租下这里的吧。
在出发去拜访依洁之前,夜猫子问我要不要叫酒鬼或汪飙陪我一起,但我想以目前的状况
,叫酒鬼来帮忙还太早了,至于汪飙的话……因为现实中已经有了荣晖这样一位牺牲者,
我想这次的事件并不适合拍摄成影片放上频道,因此我跟夜猫子说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如何取得依洁的信任度是第一个难题,当我提着伴手的杯子蛋糕站在依洁家的门口时,我
的脑袋还不断想着该如何开口,紧张得要命。
只要出现一个失误,就有可能会让依洁视我为敌,不愿跟我透露任何情报。
按过电铃后,依洁用警戒的声音从门后问“请问是谁”的同时,我已经下意识地开口了:
“吴小姐妳好,我是荣晖的朋友,可以跟妳聊一下他的事情吗?”
“荣晖的朋友?”门板上的防盗眼传来一阵犀利的视线,依洁现在肯定正透过防盗眼在打
量我,她说:“我没看过你,你要跟我聊什么?”
“就……聊一下关于他去世的这件事。”
我所说的话直接踩中了依洁的地雷,她提高音量在门后大叫:“这有什么好聊的?你也是
来劝我去看医生的吗?还是要叫我去医院陪昨天跳楼的人?我已经跟他爸说过了!在医院
里的只是荣晖的执念!那是根本不存在的!荣晖早就死掉了!”
依洁的声音像重机枪一样哒哒哒地朝我的耳膜扫射,我怕其他邻居会出来抗议,赶紧又说
:“不是的!吴小姐,我相信妳说的,我也知道荣晖早就不在了,我只是想了解的更详细
一点!”
我临时想到的说词起了功效,门后的那挺重机枪停了下来,依洁的嗓门突然变成了消音的
手枪,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低声地问:“你刚刚说……你相信我?”
依洁那略显兴奋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一群疯子当中终于找到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正常
人。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大家都不相信妳,但我知道妳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我想知
道得更清楚一点。”
尽管我已经表现得很真诚了,但依洁的眼神中还是有一丝戒心,于是我又说:“如果妳怀
疑我不是荣晖的朋友,那妳可以打电话问一下江爸爸,他会很乐意证实我的身份的。”
“他喔?算了吧?”喀的一声,依洁解开了门后的门炼,把门打开让我进来,并说:“我
不想再跟那个疯老头讲话了,喏,你进来吧。”
眼看取得了依洁的基本信任,我的心情也不再这么紧张,便提着蛋糕迈步进入屋内。
因为我来访得很突然,所以依洁身上只穿着轻便的居家服,不过她的脸上化著淡妆,头发
也梳理过,可能晚点有要出门的打算吧。
除此之外,依洁还有一张不管搭配什么发型都好看的鹅蛋脸,是属于耐看型的女性。
我把杯子蛋糕在桌上摆好,好在等一下谈话的时候可以随手拿来吃,对这种紧绷的谈话场
合来说,甜点是最能让人放松心情的了。
依洁很快拿了一块蛋糕丢到嘴里,看来她并没有要拿茶水招待我的打算,我也拿起蛋糕吃
了一口,然后问:“关于荣晖去世的情形,可以告诉我更多细节吗?我是说……毕竟我是
他的朋友嘛,总得知道一下。”
“没什么细节呀,他已经死掉一段时间了耶。”依洁继续咬著蛋糕,看来我没买错店家,
依洁原本还带着警戒的眼神随着咀嚼的动作而慢慢转为柔和。
“我知道荣晖已经去世一段时间了,但是他是怎么走的?可以跟我说吗?”
“还能怎么走的?就是死了啊。”
“我知道,但人会死总有个死法吧?例如柯南的漫画,就算杀人动机再怎么荒谬,作者还
是会帮每具尸体想个死因出来啊。”
“反正我就是看到他的尸体,所以知道他死了啊。”
依洁理所当然地说著,好像她所说的是一件每个人都应该要知道的常识,却没意识到其中
的不合理之处。
“那么妳有报警吗?”我问。
“报警?”
