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乌鸦都去哪里了?”我看着左侧楼梯。
正如我猜想的,此时在楼梯上的是昨天见到的面具男。
一如不变的是那张鸟嘴的面具和一袭黑色的长袍,唯独有些差异的。
就是在面具男身边的乌鸦都消失了。
“或许去各地觅食灵魂了。”面具后的声音依旧沙哑而深沉。
我握紧拳头,看着面具男。
“不要让那些乌鸦伤害我的朋友,他们没有做什么坏事。”我声音有些颤抖。
“那些乌鸦不是我的宠物,我很少命令牠们。”面具男抬头,用着面具后的视线望着我。
“我很喜欢一个女孩,但是现在有群乌鸦在她家的门口,我不知道牠们要攻击的是她或是
她爸妈,拜托不要伤害她们。”我几近恳求,双手合十。
“那些乌鸦要取谁的性命我没办法影响,但我确定的是,那群孩子从来没有认错过任何人
。”面具男站起身,义正严词。
“你怎么知道牠们不会认错任何人,再说要是今天牠们杀人时不小心撞倒一旁的火炉或蜡
烛,反而引起火灾害到不相关的人呢,他们的性命也得算在你头上!”极度不甘心的我吼
著。
“本来就该有些许的牺牲,要是这些重大恶疾的坏人没有受到严刑峻法的管制,受害的人
只会越来越多!你又能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在一犯再犯!犯下更多令人发指的案件!”
“但是欣妍她们根本没有做任何他妈的坏事!”
“好事坏事不是你这个小鬼就能来定义的!那群孩子们绝对不会朝正常的人下手!”面具
男大吼著,全身斗篷剧烈颤抖。
“你不是说过是因为那群乌鸦要向我报恩你才出现的!既然要报恩,就让那群乌鸦别碰欣
妍她们家!”我气急败坏。
“让那些乌鸦回来!让牠们知道他们找错人了!”我红着眼吼回去,一想到欣妍家门口盘
据的那些乌鸦,我就感到愤恨难耐。
“没办法!”面具男仍旧不让步。
在和面具男争执的这五分钟里,我丝毫无法妥协,明明这个吸收人们灵魂的男人就站在我
的面前,我却没办法让他,让那群乌鸦不要伤害到我牵心挂念著的女孩。
我知道我是无理取闹,我毫无权力去影响一个该死的人他该受到什么样的刑罚或者救赎,
要不是遇见了这个面具男,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乌鸦和这个男人的存在,但既然我知道
了些什么,我只能凭着我的能力做点事情,即使知道那是根本没有希望的结果。
我因为刚才的快跑和大声嘶吼而氧气耗尽,躺坐在一旁的落地窗旁,无力的用眼神继续盯
著在楼梯上不发一语的面具男。
他持续着令人无奈的沉默,我也只好愤恨的拿出手机。
既然知道了那些乌鸦明确的目的地,我就得过去阻止那些乌鸦,就算阻止不了也该劝欣妍
一家人远离乌鸦们。
但在这之前,我该打给欣妍告诉她一声,要欣妍怎么样都得保护好她们自己,至少在我过
去之前。
正当我准备拨通电话号码时,手机传来了震动。
是欣妍打来的电话。
我急忙接起,背景音里充满著叫喊以及家具翻倒的巨大声响。
“怎么了欣妍!”我大喊著,无视面具男蹲踞在楼梯间看我的眼光。
手机的另一头传来欣妍断断续续的喊救声,但大多的杂音都被背景吵闹的杂乱声音盖过,
我只能依稀拼凑出几句还听得出来的字句。
“那群......乌鸦冲破了我家的玻璃......飞进我爸妈的卧室里面了...
