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曦民再次醒来时，自己正在一座雪山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至此，霜雪漫天、孤身一人，只知道心中一股力量驱使着他往上攀爬。
自己，明明在那颗子弹贯穿身体时死去了吧？
他分明已经在鲜血以及无法再次见到阿粧的悲伤中浸透、死去了啊。
他边疑惑地思考着，一边往雪山的顶端爬著。
这里跟故乡的雪不同，这里的雪更加冷冽、更加洁白，想起故乡，他心里满是对阿粧与她
腹中孩子的担忧，不知道是否有人照顾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边爬著那无穷无尽的山，对家人的思念就像坚定的绳索般牵引着他继续往上。
这里的天空没有云朵，只有漆黑一片，安静且孤寂。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就像是无意义般，他在这个只有黑白的世界中爬上山顶。
山顶是一片荒原，只有强烈的风吹着生生不息的劲草，霜雪在风中飘着，只有一名老者盘
坐在其中，任凭强风吹拂他苍苍的发丝飘动。
“很久没人来这里了。”一见到曦民，他以苍老、沙哑的声音开了口说。
“请问这里是哪里？”曦民试探性地问。
“此地原为人们修仙登峰造极之处，但成神之路过于孤单漫长，因此如今鲜有人至此。”
老者中气十足地说。
“我想回家，不知尊者是否能指点？”曦民再次问。
“你已经离开那个世界了，不该执著。”老人对他摇了摇手，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
的，“除非...”
“真的拜托，我一定要回去，我想要在阿粧身边，她已经没有家人了...”曦民像是看到
一丝希望，连忙跪在老人面前。
“除非你能忍受永世孤苦，成为神，束缚在那片海中，你愿意吗？”老人挑了挑眉问。
“我愿意，为了能见阿粧我什么都愿意。”曦民抬起头，坚定地望着老人。
“即使你所想的那人生命有限，你也愿意承受生生世世无尽孤苦束缚在那片海吗？”
“只要能再守护她，我愿意。” 曦民紧紧捏着手上，那天阿粧为他戴上的翠玉戒指咬著牙
说。
他的生命就像是等待着她的到来，他到死的最后一刻仍然想着她。
即使时间是这么无穷无尽，哪怕是能再重叠在她短暂生命的那段时日，他也想看着她。
老人站起身，将自己的手心放在他的额头，轻轻地咏唱着不知名的旋律。
曦民只觉得身体的血液逐渐变得冰冷，却快速的流动着。
忽然，老人停下了咏唱，奋力一推，将他推入身后无尽的深渊，他在坠落的瞬间，看见了
自己的一生与过去，那短暂的一生中，他眼中只有坚强美丽的阿粧，那个孤苦无依的她。
生命总是这样，如鸡笼港那闪闪的火光般，转瞬即逝。
温热的身体，也终将变得冰冷。
他想见到她的执念如同火一般对抗著身体内的寒冷，就在坠落之间，他感到全身充满力量
，他闭上眼，那思念之火蔓延全身，最后身体像是脱离了躯壳腾空飞起。
他就这样盘旋于空中，不知道就这样飞了多远、也不知道被什么牵引著，腾云驾雾、云雾
缥缈，耳边出现了过去在庙会听见的迎神乐，有人唸著疏文，香的气味益发浓烈，他跟随
著香的气味来到了一座宫殿中，人们手上拿着玉牒，并迎接他端坐在正中的红椅上。
“恭迎海神。”
他再次睁开眼，从大殿的门看出去，是故乡的山。
是他心心念念的山，是阿粧所在的山。
青山依旧、凄苦的雨仍然如同当年一般。
他终于回到故乡，却已是天人永隔。
望着曦民远去的老人，站在雪白的山中叹了口气，“愚痴、愚痴啊。”
老人缓缓地从山上，艰难地下了山。
回想着多少年前，自己不也曾如同这样一般痴愚？
-
当她梦见他出现在她的梦里时，她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一八九七年，阿粧生下了一名男婴，她照着当时与曦民讨论的结果，将他取名为文成。
生产的那天，村中的妇人都来帮忙了，人人忙进忙出，阿粧在产子巨大的疼痛之下痛苦地
喊著。
那真真切切的痛楚与等待丈夫的不安，使她泪水横流，她紧紧地握着床边的布，使出全身
的力气，咬著牙，她想将那孩子带来这个世界。
这是她与曦民殷殷期盼的孩子啊。
在一日一夜的努力下，文成终于来到这个世界，宏亮地哭着。
阿粧抱着哭泣的文成，虚弱地抚摸着他湿软的头发。
婴儿用那双与父亲相似的、晶莹剔透的眼睛望着母亲。
阿粧望着那双眼睛，久久无法言语。
过了不久村子里活着回来的人，带来了曦民的死讯。
而日本人得到胜利，统一了全境，开始了这段为期半世纪的殖民统治。
身为寡妇，带着孩子生活的阿粧相当艰难地把持着父母留下来的店舖，全心全意地抚养文
