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崁楼的糖老伯（８）──不是和尚
　　不视环顾场间，倒在此处的平常人多半是心
有所缺，却求到恶鬼去了，被引诱著进了泥巴；
一时半会没什么问题，泥巴和阴界不一样，较像
是两界虚实里的“虚”，常人入内也不是什么太
稀有的事情，鬼打墙就是在说那些误入泥巴的人
。
　　可关键就在于眼前这头鬼，自己要是和他打
了起来，可没办法保住这些人；最好的办法是引
离这头恶鬼，等到众人自行清醒过来，受阳界牵
引自然走得出去。
　　至于那已死的年轻人……只能等自己之后再
来替他诵经了。
　　既然底定做法，不视分出一掌，六字真言随
口而出：“唵！”只见他手上佛光流转，梵音如
天听，朝着身下的地面缓缓下压；看上去没对老
伯造成什么效果，却见老伯怒喝一声，捏紧手上
纸张，不停左顾右看，似乎在犹豫。
　　不视见他仍不死心，还想多贪几个人，又是
一声：“唵！”扎扎实实的一掌再压；老伯瞪视
不视掌下的地面，一个个梵文越地而去，二话不
说别过头朝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过去。
　　不视吐了口气，老伯躲在泥巴里固然难找，
但偏偏被他给找到那间糖摊子，狡兔有三窟，那
是老伯的栖身所，即便不是根脚地方也显得重要
；而不视在该处留了个佛印，好让自己能够顺着
该处气息，找到其他落点，接着一网打尽，否则
打干净一处，过没几天又多了两处。只是没想到
一时贪念起，倒是害了一个大好生命，且这两掌
打了过去，佛印多半要毁，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总不能一步错就步步错，不视作势要再打
第三掌，手上佛力隐而不发，平静望向老伯。
　　讲得难听些，这是场交易。不视用这些人的
安全换老伯摊子的平安；对老伯来说，抓住场内
的人威胁不视，还不如干脆点回去守住自己的摊
子简单点。他不甘地停下，身影飘散在房间里头
。
　　不视也不想就此失去老伯的踪迹，双掌一合
喃喃：“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他双掌再开
，赫然是一块刻上真言的石头，朝地面一镇，护
住这方小房间，抹去额头上的汗，哎呀！
　　还是静不下心啊。
　　他摇摇头，趁著佛印还未完全消散，循着感
应追了出去。
＊
　　老伯提了速度，眨眼间就回到糖摊上头，找
到那道佛印，从嘴里吐了一息鬼气，消去即将破
印而出的佛力，没让半点漏出；他猛地回头一看
，大手一挥收了自己的糖摊子，不想和追来的不
视多做牵扯，更何况兵法有道：“声东击西”，
他打算趁著不视离开的小段时间，回到那间房里
多捉几个人。
　　没多思考，老伯感觉到越来越近的不视气息
，邪笑一声，再度潜入泥巴里。
　　不视过了几秒后才来到原地，眼看一片鬼去
楼空，又感觉到方才放下的真言石有了异动，不
由得暗骂了声狡猾，结果当然又是心里的一声哎
呀。“阿弥陀佛……”他心急如焚，要不是保险
起见做了防护，还不被耍得团团转？
　　他再次转身追了过去，人家都说跑得了和尚
跑不了庙，哪有连摊子都卷铺盖跑了的鬼？
　　老伯被护住房间的佛光挡在外头，试了几下
，没那么容易打开破口，只得泄了一股阴气后再
次离去。
　　像不视这种出家子弟在泥巴里的速度不会慢
老伯多少，转眼间也追到房间外头，管你是人是
鬼，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他凝神搜寻，抓准了方
向，又报了声佛号，紧紧跟着老伯的脚步。
　　一个跑一个追，从赤崁楼追到永康区，再从
永康区绕回安平。不视丝毫没有让老伯有任何消
去自己气息的机会。他想得简单，泥巴里头谁也
跑不过谁，回了阳界一头恶鬼固然可怕，但他占
了地利之便更是丝毫不惧；若是跑进阴界里那就
更简单了，不视拍拍袈裟没了事，老伯等著被鬼
少爷冻成冰。
　　老伯自然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讨不了好，竟
是在安平海边停了下来；不视暗叫奇怪，却也没
停下步伐，只是他才接近些许，便从地面上窜出
一根又一根的竹竿，他眉头一皱，踮起脚尖，轻
点数下，身体顿时向后一跃，避开交错而来的竹
