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检对我一笑,撑著拐杖正要站起来,我看着他,才意识到他行动不便还特地跑来看
我,我的表现似乎太冷淡了,于是连忙用左手的指尖轻轻勾住他即将离开的手掌。
陈检看着我们的手,动作也停顿一下。
“那个……检座,不好意思百忙中还让你跑这一趟。”我还是叫不出他的名字,怪别
扭的。
“不会,还好今天我跑外勤。”他也稍微施力握住我的手指,笑道:“我出来之前刚
有一批赌客移送,十几二十个人,内勤有得忙了。”
接着他放开我的手指,大手把我前额的浏海往后梳,手掌抚过我的头顶。我愣愣地望
着他的双眼,那眼神我不会说明,只知道好像还没有人那样看着我,不禁心想那就是所谓
深情款款的眼神吗?
和我之前认知的陈检,很不一样……
‘我真的很不了解她。’
张延昌的话不知为何出现在脑海中。
“保重身体,我先走了。”陈检又握了我的手一下,这次真的离开了。
“你们进展到哪里啦?”张欣瑜抱着双臂趴在床边,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什么进展,没有啦,就……传传讯息而已。”我言词闪烁,依然觉得别扭。
“真的?”她一脸不信,“他一句一个‘宜臻’叫得那么自然,倒是妳一直叫他‘检
座’,感觉好刻意。该不会是我在旁边,不好意思?”
“追根究柢的精神不要用在这种地方。”我小小发个牢骚,停顿一下,望向插著点滴
针的左手,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他蛮强势的,我有点怕那样的男人。”
以前在家里生活的日子,让我受够强势的男人了。
“陈检强势吗?”张欣瑜歪头想了想,“他在办案上是挺强势的,毕竟是检察官嘛,
不能优柔寡断。可是我看他对妳可不是那样子。”她露出别有意味的笑脸,“妳刚刚说那
一堆,他都没反驳妳,还答应妳会去查。我觉得他挺顺着妳的啊。”
“妳的意思是,我刚才说的没有道理吗?”我很震惊。我还以为那样推论很有逻辑。
“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只是一个刚从低血糖昏迷醒来的人,脑袋应该不太清楚,可是
他也没有质疑妳,或叫妳别说了。”张欣瑜开门见山问道:“妳是不是对他没意思?”
我转头和她四目交会之后,发觉我无法回答她。
我不讨厌陈国政这个人,但要说“那种”喜欢嘛……我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
想我可能是下意识逃避和男性建立“特别的”关系;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我对他的关心感
到不适应,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现在也没有面对这个问题的打算。我刚从昏迷中醒来耶,拜托。
“一般少吃一餐不会让血糖低到昏迷,我又没有糖尿病,而且也不可能让体温降到三
十三度。”我扯开话题。
“医生说可能是因为妳血糖低又吹冷风。”
很好,我成功转移她的方向了。我继续道:“三十三度是严重失温,今晚的温度不可
能让我失温成那样,我又不是没穿外套,还穿了毛衣耶。”
“那不然……”她似乎灵光一闪,“是不是妳又碰见死者的鬼魂了?她让妳发冷,所
以妳才会想到冰块吗?”
我点头,“警察就是看到她在我后座没戴安全帽,所以才拦下我。”
“哇,这次很严重,体温降那么低很危险!妳要不要去拜拜?”她皱着秀气的眉毛,
担心地问道:“妳常常这样被鬼搞吗?”
“没有,以前只是看得到而已。”我回想以往的经验,“鬼很好认,我不理他们的话
,他们也不会找我,可是……最近好像是有点不太一样,我在停车场看到那个死者,我没
理她,她却还是跟上来……”
她这么一问,我也开始觉得好像不知从何时开始,感应有一些增强的趋势。我以前好
像不会这么常被鬼纠缠,而且还听得到他们说话。
我赫然想到白定威,当时我根本听不到他讲话,可是现在有的时候却可以听到鬼魂说
话,虽然不是很清楚。
“会不会是因为妳住在那个房子里,让妳的那个什么……”张欣瑜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磁场、还是气场?还是运势?总是就是那类的东西变低了,所以鬼魂就容易接近妳。
”
“可是那房子里没有鬼魂了。”
“可能只是一种淡淡的影响而已?就像走进庙里难免沾上香的味道。”
“好像也不无可能……”我思索著。
“那就别住了,卖掉吧?”
“可是仲介说那里枉死过三个人,很难卖,而且价钱会很低,所以我才觉得不如自住
。有个房子,退休了也比较不用担心,至少有地方住。”
“妳想得真远,连退休都想到了。”她还是担心,“连仲介都说难卖了,妳还是打算
住啊?”
