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魅 之二 魍魉的哭声
那种哭声非常刺耳,很难忽略,似乎很用力地想宣泄对这个世界的痛苦跟怨恨,但看着他
们面无表情的哭着,又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恐惧,想把他们全部都吞掉,只想让他们不要再
哭了。
因为痛苦太过巨大,所以只好杀死会释放痛苦的对象。
***
金魅最近常常外出猎食,但她不甚愉快。从她对家里整洁度的要求,又上升了不只一个层
级这点就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情非常、非常的不好。
季然平已经察觉到他这个本体是家里最脏的东西了。
毕竟他还坚持着自己洗澡,不肯让金魅动手,而家里其他能够刷洗的东西,基本全都脱了
一层皮,或者因为太脏而直接被丢了。
(季然平:……我的漫画收藏啊,泛黄不代表脏好吗?T_T)
但就算金魅这么频繁的猎食,魍魉还是越来越多。
前头说过,死而复生的季然平,可以看见鬼怪,而鬼跟精怪其实是不同类别,鬼魂比较好
懂,大抵分成死魂跟生灵,通常无害,除非怨气深重变成了鬼怪,就像金魅这款。
但精怪来源多样,有些甚至很难具体说是不是生命,比较像是意念的化型,就如魍魉。
魍魉的样子像是刚会爬的婴儿,但爬得很快,黑头锐面,指甲很长,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
候开始,满大街的爬,穿过行人的脚下,偶尔会抱住小腿啃,但他们不是什么厉害的鬼怪
,也造成不了伤害,顶多留下乌青的黑气。
所以没有人类会注意到,反正现在的人都营养过剩,分食一点血气也不算什么。
但这样弱小的鬼怪,却越来越多了。
因为是意念的化型,又太过弱小,所以金魅一咬就能吞掉,不像人类在灵魂外头还构筑了
血肉,因此吃食魍魉这件事,不需要附身在季然平身上,金魅自己就能做到。
(季然平很庆幸这件事,他不敢想像自己吃婴儿,但话又说来,他遇见金魅之前,也没想
过自己要吃活人。)
总之魍魉越来越多,多得让人厌烦。
他们的哭声很尖锐,但他们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在街头快速爬行,实在是不知道他们想要
什么,又或者做些什么可以让他们停止哭声,甚至你不会看见他们张开嘴巴,仿佛那股哭
声是从他们身体的里头再里头发出来的。
季然平一开始没有多做理会,他的目标不在这里,他要追捕的那个家伙货真价实的是个人
类,虽然目前警方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道对方是连续杀人犯,杀人之后会留下一张钢琴光
碟在现场,最早犯案的时间跟现在相隔很远,几乎好几年才会动手。
季然平问过金魅,鬼怪有没有可能成为杀人犯?
金魅说的确有些鬼怪会以人类作为食物,某种程度也是连续杀人犯,但他们不会留下讯
息给人类,就像人类杀了猪,不会写信给其他的猪。
季然平心想也是,只有人类需要炫耀,才会留下讯息。
但也是因为他很确定自己的目标是人类,所以一开始没有对魍魉有什么想法,他虽然感觉
到不适,却没有像金魅的反应这么大,金魅似乎非常讨厌魍魉,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
捕食魍魉上。
季然平隐约察觉不对,但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当金魅差点在学校杀人时,他觉得自己这个
宿主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
青少年们的恶意总是鲜明却也薄弱。
季然平成绩不错,读的高中也算是本市前几名,在沉重的课业压力下,基本上没有什么太
大的问题出现,混混也不是很多,有些特异独行的学生,但真正会去街头砍杀的?没有。
毕竟大家表面上说没念书,回家也都是抱着笔记死读,谁有时间去勒索跟砍人?不如多背
几个英文词组。
但在沉闷高中生活中,恶意是一种介于恶作剧跟霸凌之间的情绪。
如果能够来点好玩的事情打破日常就好了。
几乎所有的高中生都会这么想。当然也包括季然平班上的同学。
他们一开始玩的游戏很无聊,就是孤立,可能会有某一个人因为干了什么蠢事,比如上体
育课的时候被发现袜子破洞这种极小的事情,大家就会很有默契的孤立他,完完全全地当
他不存在,直到下一个更好笑的家伙出现。
因为没有特定对象,所以大家都有可能成为被孤立的人,但也因此,大家更投入在这个游
戏,深怕自己成为被这个游戏孤立的对象。
但在一次,班导师在楼梯间讲电话,跟老公吵架后哭了之后,孤立的对象变成了老师,上
课的时候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不愿意给老师反应,全班一致的忽视了一个人。
季然平的学校本来就是顶尖的学生,老师与学生之间的约束力相对薄弱,但大家没有想到
