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朽木硬要雕也
山下,久违的阳光。
但李克洋却连阳光都还没见到,就立刻被套上麻布袋,被武装部队强押上军用吉普。沿途他只能感受到有一道温度,从右侧脸颊缓缓烧上来,并且逐渐发烫,仿佛有人故意拿着电暖器直照着他。
原先平缓的路线陡然颠簸起来,李克洋对于被带往何方仍是毫无头绪,每当一想要询问,立即就会有人拿枪抵住他额头让他闭嘴,似乎有人能看穿麻布袋里的他的表情,抑或根本就连他的想法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在恐惧与连日疲倦的折磨下,他终于撑不住,靠在椅背上就昏睡过去。
实在太热了!李克洋在炙热中惊醒,汗水浸湿靠脸的半边布袋与身上大半衣物。他的记忆中现在明明就是冬末,怎么会热成这样?
倏地,李克洋头上麻布袋被抽开,粗糙的布面划过他滚烫的脸颊,紧接着一道炙热的光线,直刺他的双眼,一时间根本无法睁开。他的脸上逐渐浮出数道鲜红的刮痕。
直到李克洋终于勉强能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他正面被一盏强烈的探照灯照着,而那个佝偻老人,面带僵硬微笑,弯身在他耳畔看着他,李克洋一转头刚好四目对上。
李克洋受到惊吓,本能反应地向后闪,这才惊觉自己已被反绑在一张厚实的木制椅子上,刚刚的惊扰未能移动椅子半分。而老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像石化了,仍然维持僵硬的笑,盯着李克洋。
就像锁定猎物的毒蛇。
有那么一瞬间,李克洋觉得老人要吃了他。
李克洋不断吞咽口水尝试冷静,但到头来只能不断干咽,炙热的探照灯早已将他蒸发地口干舌燥。
老人突然向灯摆了摆手,探照灯逐渐减弱,周遭慢慢被黑暗吞噬。
才刚习惯光线的李克洋又失明了。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他知道老人就在旁边,但却感受不到半点气息,活人的气息。
熟悉的绿光,带来熟悉的恐惧。老人西装底下绿色心脏隐隐跳动,双眼迸射绿光,让人不寒而栗。
“这灯总是让人不舒服,”老人终于开口:“你说是吧?李先生。”老人说完挪动身子到李克洋面前坐下,翘起二郎腿。李克洋不记得那边曾有一张椅子。
李克洋的恐惧并未因为炙热的消逝而有所减少,或许又更多了。
“抱歉,用这种方式带您来到这里。”老人笑说:“毕竟这里可是最高机密!连总统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你...”李克洋口实在干得连话都难以说出,但他深觉如果不试着说话套出一些线索,恐怕这条命已悬在刀开上,于是他卖力挤出:“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说完他感觉干扁的喉咙已扯开数条血痕,针扎般的疼痛随之而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树妖呀!”老人的笑容更贴近了过来:“而且我不是也在电话里说过吗?有人想见您呀!”
“谁?”当李克洋吐出这个字后,竟不自觉颤抖起来,周围的气氛明显改变了,仿佛有一股更邪恶更黑暗的力量正在靠近,而那股力量将能吞噬在场所有生命。
“那些怪物,在哪里?”沙哑混浊的声音,慵懒又具威严,来自李克洋眼前的黑暗。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历经百年的沧桑。
李克洋知道他问的是那些吃人的妖怪,忙回答说:“我不知道确切位置,但...应该还在山里。”说完他觉得矛盾,因为眼前的人似乎也都是妖怪,而且肯定会吃人。
“你怎么会遇到妖怪?”沙哑声问:“你是不是杀死过其中一个?在他还是人的时候。”
李克洋惊讶地直视前方,结巴说:“没...没有。我不知道!”