成长大。
但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一切，日子再度平铺直叙地前进著。
某天，家门口突然出现一束潮湿的花。
那天是她的生日，原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她抱着刚出生的文成，皱着眉狐疑地拾起了那束
花。
她想起了那温柔的丈夫、总是不曾忘记她的生日，心里再次涌上酸楚。
是哪个路过的人掉的吧，她摇了摇头，将花放回原处。
过了几日，那束花却依然放置在家门口。
此后凡是节日、家人忌日，总是有束潮湿的花会出现在家门口。
阿粧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担心，于是某日，她刻意守了整夜，在夜半之时，她听见了什
么放置在石板上的声音，连忙打开门一看。
月光下，全身潮湿的曦民站在那条他离开的小径与她遥遥相望。
“阿民...”她往他的方向快速走去，对他伸出手，他却对她摇摇头。
“我们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他轻轻地说，在寂静的山中，他说话的声音，却一字一句
传到她耳中，“因为想见到妳，所以从此之后我会永远地在这里，成为这片海的神，生生
世世束缚在此。”
看着就在眼前的丈夫，眼泪不断地从阿粧眼中滴落，她对着曦民伸出手，却无法触碰到他
，两人只能相视垂泪。
“我会永远在这里守护妳，别怕。”他一如过去，对她轻松地笑着。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此时，明月升起，映照着这整座山，映照着这整座海、映照着她，山风夹带着温暖的花香
吹向她鬓边的发丝飞舞。
曦民将手中的翠玉戒指取下，放在阿粧的手心，“当月光升起，我就在这里。”
“我也是，生生世世，就在这里等你。”阿粧轻轻地、低声地说，“生生世世。”
曦民笑着点点头，他的身影在黑云遮住月光时消失，她望着他站着的地方，久久不去。
如果这就是所谓宿命，她将戒指戴回自己的手上，那她愿意接受这所谓宿命。
即使不能相见、即使无法触碰，但是她心中永远地想着那个人，她知道那个人也会为了守
护这个地方，生生世世地存在这里。
这一定是宿命也无法阻止的吧。
这是宿命无法夺走的吧。
那些在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并不是不存在过啊。
她心中的爱，也绝不会在命的消失后结束。
宿命、可笑的宿命，她终于明白，无论是疾病、无论是日军，即使是宿命也无法夺走，那
些所爱之人在她生命中创造的一切，也绝对无法夺走她心中对他们的爱及思念。
此刻，她再也不害怕宿命。
当月光升起，再次映照这里，她的爱将永不死去。
-
随着文成的成长，他逐渐长成了一个淘气且敏感的孩子。
每当看到门口摆的那束花，他总会不断地质问，但阿粧却总是笑而不答。
而即使她百般不愿文成进入日本人的学校就读，但直到他开始到了需要就学的年纪，在邻
居村人的建议下，她为了文成将来的发展，还是只能将儿子送进了日本人的公学校就读。
“如今这个世道，妳不顺应他们，也要为文成的未来着想啊。”一名耆老这么劝说著阿粧
。
“是啊，想想文成的未来吧，人们都写日本字、说日本话，他这样目不识丁能做什么？”
即使真的是为了文成，但当她真正亲手送文成走进那座校园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及
挫败。
她愧对曦民、也对不起自己的祖先，但是沦为被殖民者的命运就是如此，她无法选择，也
不能拿文成的未来作为自己的赌注。
她看着文成的背影，默默地流着泪，人们只当母亲不舍儿子，但又有谁能知她心中的挫败
及悲哀呢？
日本人来了之后几年，开始开发了这座山的金矿以及其他金属。
这个村庄逐渐地繁荣了起来，店舖的生意也经营地越来越好，早年朱氏教她买卖的道理，如
今还是继续帮助着她，她靠着这些拉拔文成长大成人。
闲暇时，她也总是时常到海神庙祭拜。
那个人总是在十五乘着最为皎洁的月光前来，即使两人无法触碰，但他依然在她生日时送
来花束，一如她所期望的那样。
岁月就这样过去，她守着这个秘密，直到逐渐老去。
然而，正当她以为日子再度平和时，战争却再次无情地袭击了这座岛屿。
（五）
文成在防空洞中，听着年迈的母亲娓娓道来这段故事，不禁泪流满面。
“妈，我都不知原来发生了这些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还小的时，有天在无意之间唱着那首母亲儿时在他身边唱的那首歌曲
