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木师
曾经，陈青木有过普通正常人的生活。
热气奔腾，各类肉块在煎煮炒炸的过程里发出强烈哀号，从尸体上逼出的怨念，化身成食物的香气流窜爆冲在“安娜姑娘”洋食馆里的厨房。
没错，当他还是个普通正常人的时候，料理各式各样的尸体，便是他最拿手的工作绝活。
阿木师，很抱歉，切片检查的结果是……舌癌二期。
“咚咚咚……”
陈青木手里拿着菜刀，像是要把刚刚在医院里听到的消息给斩碎一般，将手上一块菲力牛排大卸八块，他吩咐在一旁的二厨，传授烹饪的口诀后，又像只勤奋工作的蜜蜂，穿梭在厨房的各个地方，寻找需要他帮助的属下。
“嗳！你这个葱不能这样切！”
陈青木眼尖发现在远处处理配料的伙计姿势不正确，扯起嗓门先声夺人，随即冲了过去，然而才一说话，牵扯到切片手术的口腔伤口，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的症状真的很少见，很少看到这么快就扩散的组织，我给你的建议是尽快开刀，以外科手术搭配放射线治疗，或许……
“我跟你讲，这个葱是要最后洒在料理上提味的，所以不能这样切，要这样……”
医师的话在他脑中，像挥之不去的苍蝇一般，让他得不断地找事情做，否则会心神不宁，无法安心。
在现实世界里，陈青木不是什么卖咸酥鸡的小摊商，他可是安娜姑娘洋食馆的大厨。在餐厅工作人员眼里，陈青木是个完全没有架子的大厨，虽然嗓门大了点，可是刀子口豆腐心，对待底下所有的人均是一视同仁，就连切葱这一丁点杂务，他也会帮忙；他有什么，其他的工作人员便有什么。大伙儿对这样的大厨，心服口服。
“知道吗？要这样切！”陈青木嘴里的伤口，让他每讲一句就抽痛一次，自己动手比动口快，索性将小伙计支开，自己做了算。“好啦，去忙别的吧，这里我帮你。”
“阿木师，怎么了？”小伙计察觉到大厨的脸色怪异，关心地询问。
“嘴破啦。”陈青木闷著头，继续切他的宜兰三星葱，葱段在他的刀法下，变成一截截小绿块，活像一颗颗流着葱汁的绿牙。
“要不要紧哪，怎么会嘴破呢？熬夜打牌火气大啊？”伙计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了香菸：“抽根？”
“不用不用，医生说我这几天都不能抽。”陈青木望着自己最爱的香菸，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去看医生喔？身体不舒服吗？”伙计关心地追问。
“舌头上破了个洞，一直好不了，医生说要做个切片，切一小块化验。”
陈青木不想再讨论这个令他不舒服的话题，浮躁的情绪不断涌出，就在这个时候，外场的伙计突然推开门传递菜单。
“一个咖哩炸饭团，外面的咖哩汤汁不用太多，里面起司多一点！”
汤汁不多的炸饭团！
每当外场人员这么跟厨房里的陈青木说时，他的情绪总会像煮开的水一样，沸腾不已。
原因无他，只因会这么叫这道菜的人，只有崔少云一个。
崔少云是何许人也？这个女人是目前台湾电视圈里最有名的美女美食评论家。
“安娜姑娘”是台北东区很有名的洋食餐馆，以多国料理跟可口的甜品出名，这间小店在众多竞争市场里，原本一开始默默无名，可因为崔少云的一篇报导，让慕名而来的饕客从此源源不绝。“安娜姑娘”的名声，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打响名号。
当时崔少云点的，便是咖哩炸饭团这道菜。这是陈青木想出的菜单，当初
为了要吸引顾客，他费尽心思想着不一样的菜单，研发了许久，中合咖哩跟起司的口感，做出这道美食，果然打动了崔少云的心，在报导上大大赞赏了一番。
民以食为天，综艺圈里，介绍美食和烹饪节目特多，而崔少云不但烧得一手好菜，更成为帮助观众挖掘好吃美食的前锋军，崔少云之于媒体跟餐饮业，是种又爱又恨的存在，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经典台词是：“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美食故，两者皆可抛。”
崔少云对美食的执著，使得她所写出的报导相当具有公信力，不接受店家贿络、更不受理置入性行销，好吃的东西便大力赞扬，不好吃的东西崔少云也据实以报；不藏私，不做假，公正的个性，再加上她秀丽的外表跟惊人的美食常识，很快掳获许多观众的心。
金黄色的炸饭团从油锅里捞起，摆盘、擦拭，陈青木对每一个小细节都注重不已；再整理一下自己的服装仪容，确定一切就绪后，示意不用外场服务生服务，由他亲自端去。
