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恐怕我因所得的启示甚大,就过于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体上,就是撒旦的
差役要攻击我,免得我过于自高”歌林多后书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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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台中。
催眠曲响起ㄧ段时间后,我脱离了悠扬乐音,走进他脑海中的老旧地下道里。
日光灯在泛绿的地下通道中闪烁著,相较于地面上那前遮后拥的繁华,一走下楼梯就
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灯光映照着冷清,霉味簇拥著悽苦。成排列睡的游民是这幕景下
的一线演员,清幽的凉风在此刻略显慑人。
我披着大衣,蹲在被散落一地的铁管和破散纸箱旁。抬头张望,通道的墙有如埃及陵
墓被签字笔迅速撇下一篇篇潦草,和各种意义不明的日志,那字迹迅速到当我将手摆在上
头滑动时,都还能微微感受到那股劲道。
张望之际,我同时留意着地下道四周寻常之外的动静。
侧耳倾听,除了偶尔从外头传进的呼啸车声外,只剩脚边几个沉睡游民的安定鼾声。
我在确认没有其它人从旁窥探后,倾身细看。
那字迹在入口附近仍算得上圆润秀丽,至中段却渐趋狂乱、不安,直至尾端,已看不
出字里行间所想表达的意义,只感受的到何谓‘惧’急攻心。
我随着他的不安,努力的辨读,感受着他这片意识海里的,第一篇日志——
‘算不清有多久了。
从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从面前一闪而过之后,那股不安便如影随形的攀附在
我身上。
起初我以为只是自己眼花,并未多留心,继续过著自己的生活,直到这种眼花的情况
越来越频繁,连带着我开始出现诸如忘了自己是谁,做过什么事,或想做什么事这类失忆
病征后,才惊觉到—麻烦大了。
而那个家伙,似乎也觉察到我已经感受到他的存在,在我还未有任何行动前,就先一
步踩上了我的头顶。
没记错的话那是个鬼门开的八月初,一大早家家户户便趁著艳阳还没真正烧起来,先
行摆出一桶桶的金炉逞凶,多么残暴啊。待到中午,烈阳终于醒来后,整个世界已全然成
了个冒着白烟,随时都要面临爆炸危机的压力锅。
而再晚一些驾到的午后雷阵雨,原先还盼望它多少能舒缓些困在这座城里的暴戾之气
,却也只是带来了更多的滞闷湿臭。
记得当时雨才刚歇了一会,我正拎着晚餐要走回家,在最后一个路口等待红灯转绿。
远远的,一个身形和我差不多的男人罩着深黑雨衣,擅自穿越红灯朝我走来。
“认得出我是谁吗?”他甫一开口便这么问,和我一样的声线,和我一样的气味,还
未等他掀开雨帽,我已经认出他来,但没有回应。
“不回答…就是默认囉。”他掀开雨帽,果真露出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但他的面容却
是我从未有过的自信的笑。
我才见到他,便自脑海深处升起一股无以为名的不安,“我,我…不对!你是谁!你
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我跌坐在地,不敢置信的望着他道。
“我就是你阿!”他扬起嘴角蹲下身,像照镜子一样用自己鼻尖触着我鼻尖这么说道
。
“不…不可能。”我震颤著出口,心里的困顿和慌乱被这三个字瞬间淹过。“我就是
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两个我。”
“是啊,这世上的确不是只有两个我…”他扬起的一边嘴角越笑越坏,“是有,千千
万万个。”
突然间,唰的一声,雷电像拖开拉链般,猛地撕开云层,大雨再度落下。
“你一定很困惑,为什么我会用这种方式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对吧。”他继续说,我则
是用不带任何的好奇的坚定神情摇摇头。
“我是来…取代你的。”他自顾自的说。
“取…取代?”
他望了我一眼,轻蔑的笑道:“不用太惊讶,这种事天天发生在你身边的每个人身上
,只是有没有意识到的程度差别而已。”
“不对!不可能!”我打从心底对“他"出口的这段话感到厌恶,“你就这样突然出
现在我面前,又突然莫名其妙的说要取代我的存在?”
他没有回话,而是继续用那副自以为是的烂表情看着我。
“太荒谬了!”我说。
“荒谬?别天真了,现实生活永远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荒谬!”他话才说完,便现出
深埋在腰际间的短刃,刀柄上的亮光闪得我无法直视。
“你想干嘛?”我大惊,一瞥眼,他已使著刀朝我疾刺过来。
“别害怕,顶多就是被蚂蚁咬到的感觉而已。”语毕短刃已被一把刺进我身体里!那
ㄧ刻,我没有触摸到疼痛,却确实感觉到有东西戳进了手臂,湿湿的,不是血,是雨水的
恣意漫延。
“操!”我没多做思量便起身将他推倒,跟着跨过他拔腿狂奔。
“跑!用力跑!这整座城里的人都是我的同伙,你逃不了多远的。”那人在后头这么
大声叫喊著,我没有受他讥嘲的停下,只是继续跑着,直到终于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家门
口后才停下脚步。
我脱力的瘫倒在地,“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说要取代我?
是不是跟我最近越来越常出现的失忆有什么关系?这整座城里真的处处都是他的同伙吗?
”
我躺在地上,静静看着这雨和城市依旧热烈的交媾,静静想着,喘息著,恐惧著。’
第一篇日志只记录到这里了。
我缓步走过,往后的日记有一天没一天的写着,有些甚至没头没尾到让人无法理解,
但总结字体堪称秀丽的这段,都还是在发病初期,未完全失控之前记录下来的。
不过,会把这些经历写在这长长的地下道里,是希望有跟他同样遭遇的人注意到吗?
