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早上我像以往一样在闹钟铃声中醒来,半夜没有再做被杨佳怡骚扰的恶梦,睡
得还不错,大概因为相验陈裕升的不是我。
可是从早上起床,我就老觉得会出事。明天就是杨佳怡的头七了,凶手会不会是想在
她头七之前,把星期五晚上所有欺负杨佳怡至死的人都杀掉?
目前的受害者,如果撇开王雅芬不算,有两个女生和一个确定强暴杨佳怡的男生,一
人摀嘴、一人抓手、一人……是挺合理的。我不希望再有学生出事,不是希望凶手能放过
他们,而是希望实际上欺负杨佳怡的人其实没有那么多,不然实在太令人难过了,很难想
像这两年她是怎么渡过的。
不过,就算只有三人实际上动手对付她,其实整个班的同学都是共犯,因为他们的沉
默与否认,才让那三人肆无忌惮。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他们只是沉默
,只是明哲保身,只是选择和其他雪花一起往下滑,不认为自己造成了一场雪崩,当然也
不会认为该为死在雪崩中的杨佳怡负责。
但是也不可能处理掉整个班级吧!我还是希望这场复仇记就到陈裕升为止,毕竟每死
一个学生,都会令一个家庭心碎。
然而,那个凶手比我想的还要大胆;或者说,比我想的还要忿怒。
中午我还在处理文件时,出去买午餐的李育德用跑的回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们惊人
的消息。
“那个三年三班,全班中毒了!”
我们都呆呆地看他,张延昌率先开口:“啊?”
“刚刚我在店里看到新闻,营养午餐好像被下毒!”李育德一脸愕然惊恐,“而且蛮
严重的,有好多学生送医时没有心跳了!”
“哇……哇……这……”林亦祥只发得出惊叹。
“送去哪家医院?”我急忙拿起电话筒,“可能又是强心苷中毒,要告诉他们用抑制
剂控制心跳频率!”
“我……我没注意……”李育德因事态严重性结巴了。
我马上找网络新闻,杨朝安快一步找到了,大声道:“卫福部的S医院!快打去!”
我打去部立S医院时,拿着电话筒的手微微发抖。迅速告诉急诊室行政人员王雅芬的
案例与化验结果,终于转接到医生来听这通电话,我和他很快地确认症状,建议洗胃之外
可以试着用苯妥英等等缓解心律不整,他说声明白了就挂断电话。
讲完电话,我手中还拿着话筒,心脏还在狂跳。如果凶手是李希如,她也太乱来了!
那一班有二、三十个学生,她全部都想杀吗?
“希望没事。”杨朝安深深呼出一口气,缓和气氛似地说道:“不过也有好处,至少
可以知道凶手的内应是谁──没中毒的人就有嫌疑了。”
这是这场意外唯一的好处。
除了忙到还没来得及吃午餐而逃过一劫的导师之外,有个唯一没送医,而且在混乱时
失踪的学生──徐少谦,老师发现他不见之后通知警方,到处遍寻不著,徐家父母最后回
到家中等消息,才发现儿子早已在家中上吊。
徐少谦留下三张遗书,一张写对不起杨佳怡,害她变成被欺负的对象;一张写对不起
父母,但是他受不了了只想解脱;第三张写他从一进国中就被陈宜玲、黄雅萍、陈裕升三
人联合全班霸凌,已经想死很久了,现在他心里很满足。
看起来似乎是他被霸凌很久,终于在毕业前下定决心报复后自杀,小男孩在公园看到
的“大哥哥”也可能是他;但是仍然有疑点,就是毒物来源不明。
中午的食物下毒案,死了六名学生,有十多人还在加护病房观察,毒素成份和我们猜
的一样是强心苷。徐少谦从哪里弄来强心苷药物?