，当时他只觉得怀念，但原来那首歌曲里面还有这母亲与祖先所传承下来的一切。
她所有的爱恨，都成为温柔灌注在自己的生命之中。
包括对前人的思念、包括对命运的怨，全部都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当空袭解除后，文成揹著母亲，沿着台车的轨道缓缓走回家。
月光皎洁，高高挂在天上映照着这片海。
“成啊，你知道吗？有天我也会到海的那边与他相会。”母亲缓缓说道，“我闭上眼睛，
就像看到你阿爸，你阿公、阿嬷，他们还在的时候。”
文成缓缓地走着，母亲很轻，他担心着母亲有天会离开自己。
他想着在防空洞时，母亲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最终她终于握住了自己的命，两人逃过了空袭。
母亲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握着心爱的人。
当两人回到家时，房子已被轰炸炸得半毁，只剩下那朱红色的木门还在。
斑驳的门神依然睁著炯炯双眼，阿粧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著那
朱红的门。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翌年国民政府来台接收，称光复。
七十九岁的阿粧坐在家门口，在晴朗的春日看着远方的海。
真的过了很多年了，如今这座山，冬天也不怎么下雪了。
而那些从海上来的人们，如今也回到了那遥不可及的海洋里。
那当年的那些人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她这一生的怨恨，究竟是前来统治的日本人、还是轰炸故乡的美国人、抑或是当初割让这
座岛屿的“祖国”？
她的怨恨绵绵无处可去，只能遥遥地望着那片海，望着他在的地方，控诉著这座岛屿战火
流转的命运与诅咒。
这座山里的人，如同春风吹过，她的时代即将过去，那些年轻的人正如同当年的她，绵延
著这座山的绿草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她的年纪大了，老化使她时常忘记身边发生的事情，但过去的事情却益发清晰。
“快回去吧，我们阿粧别着凉了。”曦民说著这句话时，故作云淡风轻地笑着，但那句话
最后的哽咽，再次回到了她的耳边。
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戒指，她实在是很想念他，但也快了。
她快要见到自己思念的人了，能在那个世界，触碰到他了。
带着那份至死不渝的思念，她就这么走了这么久。
那个无法触碰的人，如今依然在那里等待着她吧？
阿粧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她就这样靠在屋子边沈沈睡去。
她仿佛听见朱氏的歌声，由远而近，包围着她，使她安心地睡去，就像第一天来到这里一
样，温柔地陷入沈稳的睡眠之中。
她的命终于带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双手不再紧握。
翠玉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山里的风轻轻吹拂着她苍白的发丝，白云悠闲地飘着，云影
如影随形。
当她再次醒来，是否就能见到所爱的人？
那个为了守护着她，久久不去的人，是否在这之后的百年岁月中，依旧束缚于此？
她燃烧的时代，就在这座山之中渐渐地随着她悠然的长眠而熄灭，但时代所燃起的火却深
存在人们心中，永不熄灭。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D7otbMnF1w&fbclid=IwAR0OYw4CPJTFw8ORYZo66Q1s13CCJPuNCh4HVCGq6RF_dRUlJtYAKg1Jnqo
如今几十年都过去了，
你所有爱的人都死去了。
当白色月光升起，
映照在黑色的海底。
当山风轻轻吹去，
那年的笑容如昔。
寂静的夜雨缠绕在海潮里，
沉默不语，
和那天同样的命，
站在这里。
这里的人们唱着那首歌曲，
传唱至今，
你在香烟袅袅的雨中前行。
楼房如今已成为了废墟，
那些风景却依然，
生生不息。
他们来了又去，
回到了海洋里，
春风吹又生起。
当月光升起再次映照这里，
凄苦的雨。
那年的你如今是否还在这里？
守护着你，
心所系的所有事情，
久久不去，
你在飘摇的雨中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