班导师会开始哀求大家,她试图找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跟大家恳谈,掏心掏肺,她说因
为最近在跟老公谈离婚,所以情绪失控,但她绝对还是个好老师。
但老师的哀求没有用,事情越来越遭。
大家开始无视老师的英文课,全班都做一样的事情,老师也不能处罚所有人,她甚至无法
跟其他老师求助。
季然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有一堂班导师的英文课她没来上课,教务处派人来说老师
住院了,班上一个男生笑出来,说老师就算装病也不可以逃过这个游戏时,金魅忽然动了
。
金魅附身在那个男学生身上,把自己的喉咙紧紧掐住。
季然平第一时间冲上去,拼命拉开男学生的那只手。
“金魅!他没有犯这么大的错!”季然平厉声。
被金魅附身的那个男学生,看着季然平,眼神很冷静,“你看不见吗?他们想知道自己的
恶意可以膨胀到什么程度。”
“他们只是好玩!”季然平不退,跟金魅僵持了几秒,金魅慢慢放手,从那个男学生身上
退了出来,慢慢走出教室。
后来被孤立的人换成了季然平,但季然平无所谓,从之前那件事情之后,他们就不太敢招
惹他了,他已经脱离群体,也不在乎有没有人跟他说话。
再之后,这个游戏就消失了,快要开始模拟考了,大家都孤立自己,因为不管怎么说,写
考卷时每个人都像座孤岛。
***
但季然平还是觉得自己必须跟金魅谈谈。
他很明显的知道,金魅被那些日夜啼哭的魍魉弄得心烦意乱,除了每天思索可以用什么方
法帮季然平洗澡以外,还连带对恶意的标准也下降了不少。
学校的事情之后,金魅又差点吞了几个闯红灯跟捷运插队的人,季然平实在不想当街被拍
到自己宛若蛇人的样子,即使金魅保证可以吞掉所有看过影片的人,但季然平还是觉得这
只鬼怪太小看网络的力量。
所以他在深夜的时候,走出了家门。
说起来,金魅并不是常常在他面前现形。
金魅对家里的整洁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但多数时间仍然安静无声,除非季然平制造了太麻
烦处理的垃圾,比如打翻饮料,才会听见金魅在空气中发出不耐烦的啧声。
但季然平在雨中行走的时候,金魅必定会帮他撑伞。
今晚,季然平低头走着,看着鞋尖沾染的水渍,一把伞移到他头上,金魅与他并肩行走,
他轻轻的开口。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金魅没有回答他,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连季然平都不指望金魅回答的时候,她才不耐烦的
抱怨。
“他们很吵。”
“谁?”
“魍魉的哭声。”
“你不是一直在吃他们吗?”
金魅又沉默了一段时间。
“我不想听见他们的哭声。他们吵得我头痛,一直哭一直哭,让人很厌烦,这么痛苦,我
就把他们都吃光,可是吃不完,所以让人更心烦。”
季然平站在街头,听着金魅别扭的抱怨,他叹了好大一口气。
“那我们就去找他们吧。”
“什么?”
“我说,去找出让他们不哭的方法吧。”
季然平走向最常看见魍魉的地方,他搭公共汽车回家的时候会经过,某一个站牌常常有魍魉爬
在竿子上,金魅通常看见就会去抓来吃掉,但既然吃都吃不完,那就找出诞生魍魉的地方
吧。
季然平走向那个站牌,金魅向他解释,她其实也尝试过想找出源头,但那里没有恶意的味
道,她无法分辨方向。
季然平向她摇头,人类也有人类的方法。
那个站牌写着长安国宅。
那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国宅社区,盖好很多年了,有些老旧,居民来来去去,房子通常都已
经转手好几次,因为交通不便,除了公共汽车站牌以外,没有其他大众运输,又是在半山腰,
房价不高,外墙也剥落了大半。
但这样的社区,还是有管理员的。
季然平走到管理室,只剩下一个退休后二度就业的阿伯,趴在发黄的桌子上打瞌睡,旁边
有他的睡铺,还有电磁炉、饮水机等等,他微微发出鼾声,季然平轻轻敲了窗户。
阿伯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清醒。听懂季然平要找什么。
季然平要找这个社区里,常常被打的小孩。
阿伯似乎有点苦恼,这个社区不是什么高级社区,夫妻吵架发泄情绪打骂小孩很常见,他
思索了几个名单,季然平又再度强调。
“是常常被打,但年纪不是很小,至少上了国小。”
阿伯啊了一声。
“那就是A栋的蔡太太嘛……”
阿伯说完这句就住嘴,警戒的看着他们,“你们是……”
他话还没说完,金魅就现形了,她穿着白衣红裙,涂著红色的指甲油,在室内撑著纸伞,
她微微弯腰,看着坐在柜台上的阿伯。
“这里好脏啊。”
季然平在旁边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有一种冷,叫做金魅的冷~
金魅站在窗外,伸长了手,越过阿伯,把便当盒扔进垃圾桶,还拿出了阿伯身后的住户登
记簿。
金魅轻轻翻阅,A栋姓蔡的女人有两个,分别住在五楼跟八楼。
“是哪一个呢?”