竿尖端。
　　可来得不只脚下，数根竹竿没发出任何动静
，刹那之间从不视的身后成四十五度角刺了出来
，不视叫了声不好，身体还在半空中来不及错身
，沉声低喝：“袈裟！”
　　铿铿锵锵！谁能想到竹竿和袈裟相抵一处的
声音会像金属敲打一般，不视好不容易挡下阴险
的竹竿，没成人肉串，闷哼一声反手朝竹竿一拍
，藉着力道往一旁跳去，落地之时微微低头，避
开唰地刺出的竹竿！
　　他喘了口气，没有抹去嘴角的鲜血，再三确
认地面之下没有其余异状之后才有闲余来观察情
况。老伯已不见人影，不知是不是跑了。他数了
数，不多不少八根竹竿，可却不单单是竹竿──
每根竹竿上头都挂了一颗人头。
　　不视虽然闭眼能视，却难以分辨颜色，在漆
黑之中只能看见随风晃荡著的头发，叹了口气又
是一声：“阿弥陀佛……”这些头颅来历不明，
但依不视所了解，多半是已魂飞魄散。
　　他离开竹竿附近，再次凝下神来感应，今晚
就如此狡猾的恶鬼，若真的给他跑了，下次再现
世会可怕到什么模样？不视不想知道，相信也没
人想知道。只是话是这么说，可周围安安静静，
就是一片空地海滩。
　　花了段时间，仍然搜索无果，不视开始犹豫
了，该不会跑回阳界去了？可这些竹竿感觉上就
像是老伯鬼界的一部份，该不会真像壁虎断尾？
舍了这些部分，只是要逃离他的感应？
　　他不再多想，在原地打坐起来，不似少年，
倒像个坐禅多年的老僧，双手仍然合得紧紧实实
，一动也不动；渐渐地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
不视”为何？谓不见，可他能视又为何法号不视
？
　　除了见不得恶，恶也见不得他。
　　少年和尚双掌分离，手捻莲花，轻声道：“
须弥山上来，便见有情世间。”
　　有情世间红尘间，少年和尚宝相庄严。
　　从不视的身下开始，金光波纹如涟漪般荡漾
开来，他融于红尘之间，哪里有鬼物逃得了他的
眼中。不视接收到波纹反馈，老伯没有逃，仍在
此地躲藏，他轻咤一声，一样的唵字真言起，手
指莲花落地成叶，轻轻一掌拍了下去。
　　老伯本在暗中蓄势待发，打算将不视的那双
手给咬了，再往不视的嘴里塞几颗糖，看能不能
堵住那张不停唸著佛号的嘴。却没料到自己只是
眨了个眼，不视整个人都消失不见，只听得那声
唵字，胸口便是一道深深掌印！
　　他身上阴气大乱，像是台风天里的风，乱八
七糟的吹，脚底一踩，从原地躲了开来；身影一
闪一灭，在海滩上忽隐忽现，却一直找不着不视
的身影，怒喝一声又想逃了。
　　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老伯这作恶多端的家伙
，不视没那么傻，这次两掌齐出，仍是伴着一声
唵字，准确无比地落在老伯前胸后背。
　　不视是真怒，六道轮回其一唤饿鬼，今日将
老伯打入饿鬼道，看其以后还能不能吃糖。
　　老伯又受了两掌，阴气更乱，几乎要控制不
住，他望了眼竹竿，癫狂大喊：“起！”竹竿配
人头咚咚响，浮于半空之后暴躁地往海滩地面就
是一阵乱刺，可像极一场雨。
　　竹竿雨从海滩这头下到另一头，还是遍寻不
著不视所在。不视却趁著空隙又出了一掌，老伯
堪勘躲过才没伤上加伤；不视见老伯虚弱，口吐
佛言：“你不入轮回！”平常字句，以佛法加持
，不为老伯诵经，直问老伯本心，就是要动其心
神！
　　老伯哀号一声，双手抱头想要消去脑中不停
响彻的佛偈，不视趁胜追击，又是一句：“谁不
入轮回！”老伯身旁阴气渐渐萎靡，像是夏日午
后将停的骤雨，他不甘就此落败，更不想被渡入
阴界里头，抬起手指动了几下。
　　不视心里没来由地一紧，立刻沉声喊道：“
何不入轮回！”舌灿莲花，彷若天边轰雷响鸣！
　　可这次老伯却露出笑容，先前在小房间前藏
地好好的那缕阴气乱了不视的气息，即便这最后
一句佛偈来得再凶猛，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不
视为了不让那缕小而顽强的阴气害了房间里的人
，分去心思，可纵使不到一丝也会让他再不融红
尘，也足够老伯找到他。
　　真可惜，他还不是天人。
　　老伯也是大口一张，竟然将头颅给摘下，往
脚下一放，接着奋力一踢，朝着不视所在之处如
颗球飞了过来；不视哪里见过这种打法，加上心
思乱了，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口咬在脖子上！