佝偻老人说:“你别说谎喔,被树葬的人有能力把杀害他的人带进异世界,这就是规矩。”
“树葬?”李克洋确实不清楚这是什么,但他显然有些隐情不愿全盘托出。
“不说也没关系,那就让我来看看你说得对不对。”那声音说。
李克洋没听懂,但苍老的声音刚说完,原本一旁佝偻老人身上的微弱绿光便立即消失,李克洋感觉周遭逐渐被一种潮湿腐败的气味所填满,无数细小如棉絮般的物体夹杂腐臭自他头顶飘落,紧接着无数冰冷的细尖物抵上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根本来不及恐惧,瞬间就有两根细针刺入他的眼睛,同时身上万针齐刺,数以万计的细针进入身体狂窜,极度痛楚令李克洋弓起背,几乎就要拦腰折断,然而他却半点声音也叫喊不出来,俨然已失去身体部分控制权。
此时不知道是谁点起了灯,或是因为眼睛被刺的关系,又或是脑中乱窜的细针引发的幻觉,李克洋看见自己被一块腐朽的木头团团包住,数不清的细小树根从朽木上延伸出来直刺入他的身体,狭小空间里尽是纷飞的木屑。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意识逐渐模糊,更像是有人正将他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吃掉。视线再度变黑。
黑暗里的窸窣声仿佛有数百万昆虫在爬动,许久才停歇下来。
房间亮起正常的日光灯,李克洋闭目正坐房间中央,地上尽是木头碎屑。须臾,李克洋才张开眼睛,若无其事般从椅子上站起来,轻拍掉身上沾黏的木屑,对一旁的佝偻老人说:“不诚实的孩子,不好吃。”
***
慕天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是树妖的事实,那他被从人类肉体抽出来之后,身体跑去哪了?为什么他在人间没有变得疯狂?变得想吃人?想着想着,慕天头上仅存的数片枯叶凋落,小雪瞳伸手接住了一片。黄褐色叶片外型略微卷曲宛如凝结的火焰。
小雪瞳说:“爸爸,慕天哥哥的叶子好像在哪看过。”说著将叶子递到吕东亭眼前,村长也凑了过来。
吕东亭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因为女儿眼神纯真殷切的注视,才让他多看了几秒。
“咦?”吕东亭接过树叶,面露诧异,说:“这...高山桑,您说这会不会是?”说完递出至村长面前。
村长将眼睛贴近叶片仔细端详,说:“这不是神树的叶片吗?”
“是啊!”吕东亭说完不禁皱起眉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慕天心想,他们难道是在说刚入村时把我绑在那等著怪物来吃我的那棵大树?就算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时他突然想起,十年后的大叔对他说把他绑在树上是为他好,还有叫他相信自己从树上跳下去的事。想到这里他不禁担心起十年后的雪瞳,不晓得她是否已安全离开那个小岛。
慕天想得出神,没注意到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他,然后又各自把眼神转开。
吕东亭走到门边,小心拉开一条极细的门缝,窥探门外后,说:“又起雾了。”
跟着缕缕白丝流了进来,吕东亭再度将门带上。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村长问吕东亭。
“我想他是无害的,但是,”吕东亭对慕天露出抱歉的眼神,说:“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慕天回过神,他最牵挂的还是长大后的雪瞳,于是在地上写:“我必须回去,长大后的雪瞳有危险。”
“但是,我不知道能让你回去的方法。”吕东亭说。
众人沈寂许久,村长才说:“或许,神树能帮你。”
慕天露出期待的眼神,嫩叶的芽在眼珠子里蠢蠢欲动。
村长说:“每个树妖,都有一颗本命树。这棵树与树妖的生命连结,一起出生也一起死亡。”
“我并不清楚树妖究竟是从哪来的,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这片森林里,但我是第一批被树葬复生的人,当时美军的空难以及后来的搜救行动,死了很多人...”村长想起往事,红了眼眶,“我想说的是,这七十多年来,我能感受到体内的另一个生命,它不断地提供我生命的能量,似乎也在感谢我给了它一个躯体,直到最近,它才从心里引导我找到了我们的本命树。至于其他人有没有被引领找到本命树我就不晓得了,或许树妖担心本命树被发现后,可能会成为自身的弱点。”
“高山桑,原来您还有棵本命树。”吕东亭说。
“是呀!是一棵壮硕的台湾红桧!”村长不自觉用了日语说话,语气略显骄傲。发现没控制好情绪,这才补说:“有机会带你去看。”
“我的荣幸,”吕东亭说:“所以村长,你真正想说的是,这孩子的本命树是...神树?”
“虽然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想,但我在山里七十多年了,这种叶子,我倒还没有看过有第二棵树与它一模一样的。”
‘要怎么做?’慕天在地上刻下。
“相信自己。也就是相信你身体里的另一个生命。”村长说。
慕天想起从神树跳下的那段记忆,说:“我想,我知道怎么做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