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丝愈来愈密集,回家时我的铺棉外套和长裤都湿湿凉凉的,我直接跑进卧室换衣
服,然后一边拿手机查看有没有急事连络,一边走出卧室。
急事没有,倒是有张欣瑜之前传来的讯息,说是她家附近开了一家味道很香浓的姜母
鸭店,刚好后天她排休,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还补上一句‘也有没加酒的喔,不怕酒驾’
。
本来想回她好啊,忽然想到后天是星期六,我和陈检约好要吃饭……
打算回复的手指改成按下返回,手机画面跳回按照最新来讯顺序排列的讯息连络人名
单,我看着上面的名字,张欣瑜的下一个就是陈国政检察官。
‘女人嘛,总是要结婚的。’
‘适度的暧昧对感情有益,但是太过头了就不好。’
白天李文仪检察官的话忽然冒出来,我感觉到心脏一阵颤动,难受得喘不过气。
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试图冲出我的体内,有一种像打喷嚏却打不出来的难受感,有点想
呕吐,也有点想哭。
我逃离明亮的卧室,扑到黑暗客厅的大沙发上。手机萤幕的亮光好刺眼,我下意识把
它扔向地板。
头脑很混乱,好像一团纠结的线团;又有一种空虚感,总觉得想抱住一个东西,于是
我用力抱住一个大靠垫,但是那个实质的物体,却不能填补无法捉摸的空虚。
我急促喘气,企图压制那想冲出来却又出不来的情绪,然而压抑促进反弹,泪水蓦地
狂涌出来,开关触动之后,我无法控制地尖声大哭起来,用力地吼叫着,要把所有想狂泄
出来的东西都呕出来。
我唯一能控制的,只有把脸压在靠垫上闷住大哭的声音,免得邻居以为我发生什么事
。
我从未像这样大哭过,至少我的印象中没有。这不是悲伤,是发泄,我甚至幻想着想
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幸好我晚餐只吃苏打饼干,不然大概会吐了一地。
不知哭了多久,等到抽抽噎噎的呼吸也逐渐平息下来,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虽然心情
还不到舒畅的程度,至少消解了一些莫名的郁闷……不,这郁闷一点都不莫名,我想我知
道原因。
我一直对陈检的心意虚以委蛇,说服自己慢慢来就好,其实是刻意忽视他对我的感情
,而李检今天说破了这点。我也知道我们都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一直拖着不是办法
,但因为他是检察官,而且总会再遇到,如果弄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但是现在传成那样,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努力过了,陈检人很好,但是我还
是不行。
我终于得向自己承认,我没办法接受男人的感情;我尝试了,看来是失败的。当同事
还可以,同事不用真心相对,不用把所有的自己摊在对方面前,可是情人不一样,结婚更
不一样。
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拒绝他吗?星期六跟他说,我们还是当同事就好?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呢?如果他问我,他哪里不好呢?
他没有不好。他很好。只是我……
做人真难。
我抱着靠垫躺着,发愣凝视黑暗中的天花板。
好累,全身都没有力气。我不想面对明天了。
没有点亮的雕花吊灯,稳稳地吊挂在天花板上。
我仿佛在那下面看到一个人影,靠着脖子上的绳圈挂在它下面,一动也不动。
白定威就是吊在那下面。不如我也吊上去好了,那样我就不用面对了,什么都不用面
对了。
人生好累。去死一次看看吧。
低垂著头吊在灯下的人影缓缓转过来,我似乎看见白定威对我微笑。
用那张恶心的笑脸,嘲笑我--
笑屁!你知道我多辛苦、多努力才活到现在吗!