...救......。”
接着电话被挂断。
我站起身,二话不说冲出家门往欣妍家的方向开始奔跑。
外头的黏湿空气几乎占满了我快要经不起剧烈喘息的肺部。
天色昏暗,在一瞬间就开始下起阴沉的大雨,我只能勉强睁开眼睛继续跑着,尽管我深知
当我赶到欣妍家时,很有可能面对最惨的后果,我却不能丢下欣妍一个人不管。
我答应她我会到的。
我答应过的。
我的眼睛里淹满了令我视线模糊的雨水,因为乳酸逐渐堆积的小腿发出悲鸣,在大雨中急
遽消耗氧气的动作让我开始喘不过气。
雨势越下越大,很快的,整个街道都陷入了一层灰濛濛的雨雾中,雷声开始大作,我在雨
中湿滑的地上全力冲刺著,滑倒了很多次,身上瞬间多了许多被雨水涂开的擦伤。
等到竭神力乏后,我才真正赶到了欣妍家。
警车和救护车刺眼闪烁的灯光占满了所占不宽的街道两侧。
欣妍和爸妈站在雨里,望着家门口。
家门口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其实不完全能算上一个人。
那个人的眼窝空荡荡的,有着像是被爆裂撕扯过后的伤口,全身上下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
咬伤和抓伤,此外那个人的手里还握著一把锋利雪亮的刀子。
我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适合当下情景的话语,所有的混乱都随着这场大雨打结在
我的脑海里。
欣妍转过头看见满身狼狈的我,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随后冲上来紧紧的抱住我开始
嚎啕大哭着。
“我好......我好怕那群乌鸦,好怕那群乌鸦会把我的爸妈......呜呜呜把
我的爸妈杀掉呜呜......”欣妍靠在我的肩膀大哭着,我像个石像般僵硬的站在原
地,望着同样在大雨中的欣妍爸妈。
欣妍爸妈看着我,用着一种困惑和疲累的眼神。
在似乎永不停止的骤雨中,欣妍紧紧的抱着我,用着零零碎碎的哭腔说著、喊著、低诉著
。
我喘的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于是只能让耳朵过滤掉大雨的杂音细细地听。
听着今天晚上我没赶得上参与的一切。
当她一回到家,正在被爸爸斥责为什么会我和阿杰两个人会到她家劝他们今天晚上暂时不
要住家里,欣妍只好说出我在蛋糕店说出的一切,然后她爸爸摇了摇头,只是劝她不要在
胡思乱想,等她们搬家之后考上好的大学才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
我想也是。
然而就在她爸爸走出门口,准备去看看那群乌鸦是否还在附近的那一瞬间。
她听见了二楼来自她房间传来的巨大声响,还没等到她上楼查看时,一群乌鸦在一转眼冲
破了她的房门,像是龙卷风般卷下楼梯,朝着一楼妈妈正在休息的卧室里冲入。
站在门口的爸爸被这个画面吓傻了,但随即带着球棒跑进卧室,里头一阵混乱,传来她爸
妈两人的叫喊还有大衣柜翻倒的声音。
她被这个场景吓傻了,只能拿出手机颤抖著拨通号码。
等到她回过神,那群乌鸦早已冲过她家大门溜之无踪。
她爸爸带着极度惊恐的妈妈从卧室里走出,两人身上除了凌乱的黑色羽毛外,没有任何伤
痕。
她从玄关的方向可以看进卧室,里头是个男人,身形还有点熟悉。
身上被啄的遍体鳞伤,更可怕的是两只眼珠子都被残忍地挖出,她说她认得那个男人,那
个人就是我们昨天遇到的那个事件的犯人,闯入民宅遭到通缉的惯窃。
从她妈妈口中,她得知当她妈妈一进到卧室准备休息时,这个男人就从衣柜里冲出,手上
拿着水果刀要朝她挥去,就是在那一刻,那群乌鸦从房门口冲了进来将那个男人扑倒,一
瞬间血迹和羽毛飞腾,但男人很快就没了反抗的能力。
接着她和爸妈坐在大门口等着警车和救护车赶到,而卧室里躺着的那个男人早已没了生命
迹象,也就是我现在所看到的这个模样。
欣妍哭着说完了,我这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灰暗的滂沱大雨中,我愧疚的想哭。
那群乌鸦的目标并不是欣妍或是她的爸妈,而是那个躲在衣柜中准备痛下欣妍一家杀手的
惯窃。
要不是那群乌鸦出现,欣妍她们很有可能就这样被那个惯窃伤害,更甚的带走生命。
这时候我才了解到,一个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光是一个疯子的残忍念头和行动,就可以轻易地摧毁掉一个人、一群人的命运型态。
就像张蛛网般,每人的生活、行为、感情都被紧紧的系在一起,改变了其中一根蛛丝的松
紧或断裂与否,所有与它蝉联著的蛛丝都会受到改变。
只需要一把锐利的刀子,整个紧密的蛛网便会不复存在。
