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夜雨会扎人,阿凤比平时早拉下铁卷门,拖着臃肿的身躯,蹒跚
关上店里的灯。
当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门缝底下钻进来,阿凤重新打开灯看去,
什么也没有。
灯光突然暗下,阿凤转过头,青白鬼面贴上她面前。
“Surprise!”穿着生前学生制服的小蝉,乐呵呵地展开双臂,“妈妈
~~我回来了~~”
阿凤站在原地没有反应,小蝉在母亲面前挥了挥手,该不会看不见吧?
“妳实在是……返来拢呒先讲便(回来都不先讲好)。”
小蝉傻笑:“那边没电话啦!”
阿凤用力擦干油腻的双手,过去把早已死去的女儿抱个满怀,虽然碰触
到的只有虚无。
“我的心肝宝贝……”
小蝉因为母亲包围的温度,胸口发疼,却还是笑得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妈妈,妳开新店了耶!”
“嘿啊,人总是要生活。”阿凤回到整理好的厨房,小蝉像条小尾巴跟
上去,看阿凤打开炉火,为她下了一碗公的面条。
小蝉憋了很多话想讲,像以前放学回家,缠着母亲说个不停,但她想了
想,又觉得她的事没什么好说。
“妈妈,妳过得好吗?”
“没有妳,能好到哪里去?”阿凤忍不住埋怨上天,有人跟她说,有什
么不爽就去怪设计出这种见鬼世道的老天爷。
小蝉抱着母亲,发出不舍的呜鸣。
“好啊,来呷。”
“好……”
阿凤拉过一张铁凳子坐下,看小蝉吃著不会短少的汤面。
“都瘦成一把骨头……”
小蝉试图把脸颊撑得鼓鼓的,不让母亲太担心。
“妈妈,我在下面有很照顾我的前辈,虽然他总是骂我白痴、蠢蛋、单
细胞生物……呜呜,但还是对我很好的说。”
阿凤叹口气,学着某个她认识的机掰年轻人说话:“具体而言?”
小蝉努力回想:“我坐牢他有带鸡腿来看我──虽然是他把我关进去的
……还有、还有……”
小蝉死了这么多年,要见陆判一面很难,而且他们每次见到总是生死交
关,回过神来,两人又分得老远,存心不让她靠近。
小蝉沮丧吃面,还是不要想太多好了。
“妳不在以后,有一个少年仔常常来帮我忙。”阿凤总觉得这件事要告诉小
蝉。
小蝉反射性问道:“帅吗?”
阿凤想了很久,那个其实已经无法称作少年的年轻男子,长相说不上特
别俊俏,身材一把骨头,打扮也很穷酸。
帅跟钱财有对应关系,一个总是要为家里人三餐烦恼的穷小子,阿凤心
里再怎么偏袒对方,还是很难跟帅气勾上边。
但是日子过得这么辛苦,没有父母可以倚靠,连高中都没能唸完,他却
还是能向他人伸出援手。用心照顾家里的幼弟、庄头的老者、接下公会没人
理会的救助案件,阿凤问他为什么,他还一副理所当然地挑眉看她。
“如果妳没死,母阿希望他能来做我们家女婿。”
小蝉吞了一大口无形的面条,这么快就要她冥婚了吗?
“妈妈不是说不想我嫁出去?”小蝉用脑袋去蹭母亲的肩头,狗狗撒娇
。
阿凤爱怜地轻抚小蝉的脸颊:“我只是想,妳若是能被他所爱,少活三
辈子也值得。”
小蝉很难想像,到底是多好的男人,才能让她母亲念念不忘(做女婿)
。
不过说到好男人,小蝉又会想起关在水牢的陆判前辈。明明人家判官大
人是天上的白云,身为底层泥巴的小蝉却老是妄想能抓紧他袖口。
“妈妈,我问妳喔,我有没有哥哥?”
阿凤一脸怀念:“妳以前常常问,傻病果真不会好。”
“真的没有?有没有在路边乱认的?”
小蝉小时候生过大病,差点没了一条小命,害她爸爸哭得碎心肝,也因
为如此,她不太记得六岁以前的事。
阿凤看小蝉急切的模样,认真想了想。十多年前常发生儿童失踪案,父
母不会让小孩上街乱逛,所以不太可能发生路边认兄的事。
“还是来店里的常客有小孩?”