我扶额苦思,身为一个心理医生,治过聊过的病人不计其数,还真从没遇过这么诡异的案
例,癫狂、自残、妄想、分裂。
我想探清令他脑袋开始承受这些东西的源头,和那个“他”的真实身分。于是继续蹑
着脚,经过字迹开始发颤、狂乱的中段。
‘来了!来了!他追来了!我不知道我这么窝在纸箱里能窝多久,但现在记忆偶尔稍稍
恢复的空档似乎都变得像宝玉般弥足珍贵,我只能像这样躲起来伪装成游民,在这地下道
中写下我还记得的每件事。
关于失去意识,在这段时间内俨然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虽说很多时候我知道自己大可在家中,图书馆,或任何一个我能安心的地方,纪录下
这荒诞的一切,但我心里却有一股说不上排斥,令我不断远离那些所谓的安全感。
每每在我醒过来时身上总会出现几条不明所以的疤痕,看起来很痛,却没感觉。这些
疤痕也似乎在隐约的告诉自己,那些我曾经惯以为常的生活环境已渐渐在被‘他’给鸠占
鹊巢。
而这些日记是怎么开始的,我想大概是从我和他第二次面对面的那次开始的吧。
一天下午,我正打开书房房门,想坐下来读些书,但脚才刚踏进书房没几步,意识又
开始震动,当下我就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失忆了,整颗脑袋犹如被铁锤反复敲击著,震动呛
进鼻腔,呛得我连声带都使不上力,只剩泪腺猛烈运作。
我双腿一软,便一点抵抗力气都没有,失去意识的摔倒在地。待我再次醒转过来时,
已是天际翻起鱼肚白的清澈早晨。
“起得还真早阿。”那个‘他’就站在我那种满鸭茅草的绿色庭院中,瞇眼瞧着我。
“又…又是你!”我惊叫的坐起在石径上,身上尽是乱七八糟的刀痕和血迹,“这些
是…为什么?”
“我不想再说什么废话了,我早就可以让你直接消失的,只是我想再多玩玩你,多看
看‘我’在面对恐惧时的可笑模样,哈哈。”
我沉住气,试着用谈判的语气和他沟通,“为什么,为什么要取代我?为什么…我们
会长得一模一样…我的失忆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唉呀!这么多问题阿。”他故作震惊,露出一抹像港星陈冠希一样的邪笑,“你只
要了解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好,其它的你就在消失后慢慢体会吧。”
“消失?”
“简单点说,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只要原本的你发现另一个你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后
,所有记忆、经历、隐私、习惯都会开始归于‘有感觉’的那方所有。很明显的我现在正
扮演这这角色,你也该感到庆幸了,因为我是你,你是我,你根本没有吃任何亏,何况我
还是个比你优秀的存在。”
我直起身,用依旧不解的眼神望着他。
“如果还是听不懂就算了。”他边说边朝着我走近,“好了,话也讲完,我想我该送
你上路了。”语毕便一脚踩上我的肚子,拔出深埋在腰际间的短刀,单手举起。
阳光自东方将他的影子映在草上,原本和我相似的身形,在刹那居然不断的壮大,某
个瞬间,我甚至瞅见影子头上长出了撒旦的角,眼看我的一生准备栽在这莫名其妙的人手
里时。
“阿!算了。”他突然摊手将短刃掷落在地,“这样不够好玩。”
“你先逃吧,像那天一样,我想让你再感受一下你即将完全失去自我的痛苦。”他回
过头这么说。
我底心凉了半截,却不知道该为自己侥幸活了下来微笑,还是为继续被他玩弄在股掌
间痛哭。
“快跑阿!”他转头催促着我赶紧逃命,“像那天我在你背后大喊,说这整座城里的
人都是我的同伙,你逃不了多远时的那样逃命。”
“逃,逃。”此刻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骄矜自满的‘我’心里到底在打量著什么,
只能在仓皇起身后,往庭院外没命的狂奔。
“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这样!跑得越远越好,让我们躲猫猫能玩久一点。”
他在我身后放肆笑着。我想,家里大概是回不去了,现在得找个地方藏身才行。然而
就在我才刚这么决定时,那股脑袋被槌击的呛鼻感又再次来袭,我昏了过去。回过神时已
经站在这地下道里了,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就只剩躲藏,逃命和写下这荒谬的一切。
就在我写下这些东西的当下,我又感觉到他追来了,我得快逃了!’
日纪结束
我原先抚著字的指尖,在看到最后这段文字时触电般的缩回了手。这是笔迹仍能辨识
的最后一篇记录,再接续的似乎暗暗表明出他脑袋已经承受不了身旁的一切,只能任凭直
觉引导胡乱喷射。
那些胡乱喷射的字像烟火炸裂般在我眼前绚烂著,不久后便消失在地下道一端。我继
续往楼梯上走,取而代之的是静静躺在灯华之外的沉寂夜空。
我思忖著,跟着掏出口袋里的相片和病历表,照片里的他身躯虽然因为坠楼而破碎,
脸上却还是挤著夸张的笑脸,夸张到好像根本没有身体已经毁掉这回事,不管看几次都有
种被震慑住的压迫感。
为了逃离压迫感,我本能的将视线移向病历表。
“李伯翰。”
这三个字在心里不断旋转,我边想边转身走回日记的起点,随着记忆转头,走回我在
踏入这层意识前,和他的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