“我只有一个人,要是老了没钱又没地方住,万一又很长命,不是很凄惨吗?”我尽
量找借口安慰她,“反正也没有太大的影响,而且和鬼魂的接触多一点,案件也比较容易
有头绪嘛!像那个日本小弟弟不就是吗?如果不是佐藤雄一把他带给我,那孩子现在说不
定还在殡仪馆里。”
“这样说也没错……”她看起来还是不太赞同,“可是我不希望为了破案,害妳出意
外。死掉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更重要。尤其是妳。”
她的双手握住我的右手,坚定地看着我,“说好了,要当一辈子的好闺蜜喔。”
她的双手也好温暖,同时我仿佛又重新感受到方才左手的余温。但内心为此而欣然的
此刻,我也有些惶恐不安。为什么他们会喜欢我呢?我好想知道原因,如此就可以继续加
强那个部分,以免哪天让他们失望,连带失去他们的喜欢,失去这受到重视的幸福感……
可是我问不出口。“你喜欢我哪一点”,这好像男女朋友才会问的问题,有人这样问
朋友的吗?应该没有吧?我和陈检的关系还没到那里,问了也很奇怪。
想不出该说什么的我,刻意用说笑的语气道:“好啊,如果妳以后和老公吵架没地方
去,我那里还有空房间。”
“好啊,要是陈检欺负妳,我也会烙人盖他布袋。”她也戏谑地回嘴。
“喂,盖检察官布袋,小心被抓。”
“身为刑警,当然是专业盖布袋,不会让他抓到的啦!”
在天马行空的瞎聊谈笑中,护理师进来查看点滴的状况,顺便量了血压和体温,一会
儿医师评估过后,终于放我出院。
我和张欣瑜走向停车场,她小声问道:“那女的还在吗?”
“没有,我没看到她了。”为了再确认,我四周看了看,只有一两个白影在黑夜中飘
忽,“可能跟着机车一起到派出所去了吧?”
“那明天领车的时候,问问他们有没有怪事发生。”张欣瑜事不关己地笑道。
“不是听说警察代表正义,警徽还可以避邪吗?”
“哪有,会闹鬼就是会闹鬼啦,我们那里也闹过几次。”
上车发动引擎后她开了暖气,我脱下太蓬松的羽绒外套系上安全带,在车子开上马路
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女的可能死了大概一周以上……”我问道:“有没有符合的失踪人口?不见那
么久,家属应该会报警吧?”
“那个我们也想过,可是没有符合的。”
没有人报案。我又想起张延昌。妻子离家出走,他有报案吗?还是因为都是成年人了
,所以只是静静地等她自己回家?
不过死者也可能像我一样无亲无故,死了也没人知道──不,我现在有朋友了,要是
我失踪,会有人关心的。而且还有同事呢。
对,还有同事。
“如果跷班,公司会报案吗?”我又问。
“除非卷款潜逃,或是偷了什么重要机密才会报案吧?不过那就是通缉,不是寻人了
。”她想了想,“喔……她搞不好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给凶手,然后被灭口……有可能喔
,我去建议一下查查报案记录。”
“但如果隐瞒得很好,公司到现在都没发现,就不会报案,是吗?”
“嗯,有可能,除非她很重要。”张欣瑜又想到别的案例,道:“如果夫妻关系不好
,各自有外遇,配偶长期不回家也不会报案。”
外遇啊……因为外遇而杀妻杀夫也时有所闻,每次看到那样的尸体都会降低我对婚姻
的信心。
“我觉得凶手可能是化工行或原料供应商的相关人员,所以知道防腐剂却没实际用过
,不然应该连内脏都该醃一醃,不然就算外面防腐了,里面也会烂。”我说出我的看法。
“说的也是。何韦博猜想是食品加工人员,看来应该是大外行,还放冰块弄巧成拙。
”她了然于胸似地点点头,又叹道:“可是这线索是用妳的安危换来的,真不知该不该高
兴。”
“没那么严重啦。”我笑着安慰她,“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是鬼,说不定她知道
前面有临检,才突然让我变冷。”
“那干嘛不直接告诉妳凶手是谁?”张欣瑜抱怨地咕哝。
“直接说的话,缺乏证据?”我也想不出原因。
“也是,要证据。证据难找啊……”她喃喃自语。
车子开回我的公寓,张欣瑜等我上楼向她挥手之后才离开。
我转身望着空无一人的客厅,蓦然觉得这房子好大。独居那么多年,难得有一阵寂寞
悄悄从心底深处爬上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