这道菜仿佛是他的艺术作品，像个等待考试的小学生，小心翼翼，端起热腾腾的菜肴，往崔少云所在的方向走去。
推开厨房的大门，又是另外一番风景；用餐时间人声鼎沸，食物香气跟人声在空中交错，一片热闹，在这众多的客人中，落地窗最角落发现了崔少云的身影，她像是一朵静默高雅的莲，以优雅独立之姿，和芸芸众生共处。
落地窗的阳光洒在她盘起的黑发上，像是点点甜蜜糖粉，雪白的皮肤像是无瑕的奶酪，白嫩得没有一丝斑点皱纹，唇瓣像是一株樱桃，以一种鲜亮而甜美的姿态诱人犯罪。岁月几乎侵蚀不了她的美颜，更看不出一丝人工劣等的加工痕迹。
凝望着崔少云，人们的喧嚣吵闹在此刻都进不了陈青木的耳里，也令他暂时忘了自己罹患舌癌的可怕消息。
崔少云在台上台下的表现如出一辙，如同对料理的执著，让人看不出一丁点的缺陷。漂亮的双眸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上当期的杂志，上面不是当季流行的服装款式，而是一道道缤纷的当季菜肴。完全没察觉陈青木注视著自己的眼光。
好美。
陈青木忍不住赞叹，轻轻地趋前，将美食放在崔少云的面前，这个动作在家里不知道已经练习了几百次，就是为了崔少云光临的这一幕；他希望自己尽可能的完美。
“阿木！你怎么会来？”
崔少云的视线，果然立刻被拉起，方才那聚精会神的严肃，此刻立即变成了满满的笑意。这一刻，陈青木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这一刻的笑容，只有他一人独享。
“外场说有人点少汤汁、多起司的咖哩炸饭团，我就想是妳来了。”
陈青木靠近着她站着，像是一个服侍公主的骑士，看着崔少云缓缓举起刀叉，切开金黄酥脆的饭团，里面融化的起司立刻流淌出来，切成一口放入嘴里，热腾腾的蒸气，遮不住崔少云对这份艺术品的满意。
“你还是那么的细心，东西还是那么好吃，每天应付这么多客人，还记得我喜欢的口味。”崔少云细细品尝他的厨艺，闭着眼睛微笑，感动地说出这些话语。
公主的赞赏，让陈青木开心不已；她是一颗星啊，像他这样喜欢星星的凡人，不知道有多少，唯有让自己的厨艺不断地进步，才能让自己在她心里有个角落安歇。
陈青木如同讨好老师的孩子，乘胜追击地说著：“妳每回来都只吃这道菜，妳还想吃些什么？我可以做给妳吃。”
虽然他大力示好，可崔少云却摇了摇头：“我只要吃这道。”
“为什么？”陈青木有点儿失望，他多么想展示自己的手艺让公主倾心啊。
“吃你的咖哩炸饭团，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我喜欢这道菜，也只想在这里吃这道菜。”
崔少云的回答，令他窜起好奇心，于是大胆地问道：“妳怀念谁？有人也过煮这道菜给妳吃吗？”
这话问得实在太过直接，只见崔少云俏脸微微一变，方才的笑容跟愉快的时光立刻变了调，连回话也都变得僵硬，“我没有想起谁。”
陈青木有种想要杀死自己的冲动，这会儿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崔少云的私生活一向低调，萤光幕前绝口不提自己的私事，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更别提有什么兄弟姊妹，除了美食之外，她没有任何的花边，更别提有什么密友。方才自个儿这样问，分明就是踩到她的雷，原本期待自己可以加分，却瞬间减了分。
“谢谢你今天的招待，很不错。”
爱情竞赛里最大的不平等条约，便是先爱上对方的人就输了；陈青木花了许久的练习，对方却三十分钟不到就离去，他忍住嘴里的伤口，陪笑似地说著：“怎么这次这么快就要走啦？”
“赶下一场采访。”崔少云站了起来，冷漠的目光仿佛像冷冻库的冰，一接触就让人冻化。“在你们下一条街上开了间新的洋食馆，听说是日本来的名厨，我得去试试看。搞不好他们也有好吃的炸饭团，可以提供给观众们参考。”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太好奇的结果，便是让美人拂袖离去。饭团人人会做，没有谁是不能被取代的。
“唉啊！奶奶──”
就在陈青木满是惆怅地目送佳人离去，餐厅的一边发出了杯盘跌落的撞击声。
陈青木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绑着马尾的少女，正拉着一个老妇人，擦拭着她身上打翻的茶渍菜汁。
“怎么了吗？”陈青木连忙过去，一起帮少女清洁老人的胸口，而服务生也马上一拥而上，一起将打翻的杯碟碗筷、汤汤水水给收拾干净。
“真是不好意思，我奶奶一时不小心，打翻了饭菜……”绑马尾的少女过意不去，拚命道歉。