晚上九点多,我从回转寿司店外带两大盒宴会寿司到X分局,请大家吃宵夜,坐在电
脑前的林曜维和张欣瑜用力伸展上半身,蹒跚地从后面走过来。两人的眼白都布满血丝,
眼眶下方的黑眼圈也很重。
“我快不行了……”林曜维闭着眼睛,随便拿起一个寿司塞进嘴里,“啊……白法医
妳人真好。我肚子好饿。”
“我没胃口……宁愿睡觉……”张欣瑜也是要死不活地趴在桌上。
“他们在找那个徐少谦的行踪,看看捷运和公共汽车的案子发生前,他人在哪里。”一个
吃著鲑鱼寿司的员警对我说明。
“我们在徐同学的手机里发现他和李希如在案件发生前都通过话。”张欣瑜还是闭着
眼睛,仿佛在说梦话,“李希如说她认识徐少谦,打电话很正常。徐少谦长得矮小又没自
信,从国一就被班上霸凌,国二有一次杨佳怡看不过去帮了他一次,就那一次,就让全班
的矛头转向她。所以李希如才认识徐少谦。”
“你们认为,他可能只是三班的内应?”我试探性问道。
“今天中午,徐少谦又被叫去抬午餐,所以他有机会下毒,之后可能没想到事情那么
严重,所以逃走了。问题是他哪来的毒?”张欣瑜的看法和我相同。
“他家里只有一般的止痛药和感冒药,所以我们认为真凶另有其人。”林曜维补充道
。
“可是如果是李希如,一样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毒物。”我挟起一个鲔鱼寿司凑近张
欣瑜的嘴边,“来,吃一点啦。啊──”
“啊──”闭着眼睛的张欣瑜听话张嘴,吃进我放进她口中的寿司。
那样子真是太可爱了,喂她吃东西好有趣。
“还要什么口味?”我问。
她勉强将左眼睁开一道细缝扫视外带盒里的寿司,随即闭上,“我要海胆和虾子。”
我先挟仅剩一个的海胆军舰卷给她,她满足地微笑着咀嚼。
“刚刚有点发现了,徐少谦星期日一直守在黄雅萍家外面──就是被生石灰弄瞎的女
生之一,班上的大姊头。她和另一个女生的眼睛已经完了,因为她们当时眼睛睁不开,不
像其他人会主动跑去找救援,所以延误送医。”她按住双眼一会儿,终于睁眼看我,“我
还去向C分局调监视画面追踪,徐少谦一路跟着她们。我想这是真凶能掌握那两个女生动
向的原因。”
“徐少谦在事情发生前打给李希如,所以李希如的嫌疑很大。”林曜维嘴里塞了两个
煎蛋寿司,讲话都听不清楚。
“但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还是只能请她以关系人的身份来聊一聊。”张欣瑜又张嘴
吃了我挟给她的虾子寿司,咀嚼著道:“我想她不会来。”
林曜维看着我,笑道:“白法医,妳喂得很顺手喔。”
“不然她不吃啊。”我照实情说。
“难道你也要白法医喂吗?”张欣瑜语带戏谑问道。
林曜维连忙摇头,然后停顿一下,害羞地低头笑道:“我比较想要妳喂。”
张欣瑜的表情僵了一下,收起笑容,用死鱼眼看他,“免肖想。”
我用同情的眼神望向默默吃姜片的林曜维,拉回主题,“全班都受到‘惩罚’,嫌犯
该罢手了吧?明天不想再看到S国中又出事了。”
“我也希望。”张欣瑜左手撑著脸颊喃喃道:“明天头七了……凶手是想给杨佳怡一
个交代吗?安慰她的在天之灵。”
“可是这不是杨佳怡想要的结果。”我不经意说道。杨佳怡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凶手犯
罪。
“是吗?被霸凌的人应该都会想报复吧?”一边喝茶吃寿司的员警大哥道。
“或许吧……”
杨佳怡或许不是不想报复,只是她更爱那个会为她复仇的人,不希望那个人为她犯罪
。所以最初我们才会猜是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
我靠近张欣瑜,小声道:“杨佳怡会不会和李希如交往?”
张欣瑜张大眼睛,也凑过来小声道:“妳是说,她们可能是……”
我点头,“查查看,她们应该有用社群网站吧?FB还是IG之类的。或是借杨佳怡
的手机来看看。”
“是可以查一查呢……”张欣瑜思索著。
“妳们在讲什么悄悄话?”林曜维好像不甘心被排除在外。
“Women’s Talk。”张欣瑜一脸神秘的微笑。
星期四的S国中平静得很普通,应该说也没事能发生了,除了已经在殡仪馆的之外,
中毒较轻微的学生出院留在家里,严重的还在医院,不太可能出事。
急着找出真凶的媒体舆论认定就是徐少谦,但他的遗书写明自己遭到长期霸凌,反扑
是情有可原,反而还受到同情,倒是实质上的三名受害者被挞伐,出现许多反霸凌的言论
。
到了星期五下午,我接到张欣瑜的电话。
“宜臻,晚上陪我吃饭,可以吗?”
她的语气很沮丧,比之前更有气无力。我连忙问道:“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
“我……搞砸了……”她重重叹气,“李希如死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晚上再说……”她又叹气,道“我好难过喔……真讨厌……”
“要不要到我家来?我买两个便当等妳。”我想她要说的事可能很隐私,于是提议道
。
“好……”
说是晚餐,张欣瑜快九点才到我家来,我把冷了的便当微波之后拿给她,顺便给她一
杯咖啡。
她失魂落魄地盯着桌上的便当,迟迟没有动手,也没有开口。我没有催她,等她整理
心情。
又叹出长长一口气后,目光仍落在便当上的张欣瑜道:“李希如今天早上来了。”
“喔?”这出乎我的意料。看她这么没精神,我以为案情没进展,“她是去说明的吗
?”