金魅微笑的看着已经吓呆的阿伯。“快说,不然把你吃掉哦!”
季然平叹气。自家金魅除了打扫以外,真是一无是处啊。
他指著登记簿上的格子,五楼的那个家,只有蔡成美跟陈东学两个人。
“五楼啦。你把他吓成这样,还指望他说什么?”
***
搭著电梯上去,魍魉越来越多,金魅几乎压抑不住怒气,但季然平发现金魅隐隐在发抖,
直到五楼的时候,门外几乎爬满了魍魉,魍魉的哭声刺痛他们的耳膜,金魅想进食,季然
平却按住了她的手。
季然平按了电铃。
在深夜里,深深的、用力的、持续的按了电铃。
电铃的声音一瞬间盖过了魍魉的哭声。
他们听见里面传来脏话跟奔跑声,几分钟后终于有人来开门,是个低着头的小孩,他穿着
长袖,用眼角瞪着眼前的人。
“你们找谁?”
季然平推开他,走向主卧室,一个女人刚从床上爬起来,整个房间都是烟味跟酒味,她看
得出来曾经精致漂亮,但现在却瘦得可怕,她看着季然平走进她房间,几乎不敢置信,为
什么在深夜会有陌生人闯进她家。
“你们是什么人?”
她尖声的问。
季然平一个箭步上前,握住她的手。
“金魅,把她吃掉。完完全全的吃掉!”
季然平低声。
金魅没有质疑他,也没有犹豫,她附上季然平,张大嘴,把女人吞进嘴里,但刚刚来应门
的小孩忽然冲过来,死命地抱着妈妈的后腰。
“不要把我妈妈吃掉!”
他用力的往后拽,说什么都不肯放弃,他拼命的跟眼前一切,超乎他常里可以判断的事物
搏斗,周围的魍魉全部扑上来,拼命的拽著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女人。
所有的魍魉身上都有相同的伤,这些伤看起来不太显眼,却层层叠叠,新旧交陈,一种发
泄般的恶意,在这些魍魉身上构筑成痛苦跟压抑,还有恨与爱。
魍魉的爱,覆蓋住了这些恨。
盖住了这个女人的恶意,所以金魅才找不到她。
小孩眼角滑下泪,又幻化成一只魍魉。
小孩不断地哭,满屋子越来越多魍魉。
季然平终于在脑海里忍不住对金魅说。
“停下来吧。”
金魅迟疑了几秒,但季然平开始在脑内大吼大叫了,她退开,不满的瞪着季然平,“不用
那么大声,我听得到。”
被吐出来的女人晕厥在地上。
那个小孩挡在她妈妈身前,像是幼兽一样,想捍卫自己唯一的东西。
季然平蹲下来,看着眼前大约才上国小二年级的孩子。
他轻轻卷起孩子身上的袖子。
满是瘀青跟菸疤,没有一块皮是好的,跟魍魉身上的伤一模一样。
魍魉的诞生,是因为这个孩子在哭。
一直一直在哭,因为爱着妈妈,所以没办法停下来。
他才上国小,就已经遮掩,但这种痛苦太过巨大,他只能把那些哭声藏在魍魉身体里。
“哥哥替你把妈妈吃掉,就没有人会欺负你了。”
小孩倔强的拉下袖子,似乎连一秒都不想给人看见。
“妈妈还在就好了。”小孩停顿了几秒,注视著季然平,“被打也没关系,只要我忍耐过
去,就可以一直跟妈妈在一起。”
季然平轻轻的摸了摸小孩的头。
“但做错事的大人还是要受到惩罚哦。”
季然平牵起了那个女人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边,金魅一瞬间理解季然平的意思,附身上去
,咬断了食指的第一节。
女人在极度的痛楚中醒来,季然平看着她的眼睛,把食指吞了下去。
“打一次小孩换一根手指喔。”
季然平说。
女人瞪大着眼睛,又晕了过去。
***
季然平回家之后又吐得半死。
那根指甲充满陈年的烟味,还有很尖锐的指片,刮得他食道刺痛,好几天都不能好好吞咽
食物。
不过最可恨的是,那天晚上他抱着马桶狂吐的时候,金魅在旁边洗地板,还困惑的问他。
“为什么你不让我附她的身体,让她吃掉自己的手就好了?”
季然平吐得更凶了。
他怀疑自己上次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连带脑子都坏了。
但金魅的暴躁就这样消失,她对恶意的容忍度也再度提升,最近季然平班上刚考完模拟考
,最近喜欢的恶作剧游戏是拿别人手机告白,还弄哭了好几个女生,这时候季然平就很庆
幸自己吃了根手指头,以免金魅又要吃人了。
但很偶尔,季然平晚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会看见金魅抱着魍魉在客厅走来走去,哄魍魉
睡觉,他又觉得非常的难过。
尤其是当他听见金魅说。
“不哭不哭,妈妈在这里。”的时候。
他总忍不住去猜想,曾经是人的金魅,到底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