陈青木让服务生清理善后，自己则无视这些喧闹吵杂，缓缓地退回厨房。
刚刚崔少云的模样仍让他懊恼不已，索性推开后门，离开闹哄哄如战场的厨房，躲入小巷之中得到短暂安宁。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菸盒，拿出一只菸点上。然而口里有伤，一碰到菸便像是烙了铁般疼痛。一个不小心，长菸落地，点燃的红头火星，像是在责备自己浪费了一只菸。
去他娘的舌癌。
陈青木在心里想着，舌癌？这种东西长在一个厨师的身上，这怎么得了？酸甜苦辣咸，每个感觉都靠舌头去判别，简直就像杀了他一样可怕。
他没有显赫的家世，父母更没留什么家产给他；奋斗到中年，最大的成就便是安娜姑娘的菜色，如果他没了厨艺，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不能煮菜，不能辨别食物滋味，不能做出更好更棒的菜色，崔少云又会怎么想？在崔少云的心中，有几千几百个厨子不断地等着她去开发、去采访、去试食，他只有烹饪，也只有烹饪能够吸引崔少云哪！他要怎么样才能加深崔少云对自己的印象？
“不要苦恼啊，年轻人。”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从背后传来苍老的声音。陈青木吓了一大跳，往后一看，只见刚刚那个打翻食物的老妇人，正在巷子口望着自己。
“我，没有。”这种尴尬懊恼的时刻，让他不想跟陌生人多说一句话。
“你跟那个女人，是有缘无分的，不要以为做好一道菜就可以让那个女的满足，那个女的就像是天边的星，凭你现在的样子，是摘不到的。不过……”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摆出了十分认真的神情，灰茫茫的眼珠里，谈到牙仙便压低了音量，“牙仙真的可以帮你的忙喔，无论是多大的难题，牙仙都可以帮你解决。”
“牙、牙仙？”陈青木被这个陌生老人的话给吸引住。
“只要你把自己的牙齿拔下来，半夜十二点，埋在十字路口中央，牙仙就知道你要跟祂交易，祂会被你的牙齿召唤过来……”
“奶奶！”
就在这个时候，少女突然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往他俩所站的方向走来，一把抓住老人的手，一面往后头走去。
“对不起喔，我奶奶老人痴呆了，常常会乱讲话，她没给你添麻烦吧？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毕恭毕敬地给陈青木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拉着自个儿奶奶往巷子外的大马路走着，这对祖孙像是角色错置，孙女儿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像个大人般责怪著老妇人，“妳可不可以不要乱跑啊？我刚刚才去帮妳换洗毛巾而已，妳就不能乖乖坐好吗？还是我一定要把妳绑在椅子上？好不容易上馆子，就是一直给我找麻烦……”
“嗯？我刚刚有说什么吗？我们不是……在餐厅吃饭吗？”老妇人像是完全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一样，傻呼呼地让孙女儿拖走。
陈青木呆愣了一下，等他回过神后追出巷子，想要再问清楚老人关于牙仙的事情，“阿妈、阿妈！妳先别走……”
大马路上已经没有祖孙两人的踪影。刚刚、刚刚那是幻觉吗？可他才呆了没三分钟，怎么会两个人都不见了？
牙仙？这是真的吗？他该把这个老人说的话当真？可她有老人痴呆症，但、但是这个陌生的老妇人，却可以把自己跟崔少云的状况点得这么贴切……
夜深人静，陈青木在打烊后返回自宅，玩着线上游戏，以前他最爱这款线上游戏，除了餐厅的工作外，几乎就泡在游戏上。可现在陈青木心不在焉，就连练功、找宝物这些大事都不想管了，他只想着白天遇到的那个老人所说的话。
以前不也是有乳牙掉落，就把牙齿放在枕头旁，等著牙仙拿了牙齿后给小孩钱的传说吗？
反正他得了癌症，多一颗牙、少一颗牙，似乎也不影响什么；那老人是真的老人痴呆吗？跟餐厅的服务生打听，这对祖孙后来没有再回来用餐。
人要是求助无门的时候，总会想起神佛妖魔，若能用最小的投资，获得最大的利益，没有人不会心动的。
试试看吧。
陈青木家外头就是一条大十字路口，上面有个种满小花的圆形安全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始摇晃他的后面大臼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