阿凤因为小蝉的话,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好像有谁带着孩子过来
。
阿凤想起来了。
“彼时阵,妳病得很重,医生都说没救了。妳爸爸生意都不做,四处去
求‘仙仔’。后来妳活下来,妳阿爸不知道听哪个仙仔的话,给妳改了小名
。”
“我有改过名字吗?”小蝉好不意外。生前没什么人叫她本名,都是死
后陆判在喊──陈知凉,妳给我滚过来!
“是小名,改叫妳小蝉。”
小蝉很喜欢爸爸取的名字,没想到她超喜欢的绰号也是爸爸的手笔。
阿凤记得,先生说救命的仙仔不要报酬,只希望女儿能多一个小名,为
死去的孩子留个念想。
阿凤不太赞成丈夫的决定,给女儿取死人的名字,实在不吉利。
这事过了半年,宝贝女儿又会跑会笑。有天,有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轻
男子,抱着全身伤残的孩子来到店里。
年轻道士温柔喊道:“小婵,哥哥来看妳了。”
小蝉那时候趴在丈夫背后打盹,没有醒来。那孩子远远地看了小蝉一眼
,就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对方躬身致意后,就要离开,阿凤拿刀追了上去。
──你是什么人?刚才又是什么意思?
对方抱紧怀中的幼子,就算阿凤想看仔细点,但那孩子整张脸几乎没有
完好的地方,像鬼一样。
对方再次向阿凤拜过。
──阿姊,请妳明白,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女儿一生平安快乐。
小蝉走夜路,飘了整夜才来到陆判给的地址。
虽然对陆判不好意思,但他口中的破山村还真的很破,村里的房子多是
用铁皮或货柜临时搭建,不时从里头传来老者虚弱的咳嗽声。
能够待在这种地方不跑的年轻人,想来也只有陆判前辈了。依小蝉个人
见解,陆判就是那种雨天会帮阿婆推回收车的男人。
小蝉稍微在庄头迷了一点路,实在找不到“陆家”在哪里,想要问附近
的鬼,才发现村子里没有鬼。
干干净净,一只鬼也没有。
小蝉脑中响起灵异鬼片的配乐,毛骨悚然起来。怎么回事?这边的孤魂
野鬼都被回收了吗?
逼不得已,小蝉只能去敲活人的窗户。
“谁?”
小蝉贴在窗户问好:“婆婆妳好,我是外地来的知凉,你们二公子托我
过来看弟弟,但是我找不到他家,想跟妳问路。”
屋里安静一会,然后像是痴呆老人问道:“哪个二公子?我呒知样。”
“就是一个戴眼镜,瘦瘦高高,讲话很毒的男人。”
老婆婆又问:“伊按会不自己回来?”
“他也很想回来,但我们阴间总是出事……”
“唉,我们也知道,伊是阴曹地府的判官大人,不是凡间小民能握着手
的邻家子弟。”
“嗯……咦?”
窗户微开,露出一张青色腐烂的鬼脸。小蝉竟然没有发现,和她对话的
不是人,是病死家中的“家鬼”。这种亡者要是不肯上路,比孤魂野鬼还要
难缠。
“妹妹,妳沿小路往山上走,最顶面的大厝就是陆家。”
“谢谢婆婆,我先去看弟弟,下来再带妳走……还是妳要等他回来,他
说他很快就能出来了。”
鬼婆婆摇头:“活着劳烦他太多,死了就别再给他添麻烦。”
小蝉有点好奇:“阿婆,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另一个身分吗?”
“嘿就,半夜常遇到有外地的鬼来问:判官大人住哪里?”
原来泄底的是阴曹这边,办事不力。
“每次有可怜人来求,他都说他命籍属鬼、那是你们活人家的事,回头
还是给孝子还魂、孤女续命。他当官当成这样,怎么还没被抓去关?”
小蝉心里呜呜两声,真的被抓去关了啦!
阴差总说,陆家仗着对陆判的救命之恩,对他予取予求,要他公私不分
,混乱阴阳的界线。可小蝉到“现场”访查,发现多管闲事就是陆判的本性
,没有在分是人是鬼。
鬼婆婆忍不住慨叹:“若是世间的鬼都像我们二公子,就没有人会怕死
了。”
小蝉照鬼婆婆报的路,走过幽深的林道,来到古老大宅,庭院种著顶天
的巨木。
小蝉可以感受到眼前木造大房散发出来的厉气,在鬼眼中,这可是一栋
发生过血案的凶宅。
不过就算是能拍鬼片的破烂凶宅,鬼还是不能进人家门,而且是有病人
的家中。小蝉只能在外面喊道:有人在吗?
