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八六六年,冬,美国西部内华达山脉一处隧道内。
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地上一位约莫三十初头的男子身上。留着长辫、紧闭双眼的他,即便被
崩落的碎石砸的满身是血,仍不难看出是个长相斯文俊秀的东方人。
他醒来时,觉得自己骨头好像全碎了、浑身都在痛,不只头晕目眩,耳中还嗡嗡作响。摸
摸刺痛的后脑勺,手掌上竟全是血!
怎么会?我到底……这到底是……
脑袋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全身都是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坍方的隧道
里,更不知道自己在这昏迷了多久。
纳闷之际,他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是一股熟悉又令人非常怀念的味道。随之一阵强烈的饥
饿感袭来,饿的他再次头昏眼花。
转头一看,发现香味和光源都是来自落石缝隙的另一头。
他扶著石壁站起来,发现左脚严重扭伤。没办法,他只好忍着痛一拐一拐地往香味的来源
移动。凑近缝隙一窥,七、八个跟他一样梳着长辫的同乡,背对他坐着、围成一圈,有说
有笑地在吃著什么。
他们的中心有堆柴火,烈焰熊熊,上头的铁锅烧的发红,锅里滚烫的热水冒着腾腾蒸气,
看的他口水直流。
那味道越闻越让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他不自觉道:“好、好香啊!你们在吃什么啊?
”
大家回头看到他,纷纷对他招手吆喝道:“火锅啊。快来吃!快!”
火锅?
一股异样的感觉隐隐浮现,但饿的受不了的他,感官随即就全被那沙茶般的香味给彻底征
服。他现在满脑子就只剩下眼前的火锅。
就在他一拐一拐绕过落石堆、快走到他们身边时,有人突然从后方拉住他的手。
“吴先生,别去!”声音粗哑的男人对他喊道。
他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老郑,手一抽就要走:“别拦我!”
“别过去!”老郑又一把抓住他。
这下吴的脾气也上来了,猛把老郑甩开:“走开!”
没想到老郑竟朝吴飞扑过来,像是费了老劲般死死抱住他、不让他走。吴一时挣脱不开,
更加恼火,心想要不是因为自己全身是伤,老郑哪是他的对手。他转头就要发狠头击老郑
时,赫然看见老郑一边的脸没了!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削下了一半,连着下面的肩膀也缺
了一大块!
那血淋淋的模样太骇人,吓得他当场又晕死过去。
当吴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当地的一间教会医院。
来探望他的老板兼好友—汤玛斯(Thomas)告诉他,距离他上次进隧道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而他,是隧道内唯一活下来的人。
“吴,你很幸运。”汤玛斯说。
他告诉他,这几天暴风雪横扫西部,许多铁路工人都在如此恶劣的工作环境下冻死、冻伤
,反倒是被困在隧道中的他,侥幸撑了过来。
“困在隧道?”吴复述了一遍,开始回想。
很快的,他想起坍方前的片段。当时自己才走进新开凿的路段几分钟,突然听到一阵震耳
欲聋的轰隆巨响,隧道深处一团火球无预警地夹着焚风般的高温气流向他袭来,整座山体
为之剧烈震动。他意识到可能是前方的炸药意外爆炸,转身就要逃,可是这波震动太强烈
,根本连站都站不稳,他跑没几步就摔倒在地上,接着头受到落石重击,便失去了意识。
想到这,吴不禁倒抽一口气,好像知道后来自己醒来闻到的那股香味是什么了。那根本不
是沙茶的味道。
“等等,”吴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说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
“对。”汤玛斯说。
吴把自己困在隧道时发生的事全告诉汤玛斯,后者搓了搓金棕色的胡渣,一双湖水般碧绿
的眼睛看着他沉思了一会,才答道:“吴,你别忘了,这里是印地安人的地盘,什么怪事
都可能会发生。不管你那个时候看到了谁,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些人了……”
“那、那老郑呢?他们真的全死了?”吴难以置信地说。
汤玛斯轻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在这好好养伤吧。新型的鱼尾钣
(fishplate),等你出院再继续研发就行了。”他接着比了比床边的束口麻袋。“这里头
的东西都是后来开挖的工人找到你时发现的,你晚点再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
汤玛斯离开后,吴忍不住感慨唏嘘了起来。待情绪平复后,他抽开粗绳,打开麻布袋来看
。里头除了他的怀表和一些工具、杂物外,还多了幅不知哪来的卷轴。
吴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心想:这些工人都是睡大通舖,出外工作时把重要、值钱的东西带
在身上很正常。但是卷轴?没事上工带卷轴在身上干嘛?谁有这闲情逸致赏字画?
他将卷轴拿起来看,它长不过三拳,藏在身上不容易被发现。布质、做工粗糙,木轴材质
又很陌生,看不出名贵之处。但是上头两个火漆印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是以字母V串连O
和C,另一个是小篆写的“郑”字。
而正是这个“郑”字让吴感到当头棒喝。他陡地想起半年前,跟老郑初识时的情景。
当时老郑大概是听到吴与其他工人以季语说话,便也主动向前、以季语跟他攀谈:“先生
你好,我听你说的一口季语,应该是季州人吧?叫我老郑吧。这的美国人都嘴笨,一直把
我叫成“陈”,讲了好几次还是唸错,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久而久之,连同乡的也都
叫我老陈,真是积非成是、指鹿为马!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是个文化人,别跟其他人一样
叫我老陈。”
“对,我的确是季州人。”吴听他谈吐不差、不像个粗人,便好奇问道:“你是季州哪里
人?怎么会来这当工人?”
“别提了,往事不堪回首。”老郑摆摆手说:“还有啊,我也不是季州人。”
“怎么可能?”吴笑道:“那你季语怎么说的这么好?”
“我是在季青岛长大的。”
“季青岛?”那里对吴来说太陌生了。在他印象中,那是在海的彼端,一座各路海盗买卖
、走私的据点。
他再问下去,老郑也不肯多说,这话题也就此打住了。不过老郑却成了他在这唯一称得上
熟络的同乡。
现在他回想起来,老郑会不会就是南明水师将领郑芝龙、郑氏宗族的后代?不过若真是如
此,那他好歹也是大将后人,怎么会沦落到内华达山当苦工?
吴越想越好奇,虽然明知这卷轴不是自己的东西,还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将它拉开来
看。
人生的转戾点常常来自一个无心之举。
就一眼,就这一眼,动摇了他原本要在这落地生根的决心。
在跟随传教士好友,也就是汤玛斯的弟弟—艾德蒙(Edmund)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时,吴曾
以为,自己余生都与那遥远而古老的东方再无任何瓜葛了。
但是当他看到卷轴内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为了死去的老郑,此生无论如何至少都得回
去一趟。不过不是回故乡季州,而是海峡对面的季青岛。
因为那幅卷轴不只隐藏着一个古老而庞大的秘密,也系著千万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