　　他叹息一声，又是轻喊：“袈裟。”可偏偏
老伯也早有准备，人头竹竿飞舞而来，四面有余
成八方，结结实实地抵住不视的身上；他牙不尖
嘴不利，胜在力气够大，狠狠一撕咬，从不视的
脖子和肩膀处咬下一块肉来。
　　不视一声不吭，也不去管自己伤口血流如注
，只是闭着眼冒着汗，勉强支撑著。老伯见猎心
喜，更是嚣张起来，咀嚼几下后又是往另一边咬
了下去，一样轻轻松松咬下一块肉。
　　不视憋了一口气息，再喝：“袈裟！”身上
袈裟如胀风般鼓起，弹开八根人头竹竿，在地面
骨碌骨碌地响；他抬手，再度合掌，说了声：“
阿弥陀佛。”语气抱歉，却不晓得是对谁说。
　　老伯发觉有异，头颅飘回自己的头顶，可见
得他的力量又强了不少，至少不用捡自己的头了
。
　　不视好难过啊，救人没救成，捉鬼没捉成，
还没成佛陀倒先成了唐僧肉，自己都不知道是来
追鬼还是养鬼的了；他的袈裟染上了血，配上两
道见骨的伤口，显得不伦不类。
　　摇摇头，不视不想当唐僧啊，那怎么办？他
有句口头禅，不是阿弥陀佛──是“哎呀！”师
傅总不准他讲，总让他敲木鱼念经，但修佛总逃
不了修贪嗔痴三毒，他便入了六道修嗔。
　　既然逃不过，那就往身上加吧。
　　不视起身嗔道：“哎呀！”
　　怎么办？那便不当和尚了吧。
　　少年和尚张了眼，不是和尚。
　　是六道修罗。
　　老伯嘴里还在咀嚼，却见眼前的不视身材高
大起来，他闭上嘴，收起自己的阴气，将鬼界收
到身体周围三公尺方圆，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
少年，那少年眼里有三千世界。
　　不视身旁竟是生出两双手臂，他眼里三千浮
华，如火如烈日一般，脚底一踏，眨眼之间来到
老伯身旁就是数掌拍下；老伯却也不惧，今日和
不视一战，吃了不视的肉对他来说大有裨益，再
说不趁这时候要不视的命，还等什么时候！
　　不视状若疯魔，修罗一众本就好战，身上的
血腥味更让他神智不清；恐怖之处在于任凭他心
思如何混乱，身上六掌却遵循章法，这掌让你躲
，另一掌断你后，再一掌切你空门之处，打得老
伯节节败退。
　　老伯鬼界一放，顿时竹竿再起，让不视得分
心应付，不知不觉间海滩之上甜腻的味道弥漫起
来，不视正想前踏两步，一时不查失去平衡，脚
底被糖给黏住，身体往前微微倾倒。
　　老伯见机膝盖顺势往上一撞，直接粗暴地撞
在不视的下巴之上，让不视整个人往上吐了口血
；他往怀里一揣，拿出一把糖就往不视嘴里塞了
进去，没想到不视把嘴一咬，咬住了老伯的手指
头！
　　不视咬合力道比起老伯相差仿佛，紧咬鬼手
往后一扯，夸张地将老伯整个身体给扯了起来；
他的双目开始流血，本身却恍若未觉，像头狮子
恣意地左右摆头，要活生生摔散这嘴里的鬼魂。
　　老伯吃痛一声，拿出那张揉成一团的纸，往
不视脖子上的伤口一沾，撕了半张，没有名字，
血印也有几分效果，关键不在杀人，他老伯想逃
了。不视果真停顿了会，老伯赶紧把手一拔，趁
著不视尚未拔出脚来，低吼一声跑得不见鬼影。
　　失去目标的修罗在原地嘶吼著，直到鬼界带
来的甜腻味道散去，从远处破空而来的真言石碰
的一声落在地面：“嘛！”真言第二字，对应修
罗道的嘛字唤醒已入疯癫的小和尚。
　　不视缓缓清醒过来，再度闭上眼，看了看周
围，还是没捉成，无力地叹了口气，又摸摸自己
的头顶呢喃：“怎么还是个和尚……”他身子往
前一倒，在真言石的佛光之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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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提供意见的读者啦，人称转换上会再注意点
，请多多包涵～
p.s.向水是什么？
西拉雅族人认为祖灵存在于水里，他们传统上
拜壶里的水，这种水就叫向水。
附带一提，西拉雅族是台南官方认证的当地原
住民族之一。潘辰丰的姓氏则是西拉雅族中汉
名姓氏的大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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