怒气冲上头顶,我倏地跳起来想爬上茶几揍他,但站起来定睛细看,吊灯下空无一物
,一个鬼影都没有。
我愣愣地望着黑暗的空间。白定威早就消失了,那只是我自己的幻想……应该吧。
这时我注意到落针可闻的屋里有一个细小的嗡嗡声,我望向声音来源,地板上的手机
正发出刺眼的亮光,震动着。
画面显示,张欣瑜来电。
我迟疑一下才蹲下去捡。我不想让她听到我大哭过的哽咽鼻音。不过手才碰到,手机
就停了。
我滑开待机画面,张欣瑜大概看到我已读她的讯息,传了‘还没睡吗?’、‘不会是
加班吧?这么晚了,注意身体喔,晚上很冷’。
通常我如果读了她的讯息,至少会回一个贴图,这次因为我把手机扔在地上完全没发
现她传讯,没有回应,所以她又传了‘宜臻?’、‘还好吗?’,接着打电话过来。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回传给她:‘我没事,刚刚在骑车。’
‘那就好。回到家早点休息喔!’
她传了一个背景充满深浅不一的红色爱心的女孩贴图,看着那个贴图,我不由得笑起
来,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出来。
我刚才在想什么啊,真是白痴。如果我到那个世界去,就证明他们是对的,我就是个
没用的人,一个彻底的失败者。难怪白定威要嘲笑我。
可是,活着……真的好累。
我颓废地躺回沙发上,翻看之前和张欣瑜聊天的讯息,然后把手机盖在胸口,叹了一
口气。
如果我死了,她会为我难过吗?
就算是为了不让她哭吧,我想再努力一下。笑容比较适合她。
昨天下午遭到男同学乱刀杀死的女孩,胸腹与脸部加起来共有三十二处伤口,不过看
起来没有受到太多痛苦。凶手最先攻击的地方是胸口,因为只有胸前三处伤口有边缘收缩
与发红的发炎反应,表示当时她活着,其他伤口没有。
在进行解剖切开之前,我和李育德一一测量每个伤口的深浅大小,标上编号。每一刀
都很深,甚至刺破肋骨、颧骨、鼻骨、下颔骨,连牙齿都被打断,可见凶手对她的恨意之
深。
凶手认为死者是他女友,觉得感情受伤;死者朋友却说他们没有交往。想到这里我好
不容易伪装好的心情又低沉下去。
陈检会不会也认为我欺骗了他的感情?
我到底该怎么对他坦白才好……
勉强维持冷静验完尸,我搭李育德开的公务车回去,路程中我没有和他说话。今天的
我很难主动和男性互动,为了消除尴尬,我拿出手机装忙,传讯息给张欣瑜。
‘星期六我有事,今天和妳吃饭好吗?午餐或晚餐,看妳方便。’
她没多久就回了,‘妳忙的话就先不用了,反正店又不会跑掉,有时间再去就好啦!
’
我看着她的回应,又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想哭冲动。
‘我想和妳吃饭,可以吗?’
‘当然好!中午可以吗?晚上要去临检。’
年底了她也很忙,这么任性,会不会让她讨厌呢?可是我……好想和她说说话,所以
还是厚著脸皮跟她约中午。
一到十二点我就抓了外套和包包出门,骑车到分局附近的简餐店,没想到张欣瑜已经
在里面,笑着招手引我注意。
“抱歉,妳最近应该很忙,我还找妳吃饭。”我先表达歉意。
“不会啦,妳明天还有事才忙。”
“其实,我明天……”
我才刚说,服务生就拿菜单来打断我的话。我们点了平常点的餐,张欣瑜像是没注意
到我刚才说到一半的话,开启另一个话题。
“妳去领车的时候,派出所有发生事情吗?”她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有,因为她待在派出所里,员警说会看到女人的影子、听到女人说话,她还会打电
话。”
“真可怜。”她闷笑着,“那她跟妳走了吗?回殡仪馆了?”
“没有耶,我走的时候,她还在派出所门口看我。”
“她不打算走喔?”张欣瑜有点惊奇,“而且还会打电话?都说些什么?”
“员警说噪声很多,听不清楚。”我回想那名年轻员警的话,“好像是什么……‘正
义’和……‘纠正’?”