“发现尸体要先报警,这不是常识吗?”我皱着眉头,紧逼着问:“还是说妳看到荣晖的
尸体以后,就放著不管,直接走掉了?”
“对啊,就是这样。”
“妳没叫警察来检查,又怎么会知道那是一具尸体呢?”
“反正我知道他就是死了啦,死了就不应该去打扰他,所以我就把他留在那里,自己先回
家啦。”
依洁的语气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不行,果然用常理是无法跟她沟通的,不过至少她说到重点了,那就是尸体所在的“那里
”。
“所以荣晖的尸体还留在原本的地方囉?可以带我一起过去看吗?”
“唉?”依洁原本要伸手再拿一块蛋糕来吃,我的问题却让她的手停在空中,“你要过去
干嘛?我不是说了吗?就让他留在那边,我们不要打扰他啦,他留在世上的执念好不容易
才消失了,要是他又跑回来怎么办?”
妳口中所谓“留在世上的执念”其实才是真正的荣晖,但那个荣晖却为了妳而跳楼,正在
医院里跟死神拔河。
我在心里想着这段话,但没说出口。
“身为他的朋友,我觉得我有义务去见他最后一面。”我说:“可以跟我说地点在哪里吗
?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咦?唉?真的只是过去看看吗?”依洁不断挤弄著眉毛,像在怀疑我似地说:“看看就
好,不可以打扰到他喔,毕竟要留给往生者一个安静的空间啊。”
“这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吵他的。”我拍著胸膛保证。
“好吧……我等一下就把地点抄给你。”依洁拿起蛋糕又吃了一块。
等她把蛋糕全部吃完后,我才拿到了尸体所在的地点,依洁也跟我说了她看见荣晖尸体的
大致经过,听完之后,我只觉得疑点更多了。
在那个地方躺着的,绝对不是荣晖的尸体,而是其他东西……这个东西切断了依洁对荣晖
的所有感情,把曾经爱过的丈夫当成死人。
当然,那个地方也可能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切只是依洁的幻想,如果是这个可能性的话,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代表问题只存在于依洁的身上,带她强制就医就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
依洁抄给我的地点,是市区中的一间公有立体停车场。
在新德市中,一般民众拥有的车辆数量已经远超过政府所提供的停车位,上班时间的停车
位往往比独角兽还要难找。
事实上并不是只有新德市有这种状况,许多发展中的大城市也面临着停车位不够的难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政府在这几年开始盖起公有停车场,其中立体停车场因为有多楼层空
间可以利用、能停放更多车辆而盖了特别多栋。
公有停车场虽然收费便宜又方便,却衍生了许多严重的治安问题,疏于管理又没有监视器
的立体停车场往往是非法交易或是丢弃赃车的最佳地点。
依洁说,她平常是不会把车停到这里面来的,但那天下著暴雨,每个人都开车出门,路上
挤满了赶上班上学的车辆、路边停车格也全被停满,当天的状况根本就是每个驾驶的恶梦
。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只好把车开进她平常敬而远之的立体停车场,当天开进来停车的
人也很多,依洁一直开到最高楼层才终于找到停车位。
依洁记得很清楚,她当时是停在一台很破旧的轿车旁边,那台轿车看似已经闲置在这里很
久了,玻璃跟车身上全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看不到里面,四颗轮胎也全没气了。
停在这种车旁边让依洁感到浑身不舒服,她一停好车就匆忙带着雨伞去上班了。
事情就发生在她下班要取车的时候,当她在开车门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那台轿车的车门
被打开的声音。
这种破车里面竟然有人吗?依洁直觉地把头转过去看,然后她就看到了荣晖。
荣晖坐在驾驶座上,用污浊的双瞳盯着依洁看,很明显已经死了。
看到丈夫的尸体,依洁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感受,明明是自己爱过的人,但她却没有感到惊
吓或难过、情绪也没有崩溃,反而很冷静地把车门重新关上,让尸体留在那台破旧的轿车