小蝉喊了半天都没人应门,虽然很沮丧,但这个结果她一点也不意外。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孩子还小,她又是一只鬼,正常人都不该理她。
小蝉这个信差投递失败,只能蹲在人家门口,在地上写字留言。
──哥哥很快就会回来了。
小蝉食指点着地上的小石子,她觉得有些羡慕,应该说,非常羡慕。
小蝉眼前,冒出一双洗旧的运动鞋。
“哎哎,阴曹派妳一个小姑娘来监视我陆家?要不是妳国色天香,就是
判官大人已经走投无路,看来是后者。”
“谁?”小蝉猛然起身,唇鼻撞上人家脸颊,“啊啊,抱歉抱歉,我不
是故意的。”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学生服、肩头套著青蓝道袍的少年,刘海垂目,却
盖不住他那双映着满天星月的眼珠子。
“不要紧,就用这个吻来抵吧。”少年瞇着眼微笑,小蝉紧张反驳,这
绝对不是初吻,比较接近人身攻击。
小蝉看少年手上拿着一份文书,很像是阴曹的公文。
“妹妹,这是妳掉的东西,喏。”
“啊,谢谢。”小蝉接过文书,看得心里一沉。真的是阴间发来的令状
,她已经收到很多次临时调职令,所以格外熟悉。
小蝉难受地想陆判又要把她调到哪个宇宙角落去,结果上头用鬼画符的
字迹写着:小蝉妹妹即夜起,为陆家老四、判官大人最疼爱的祈安弟弟做牛
做马,钦此。
“咦咦咦?这什么东西?”
“我已经好久没有小婢子了,该怎么奴役妳,先让我想想。”
小蝉用力摇头:“我不是来应征女仆,是你的兄长吩咐我来探视你们。
”
“呵,探视?”少年不住发笑。
小蝉缩了下脖子,没来由地,她有点怕眼前的男孩子。
“你是家里的四弟……是祈安对吧?你好,我是陈知凉……”
“我知道。”
小蝉总觉得人家弟弟看她的眼神不太寻常,不太像个比她年少的少年,
也不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你哥哥……陆判前辈现在抽不开身,所以我过来……”
“直说无妨。”
“所以我过来,想证明他的清白。”
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太伤陆判的清誉,以致于阴差前辈们宁可听从阎王
的命令,也不敢相信陆判。
陆判有没有跟道门陆氏勾结,查清楚就知道了,不是吗?
“对我二哥一片痴心的女鬼不少,但真没像妳这么傻的。”
“我只是……舍不得他受伤。”
虽然小蝉去探监,陆判快狠准把她赶走,她还是注意到陆判下半身空地
一片。为了怕他逃走,所以斩断他双腿。
因为她比较笨,陆判才让她过来看他,不然孟姊和红玉前辈一定会发现
。所以小蝉也只能装作她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我就把判官大人还给阴曹,从此一刀两断,只有妹妹没有弟弟
。”
“真的吗?”
陆祈安垂下清眸:“我也不想,可是看来这是唯一能保住我二哥的法子
,为了消除混蛋阎王的戒心,只能忍痛割爱。”
“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弟弟!”
“阿门。”陆祈安露出圣母的微笑。
小蝉喜出望外,带着人证走黄泉水路,穿梭阴阳两界,直奔陆判的所在
。
陆判特别交代过的事,就这么被小蝉抛在脑后。
──千万不要听信我四弟任何鬼话。
“前辈!”
刚好守官牢的陈督察不在,小蝉毫无障碍来到牢门前,急切地想救陆判
出来。
“你来做什么!”
小蝉还没报告,陆祈安一弹指,牢房的栏杆与厚壁瞬间化成粉尘,与陆
判再无隔阂。
小蝉可以感受到,他和拥有三百年道行的仙士,完全不在同一等级。
陆祈安涉水而过,将身上的青衫披上陆判肩头。
陆判用力抓紧四弟的手臂:“回去,立刻!”
陆祈安笑容款款:“二哥,你若是和我回家,不再任人作贱,我保证会
乖,从此只听你的话。”
小蝉后知后觉,这才明白陆祈安不是来签放弃陆判同意书,而是来摊牌的。
“少说蠢话,给我回去!”
“那我也只能打下阴曹,再求得你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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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魔头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