欣妍的十指还紧紧的掐进我的背里,经过剧烈惊吓后的身体微微抽动着,耳边依稀传来断
断续续的抽咽。
我轻拍了拍欣妍的背,周遭围绕着的大雨开始稀薄了起来,我变得有些难以呼吸。
我似乎听见了什么。
每一滴清澈透莹的水滴从高空中坠落,顺着强风的张力在夜空中高速穿梭变异。
雷鸣瞬间点亮了整座天空,在白光和雨滴崩落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某些漆黑的物体占据
在不远处的围墙。
就在整个时间空间又开始快速奔腾之际,杂音爆炸性的冲进我耳里,我清楚的看见了那团
漆黑集体展翅,逆着狂躁的暴风飞起。
“欣妍。”我说,语调很轻。
“?”欣妍抬头,哭到晕红的脸颊上沾满了雨水。
我的视线随着那团漆黑在狂风骤雨里行进、飘移,莫名的,我深怕只要稍有闪神,某样说
不上来却很重要的东西就会消逝而去。
骤雨中,狂风里,雷空下。
沉默著,我对着一脸困惑的欣妍微笑了笑,瞬间红了眼睛。
“对不起,我得离开一趟。”
我松开了抱着欣妍的双手,对着欣妍背后的伯父伯母点头致意,然后望向天空急遽远去的
黑影,开始追着。
某种心脏被强力压迫着的触感,生命当中难以再有这么一次机会能够得以这么近的去抚摸
、感受到的急切感,从那一瞬间就在快速扩张,在我的胸腔里涨满。
我不能停。
所以我只能一直跑。
那团黑影在逆风中飞行的速度超乎想像得快,有时顺着斜雨低滑,更多的是顺着高涨的风
势攀高,在暗色的夜空中,整齐划一的灰黑身形则更加难以辨识。
我瞇着眼,尽量不让倾盆的骤雨阻碍我的视线,这时,我身上的擦伤和血痕才开始被豆大
的雨点打的隐隐作痛。
跑得愈快,我就必须更加紧盯着那群黑影。
无疑的,那群黑影就是在早些冲入欣妍家中的那群乌鸦。
明明认不得牠们任何其中一只的面孔,我却莫名的肯定那群乌鸦同样也是面具男身边围绕
著的那群。
我没把握,却只能赌上这个莫名的坚持。
坚持只要跟着牠们的行迹,就能再见上那个怪异的面具男一面。
明明半小时前才和那个怪人闹得不欢而散,我却没办法停下脚步回头去抱住那个在雨中我
心爱着的女孩。
女孩在刚才的骤雨中紧紧抱着我,离我很近,近到只剩一个呼吸的距离。
我本该觉得幸福,却在那一瞬间听见了某个声音。不近,却也不大远。
不是乌鸦群起振翅的声音。
并非风狂骤雨在耳畔的巨响。
而是另一个将我拖回记忆深海、氧气尽失的孤独呓语。
群鸦往着我家相反的方向持续低飞著,我在随时可能被吹倒的狂风暴雨中跑着。
雨势转小,然后我遇见了阿鲁。
浑身湿透的阿鲁蹲坐在一个公园前,用着无害的水汪大眼看着我,在微雨中向我吐了吐舌
头。
“雨这么大还出来散步啊?”我发自真心的笑了,眼泪却不断从眼眶滑出,混杂着雨水滴
滴答答落在地上。
阿鲁甩动着身体,雨水顺着黄色狗毛飘移的位置飞散。
我走了过去,蹲下摸了摸阿鲁的头。
阿鲁的头顺势转向,眼神看着公园里。
我也跟着看进公园里,只见群飞的乌鸦在雨水中拍打翅膀,降落在一个男人身上。
“我说过,这些孩子不会认错人的。”
男人开口,依旧低沉沙哑的音调。
我踏进公园,周遭淅沥的雨声在玩乐器材上敲打出一曲哀忧的奏鸣。
“牠们报恩了。”面具后的眼睛直视着我。
在面具男肩上、脚旁的乌鸦同时转过头,轻拍著翅膀飞落到我脚边。
数只乌鸦围绕在我脚边,用着头顶轻轻的顶着我的脚,像极了猫。
“对不起。”我开口,视线落在我脚旁撒娇的乌鸦。
一股没来由的愧疚感从心头涌上,我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起来。
“我只是......只是很怕,很怕又......又失去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
开始哽咽,也始终没能抬起头来:“我不希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喜欢著的女孩受伤,却甚
么都做不了。”
面具男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这一点,跟你爸爸很像,却又不像。”面具男抬头,说着我很难理解的话语。
“我......爸爸?”我毫无头绪,看着在雨气中身影飘忽的面具男。
“你爸爸,当初为了救你,把他仅剩的生命交给了你。”面具男向前走了几步:“就在十
年前的那场大雨,那个根本来不及阻止的意外发生当下。”
面具男的斗篷下透出了蓝光。
他开始用着来自深沉幽暗时空的嗓音说了一个故事,一个距今十年前的故事。
发生在久久不停的滂沱大雨中,炸裂在沉重忧伤轻柔包覆著的午后。
我站在雨中亲耳听着。
听着在我年幼时,来不及钜细靡遗去回想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