里,离开了。
这一连串的反应跟动作都不符合常理,而依洁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不会觉得难过呀,我
那个时候就是觉得荣晖已经死了,就把他留在这边不要吵他,让他安息……就是这样简单
的想法而已啊。”
依洁会有这样的结论,要不是她自己有问题,要不然就是车子里的那具尸体改变了她的价
值观。
要确认的最快方法,就是直接过去找出答案。
我现在就站在那台车的前面。
那台车并不难找,今天使用这栋立体停车场的人不多,在最高楼层当中,就只停著这台宛
如从沙漠中被拖出来、被灰尘完全覆蓋的旧轿车。
我先在轿车的附近走了几圈,但观察不到可疑之处,像这样被闲置的车子在每个公有停车
场都有一两台,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最后我把脚步停在驾驶座的车门旁边,陷入犹豫的困境。
要直接打开车门来看吗?但如果里面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呢……
说什么傻话,我不就是要来找出那个什么东西的吗?在怕什么呀?
我在心里跟自己辩驳,但怎么样也无法说服自己伸出手去开车门。
明明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连命都差点丢掉了,但在面临这种选择时,我还是很难做出决
定。
“不管了,拼了。”我深呼吸好几次,终于决定要把车门打开的时候。
旧轿车的车门传出喀嚓一声。
有人、或有其他东西,从车子里面把门打开了。
“啊……”原本已经做好准备的我,全身血液瞬间被冻住。
依洁说的可能是实话,车子里面真的有东西。
车门在我眼前缓缓敞开,就像准备迎接我上车一般……就在驾驶座上的东西即将进入我的
视线范围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我甚至没注意到我这么做了。
因为驱使我闭上眼睛的并不是我的意识,而是历练过许多事件后的警觉性,警觉性在我的
大脑里自动响起了警报。
不能看、不要看,警报的内容这样响着。
要是看了,不管我看到什么东西、不管我看到的是谁的脸,那个人在我的世界里将会死去
,就像荣晖在依洁的世界里死亡一样,我将会变得跟依洁一样。
一股腐臭味从车内扑鼻而来。
我能感觉到车里的东西正在看我。
那称不是上视线,而是一种会咬人的威胁。
它咬着我,逼我睁开眼睛,我甚至能听到它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话。
“为什么不看我的脸?”
它一边试图用牙齿咬开我的眼皮,一边这么说著。
我憋住呼吸,将脚步慢慢往后退。
必须快点逃离这里……这是我目前唯一的念头。
当我闭着眼睛往后退到十步时,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喀唦喀唦,那是有东西从车上跨下来,踢到地面的小石子的声音。
我的心跳加速,继续往后退。
这次,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喀唦喀唦喀唦,那是有东西正在缓慢向前,像毛毛虫般、身体跟地面的沙尘产生摩擦的声
音。
那东西正在朝我前进。
没有时间了。
我转过身体,背对着那东西,然后用力睁开眼睛。
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很亮,但在我眼中,显示著逃生梯入口的灯号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我看准逃生梯的位置,头也不回地狂奔过去。
在逃下楼的时候,我整个人几乎化身成超级马利,每层阶梯我都是一口气跳过去,也顾不
得膝盖跟脚踝的疼痛,只想快点摆脱停车场中的鬼东西。
直到跑出立体停车场的出口,回到我的摩托车旁边之后,我才转过头,凝视著停车场的出
口。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我屏住呼吸等了三十秒,确认没有东西从停车场里追出来,我才吐出憋住的气,用力大口
呼吸。
氧气持续灌入我的体内,不久前才差点死掉的我,再次感受到“活着真好”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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