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5.1
星期五下午,伯翰带着几本灌篮高手和睡袋,独自骑着车到台中酒厂前排队。他很惊
讶明明是隔天晚上才开始的演唱会,居然在前一天下午就开始有人龙出现了。
整个晚上,他便在朦朦胧胧的雨中陪着湘北逆转山王不下数十次,逆转到整本漫画页
面都被黄黄的雨水沾粘湿透。手中漫画湿湿的,包著雨衣的身体湿湿的,整条队伍也是湿
淋淋的一条。
午夜过去,微雨还若有似无的在飘着,他很累,却累得一点睡意也没有,整颗心都盘
桓在已晴那天在路思义教堂前说的那番话。他不是未曾试着做改变,但对他来说是一种难
以抵抗甚至逆转的生存方式。
他以为除了自己老爸之外,已晴是这世上第二个了解他的人了。
而他才又想到那女孩或许再过几个钟头就将要离他远去,不禁又哽咽了起来。“年轻
人,没排到第一个也不用哭成这样吧。”后头一个满脸胡渣的大叔突然拍了拍他的背说。
“来啦!我这里有几本乌龙派出所,我们交换著看。”
伯翰点了点头任胡渣男取阅他背包里的漫画。自己也拿起他背袋里乌龙派出所翻阅,
不过让他觉得不太对的是,只要里头的两津勘吉表现的越放荡不羁,自己就会哭得更难过
,鼻涕像怎么流也流不完一样。
胡渣男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事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伯翰,只推了包卫生纸到他身
边。
伯翰不客气的抽起卫生纸擤鼻子,如果要为这场演唱会取个名字,他应该会想把它叫
做疗伤的鼻涕馄饨之旅吧。而后他又哭到凌晨将近五点,才终于沉沉睡去。
直到隔天下午胡渣男摇醒他,已经是午后时分,“欸你看你排在这么多人前面,这样
有什么好哭的。”他胡乱安慰。
“谢谢。”伯翰客套的对他说。
“两万五千人真不简单阿。”胡渣男说。
“这么多人啊。”
“票都被抢光光了嘛。”
伯翰听他说完后往后看,成条穿着雨衣的黄色的人龙比昨天下午长上了数倍。雨看来
是整个早上都没停过,但大家却都还是热情不减的冒着雨伴着泥味在等待入口开启。
只是这两万五千个人中有多少人是像他一样在等著即将失去…或失而复得呢。伯翰心
想。
这问题就跟薛丁格的猫一样难解,或许他根本不该站在这,否则已晴怎么一个礼拜以
来都像失了踪一样,又或许已晴是得了重感冒,正等着他去关心。伯翰没有多想,也不敢
多想,只是静静当着这两万五千分之一。
四点过去,越接近入口开启的时刻人群就越骚动,胡渣男也在此时兴奋的哼起歌:“
没有妳的影踪,有我自己的影踪,我哭也可以,笑也可以,天长或地久…”伯翰听他哼著
,一股情绪又忽然哽进喉头。
“大…大叔,可以不要唱吗。”伯翰蹲回地上痛苦的说。
“是爱情的尽头…”大叔硬是唱完最后一句,伯翰声泪俱下。
这一哭,大叔急得连卫生纸都拿不好了,他不停抽著鼻子,直到一个女孩站到他身
边。
“李伯翰!你不要一直哭哭啼啼的好不好,很呆欸!”女孩伸出手,要他牵着。
伯翰抬起头愣了愣,又愣了愣,然后笑逐颜开的起身。不过他没有牵起女孩的手,而
是直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已晴!”叫完又开始痛哭流涕。
“好啦,太夸张了啦,很丢脸欸!”已晴轻轻推开伯翰,“啾!”她打了个喷嚏。
“妳感冒啦?”
“对阿,躺了一个礼拜,你都没来看我,我要揍你!”