“算是自首吧。”
早上身穿制服揹著书包的李希如走进X分局,要找之前去学校找她的刑警,于是张欣
瑜就和她到侦讯室谈话。
“她说,她和杨佳怡第一次接触,是在国小毕业的时候。”
五年级的杨佳怡鼓起勇气送她一只亲手做的小熊布偶,当时李希如只觉得这个陌生的
学妹很可爱,等杨佳怡上了国中,两人不知不觉愈走愈近,某天李希如问杨佳怡要不要当
她的女朋友,两人就开始秘密交往。
这些事,杨佳怡都会告诉当时还是好友的王雅芬,王雅芬也很有义气帮她保守秘密。
到了国二,班上欺负徐少谦的行为愈来愈明显。杨佳怡只是有一次把徐少谦被扔在水
沟里的鞋子捞出来,冲一冲还给他,就惹得那伙人不高兴,开始嘲笑她爱徐少谦,并捉弄
她。
“那时都还是一些小事,像是孤立她、故意告诉她错误讯息,害她跑错上课地点或做
错事情,或是一大早翻倒她的课桌椅……之类的。”张欣瑜继续说:“只是她爱徐少谦的
传闻愈滚愈大,到了三年级,连别班都听说他们上过床、杨佳怡是破麻之类的言论,用各
种淫秽的话嘲笑他们。王雅芬气不过,就……”
就私下对自己班上的好友说,杨佳怡是喜欢女生,根本不可能跟男生谈恋爱,更不可
能上床。
这话,很快就传回三班。最后发生那场悲剧。
“李希如哭了,说,徐少谦被强迫去上杨佳怡,但是他害怕又紧张,硬不起来,被踢
打一顿之后叫他捂住杨佳怡的嘴巴,让陈裕升来。”
张欣瑜的眼眶也红了,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不顾她的意愿流下,手怎么抹都抹不完,我
连忙拿面纸给她。
“李希如真是……”她哭着苦笑,“她逼徐少谦告诉她那晚的事。那三个人……两个
女生狠狠捏杨佳怡的胸部,叫她要好好享受,这是她唯一能生孩子的机会了……还说她的
父母一定会感谢他们……”
张欣瑜用面纸按住双眼,抽吸几下鼻子,深深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之后才又说道:
“再来就是李希如的报复。她坦承王雅芬是她杀的,但她本来没有想杀人,只是想让王雅
芬不舒服而已,所以王雅芬死了的时候她也吓到了。
其他三人……她用杨佳怡的人情压力指使徐少谦跟踪他们,最后再由她亲自动手。她
都承认了。”
李希如居然去自首,听起来很顺利,太顺利了,不免让我起疑问,“她为什么要去自
首?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她。”
“昨天是杨佳怡的头七,她说她梦到杨佳怡不停哭着摇头,不接近她。她认为杨佳怡
那么善良的女生,一定是讨厌她了……所以……”
张欣瑜又叹气。我接着问道:“那……妳说她死了,是怎么回事?”
“她说,说那么多话好渴,就拿出一小瓶水来喝,就死了。”张欣瑜消沉地靠着椅背
,抬头看天花板,“她本来就打算自杀吧……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应该阻止她的,我不该
让她喝那个水……我怎么没注意到她都没喝林曜维泡的茶?我应该要注意到的……”
我走到她后面弯腰抱住她,摸摸她的头,“不,不是妳的错,没人想得到会变成那样
。”
“那个毒,是铃兰。我都不知道铃兰有毒。”张欣瑜像说梦话似地喃喃道:“她的水
瓶里有那小小的白花……FB上也有放种花的照片,现在正是台湾适合的季节,她买了球
根,要等开花了和杨佳怡一起欣赏可爱的小白花……结果她磨碎了根茎叶,当做凶器。”
她也抱着我环住她的手臂,发呆一会儿,道:“妳知道铃兰的花语吗?纯洁的爱和幸
福。为什么那种毒花都有那么浪漫的花语啊?还山谷百合咧,应该叫地狱百合才对。”
“大概……”我想了想,认真回答她的问题,“一般人都觉得,至死不渝的爱很美吧
?”
“活着也可以至死不渝啊。”张欣瑜反驳,“我向往的是一起牵手到白发苍苍,那样
才是温馨又浪漫,不是吗?”
“嗯,是啊。”我的下巴靠在她的肩头,这个距离刚好闻到她后颈的发丝间散发出来
的体味。一点汗水的味道,和一种淡淡的香味。
“不过还没有对象,我大概要跟自己牵手到老了。”她自嘲。
“我不是说过吗?再怎么样都还有我垫背。”我半开玩笑道:“妳可以和我牵手到老
。”
她哈哈笑起来,“不行,我们都要结婚,然后一起抱怨老公小孩到老!”
“会抱怨到老,那不如不结婚。”
“抱怨也是一种乐趣嘛。听说喜欢抱怨的人活得久喔!”
“是啊,讲出不愉快的事,心情就会变好了。对不对?”我意有所指。
她愣了一下,转头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对啊,谢谢妳听我讲那么多,还哭了,真
是难为情。”
“妳还是笑比较好看。”我轻戳一下她的脸颊,“好了,吃点饭吧。还是要我喂妳?
”
“我还不到要请看护的年纪。”
她笑着跟我头靠头一会儿,然后拿起筷子,准备对便当下手。
─死者的要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