“正义?纠正?”张欣瑜歪头思考,“是说抓错人了吗?那个老板也是一直不认罪,
他说他只有外遇,没有杀人,还说他老婆本来就只爱公司不爱他,就算他有小三小四小五
都不会管,他没必要杀她。”
“公司的防腐剂有短少吗?”
“还在清查。不过陈检好像只打算在老板身上找证据,没有查冰块的事。”她左手拄
著脸颊,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还是我说服何韦博,抽空和他一起去案发现场附
近到处问。目前有问到三家超商和超市曾有客人买光店里的冰块,但买的人好像是女的,
所以还要再找时间看看他们的监视画面。”
她一说到陈检,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大概表情也跟着变了,她连忙安慰似地说道:
“陈检应该不是不相信妳的推测,只是想先集中火力在既有的嫌犯身上,毕竟老板真的很
有嫌疑嘛!”
“跟那没关系,我……”我勉强笑着,“怎么说呢,我……我明天的事,就是晚上要
和陈检吃饭。”
“嗯。”大概我把话题转得太突然,张欣瑜一脸莫名其妙地点头。
“可是我……”我双手撑著低垂的额头,看着桌面,“我好像……无法接受他……怎
么办?”
“妳不喜欢他?”张欣瑜谨慎地问。
“也不是,就是……”我的胸口又变闷了,像有一块重石压着,“我家人很烂,烂到
我和他们不相往来。妳也知道,就连白定威死了、烂了,都还要你们告诉我才知道。所以
一想到要和男人变得亲密,我就会想到我家人……我可能一辈子无法接受男人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么隐私的事。她会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不论现在或将
来,因为我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那就……跟他讲啊,老实说就好了。”张欣瑜从旁边的纸巾盒抽两张,“爱情就是
这么回事嘛,他喜欢妳,妳又不一定要喜欢他。跟他说开就好了,别哭。”
她手中的纸巾接住我不受控的泪水,轻柔地吸走那些恼人的水珠。
我真的很懊恼。我从不在人前哭,却在她面前哭了。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我也抽了纸巾按住双眼,吸了吸鼻子,尴尬地笑道:“抱歉,我没想到我会哭……其
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哈哈。”
“管它大事小事,只要让妳烦恼,就是重要的事。”她的语气很认真,“妳要我明天
陪妳去吗?”
我擦了擦眼睛残余的泪水,笑道:“不用啦,那样也太奇怪……我会好好跟他说。”
然后我又很生硬地把话题拉回案件上,“妳说买大量冰块是女的?会不会是共犯?”
“有可能,因为那个女的只跑了三家店,那个量应该不够吧?”她很配合我,没再追
问刚才的话题,继续道:“昨天没时间,只看了一家,今天下午约了另外两家店长看带子
。确定嫌犯后,又要调各路口的画面来追人了,幸好这次要看的不是我。”
她说完后幸灾乐祸地露齿笑起来。她果然最适合笑了,那笑容仿佛救生圈,拯救了我
在苦闷中载浮载沉的心。
这一顿午餐把我的心情调整回来。我们走出简餐店要分别时,我诚挚地握住她的手,
“谢谢妳,欣瑜。”
“说什么呢,好朋友就是这样用的嘛!”她笑着轻轻抱我,拍拍我的背,“有烦恼要
说出来,不要闷著。”
细柔的发丝在冷风的吹拂下飘过我的鼻尖,拥抱更镇定了我的情绪。
好朋友啊……有朋友,真好。
多亏了她,下午我终于可以用平静的心情处理事务。
接近晚上六点时又有案件,有时到了这个时间,检察官会安排择日相验,但这件却要
立即进行。大概和某个重要案件有关吧?
我到了相验中心,惊讶地看到张欣瑜和一名员警也在,看来是在等检察官,和我。
“白法医。”公私分明的张欣瑜用职称喊我,她的神情很严肃,“这个死者,就是那
个女的!”
虽然她这么说,我还是一头雾水,“哪个女的?”
“就是那个买冰块的女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