“那为什么妳突然…”伯翰开口。已晴低头微笑,说起那自己当下回想起来竟感觉有
些愚蠢的梦。
伯翰听完也笑了笑道:“所以我们不…”
已晴挡住伯翰的嘴:“好了,知道了!我们约好从今以后不准说那两个字,好吗。”
“好。”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我应该一开始就跟妳好好解释这一切。”
“齁,你都先道歉,那我要怎么对你生气啦!”已晴轻轻的给了他一拳,“我也有错
啦,早该知道你的个性是这样,就该多用点耐心的。”
“呦,原来这小兄弟在思念女朋友思念到不能自己啊。”胡渣男滔滔不绝的说:“女
孩,这小男生要好好珍惜啊。”
“知道了,我会的,谢谢大叔。”已晴面着他答道,回过头来仰望天空,雨停了,天
空只剩淡淡的阴郁羁绊著,两个人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又紧紧牵了起来,已晴偷偷的抠著
他的掌心,好像之间什么争吵都不曾有过一样。
六点一到,栅门开启,人龙甫一踏进入口便像群在沙漠中和甘霖久别相逢的旅人般,
奔驰在泥泞的土地上,这些人或跑或跳,或闹或笑,千百种不同姿态下唯一相同的只有人
儿们脸上迫不及待的表情。
土地隐隐的说:“它身上的泥味几乎是同时被几千双脚所踩起,疼痛,四溅。”
但土地啊,那不是泥味,而是被大雨沉积已久,终于能尽情扬起,比久别重逢更珍贵
,比失而复得更独一无二的,激昂。
五月的夜色总是来得特别慢,伯翰和已晴在广场中央等待着伍佰登场,人群将他们挤
到广场前约二分之一的地方,不远也不近,正好是他们最喜欢的距离。
入夜后,广场上,两万五千只手举着绿色萤光棒呐喊著,“伍佰!伍佰!”待伍佰跩
跩的戴着红色墨镜,站在后台被先放映在大萤幕上开唱时,已经超过六点半。
这是伯翰第一次感受到何谓拼命想喷发出口的情绪,在高美湿地他没做到,在路思义
教堂前他没做到,但在这里,他感觉到了。
“伍佰!伍佰!”他跟着四周人群喷著汗水,甩著雨点。
已晴似笑非笑的观察着他,或许是这气氛感染力真的太强大了,连平时闷不做声的伯
翰都咧开了笑容,大声呼喊著。
第一首歌结束,群众更热烈了,所有人仍是齐声呐喊著,“伍佰!伍佰!”呼唤着他
出场。
伍佰慢慢踏上舞台,干冰和虚无缥缈的暗蓝色灯光交错辉映在他的身影上。他背着红
色电吉他,弓著身子,用力刮下弦的那一瞬间,人海的声音被推远,半秒过后,尖叫声又
像海啸一样,以更汹涌的姿态冲回。来回穿梭呼啸的风声随着前奏洒落。
爱情的尽头。
“没有妳的影踪,有我自己的影踪,我哭也可以,笑也可以,天长或地久…”已晴情
不自禁的跟着唱起。她侧头一看,是伯翰泪流满面的画面。
“高兴过头了吧。”她想。
伯翰一手牵着她,一手举著萤光棒,专注看着舞台上那个豪放的身影。
之后几首歌接连唱着,其中也不乏穿插了几个桥段,例如伍佰拿着遥控器,坐在沙发
上指著乐手吆喝,表演得有声有色。
演唱会接近末端,当伍佰喊出“谢谢”两个字时,台下开始鼓噪著安可,手上的水瓶
,纸板,萤光棒,所有能丢的东西都随着激动的情绪在天上飞来飞去,已晴在这时突然拉
起伯翰,带着他向后挤出人海。
“怎么了?”伯翰问。
“我想上厕所。”已晴回答,接着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挤回原先入口,“厕所
不在这边吧。”伯翰道。
“厕所等一下。”已晴改口,在出口附近的小角落停下脚步。
“最后一首歌,最芭乐的歌。”伍佰在里头的舞台上呐喊著。
“谢谢你给我的惊喜,我很喜欢。”已晴说。
“这是,我跟沈孟和铭俊换…”伯翰回答,已晴伸手挡住他的嘴,“我知道,我都知
道。”
“谢谢你。”她说,然后环住他的颈子,轻轻的给了他一个吻,两个人的第一个吻。
十分生涩,十分羞赧,伯翰不敢动,两人的牙齿不停的互相打着颤。他将脑海中此生
所有曾看过的爱情片结尾都轮转过了一遍,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四片嘴唇就这么轻
轻的碰著。
短短几分钟,两个人像是历经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冒险,从黑洞中被卷进,又从黑洞中
逃脱。
“生日快乐。”伯翰说。
他想永远这么拥著已晴,这感觉是什么,他无法形容。即使在许多年后,他又看了更
多电影,看过更多经典的亲吻场面,都无法再和这种感觉相并论。
每个初吻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无可否认。
“是我让我的心失去自由,却再也没有勇气放纵…”伍佰唱完最后一首歌,用力喊
了声‘再见’,两个人也吻完了,里头群众仍继续鼓噪著安可,安可。
“要…要再安可一次吗?”伯翰害臊的开口,已晴没有回答,再次闭眼靠了上去。
当她下一次睁开眼,目光已经回到了现实,独自坐在当年的演唱会入口边。
“真浪漫呢。”小玉写,“这次待了两天,比上次快了。”
“奇怪,为什么痛苦的事总是度日如年,快乐的事却只能匆匆掠过。”已晴边抱怨,
边看着伯翰在这留下的回忆。
“是因为妳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当下了吧。”小玉写道,“言下之意是妳想永远待在那
个时刻吗?”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好。反正对我来说…也没差了。”
“什么意思?”小玉问。
“哈哈!没什么意思啦,随口开个玩笑。”已晴故作恬然的写道,“我们还剩多少时
间?”
“今天是我和子人哥分开的第七天,还有整整两个礼拜。”
“好吧,还有有两个礼拜,不急了。”已晴写完便用潇洒的大字型躺到柏油路上。
“妳怎么了,妳不是一直想快点找到伯翰吗?”小玉不清楚已晴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为什么本来生气勃勃的她,突然开始用事不关己的感觉在应付。是刚刚消失的那段时间发
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只是纯粹太累了?
“小玉,我们放弃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