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家教学生告诉我的故事)
我最喜欢回乡下的外婆家了。
那里有很多小朋友可以和我一起玩,
不像在台北每天都只能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等爸妈回家。
外婆家附近的后山上有好一大片的竹林,平常人迹罕至,
这不完全是因为那距离村庄有点远的关系,最主要还是因为那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说。
不知道是从哪个时候开始,
大人们在竹林的西南侧拉了一条很长的红色尼龙绳,
分别绑在两端比较粗壮的竹子上,算是标定了警戒线,
我们这些小朋友跟着大人进竹林时也会被警告不可以越过这条线。
因为这条红线的另一侧竹林里,混杂了很多无人墓,算是一个乱葬冈,
相传那里是古早时代用来埋葬夭折小孩的地方。
村里大人聚在庙口泡茶时,常会听到人说什么时候经过那听到了小孩啼哭声,
一些笋农阿伯更是信誓旦旦地说那里常会传来孩童嘻闹的玩耍声。
对于这些村里流传的传说,
一些早早就搬去大都会接受现代文明洗礼的青年自然是不以为然的,
他们大多认为那只不过是风吹过竹林发出的声音,
是人们心理作祟造成的幻听罢了。
我那理工科背景的爸妈就是不信邪的代表人物。
有一年暑假,我爸被公司派去越南出差二个月,
在大学任教的妈妈则是要去日本蹲点研究一个月,
二人都不在台湾,于是他们把正准备要升国小五年级的我托寄给乡下老家的外婆照顾。
我超开心的,因为这表示我就不用去补习班了,
我每天都和村子里的表兄弟姐妹和邻居小朋友们玩得不亦乐乎。
我记得是看完中元普渡杀猪公后没几天的某个下午,
大家都被艳阳晒到头昏眼花,有人提议说不然来去竹林里面吹凉。
虽然大人交代过小孩没有大人陪同的话不可以进去竹林。
不过村里的孩子王,也就是我的表哥阿先,
拍著胸脯说他常跟着大人进去采竹笋,只要不要超过那条红线就没事了。
我搭腔说道“对啊,我爸说人类历史都已经过几千年了,
为什么还没办法证明出有鬼?答案就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啊,不用怕啦!”
难得回乡下一趟的我,实在压抑不住那颗跃跃欲试、想到处去探险尝鲜的玩心,
我兴奋到讲话尾音听起来都有点飘飘然的。
竹林里确实是凉爽多了,
感觉大家都和我一样暑意全消,玩兴大开。
不过要在密密麻麻的竹间找到适合玩耍的地方,其实也不太容易。
我们十几个小朋友组成的小小探险队叽叽喳喳地,越走越深,
最后总算在红色警戒线旁发现了一小片空地,
大家欢呼著,纷纷伸出脚来踢拨竹叶,
我们想要清出泥土地来,
好捡石头在地上画一些界线区块来玩一些猫抓老鼠之类的游戏,
好不容易把堆积在在地上竹叶清开后,
我们发现原来这片小空地是一块水泥平台,并不是我们想像的泥地,
所以用石头很难在上面刻画出明显的线条。
“不然我们把那条红线拆下来用啊!”我向来脑筋动得很快。
胆小的阿南不安地望着那条绑在竹子上的红线,
怯生生地表示在这个地点玩耍是不是不太妥当。
“安啦不要怕!我爸说那些都是乡下人的迷信啦”,
我一面笑一面模仿摔角手兽王把红色尼龙绳当作擂台的绳索弹来弹去,
顿时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阿南不再作声,后来也跟着大家把红绳拆解了下来,摆放在地上当作玩耍道具。
竹子虽不若参天大树,但也都是又直又高,足以隔绝外头的艳阳,
只有少少的光线穿透竹叶流进竹林,风吹刷过竹叶时的窸窸窣窣声,
让阴凉的竹林内部仿佛变成了一个昏暗的异次元世界。
村子小朋友没有带手表的习惯,都是看日头来感觉时间。
在竹林里的我们由于内外光线的落差,体内时钟都钝了,
所以我们一直玩一直玩,完全没有意识时间已过多久,
玩完猫抓老鼠后,改玩一二三木头人,然后又玩起了鬼抓人。
就这样好像过了好久好久,我开始觉得有点累了,
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是,所以我们话愈来愈少,
也没了刚开始时的嬉闹笑骂声,
但是说也奇怪,一直都没有人喊出声来说要回家,
所以我们大家就继续默默地玩着、跑着。
“哎呀!”住在我家隔壁的美美突然惨叫一声,
她不知道是绊到了什么,
整个人扑摔在地上,手肘和右脚膝盖擦出了一大片红红的肉色,
都还是小学生的我们应变能力有限,
大家围着坐在地上哽咽的美美,还在想着要怎么办时,
美美突然说:“不然我先回家好了”然后挣扎爬起身后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我觉得如果那时有人提议说“我们走吧!”
大家一定就会陪她一起离开竹林回去了吧。
就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提议时,突然有人冒出一句“继续玩吧!”,
所以我们大家就开始重新猜拳,在昏暗的竹林里继续我们的鬼抓人游戏,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画面一定很像一出黑白色的默剧吧。
跑啊跑啊跑......
我真得觉得好累,
好想回家啊,可是大家都还在跑......忽然间“咚!”地好大一声,
这次换阿笙一脸撞上了一株竹子,
他的嘴巴和鼻子就这样直接猛力撞击上那硬梆梆的竹节
(现在长大后回想,不禁让人纳闷小孩子玩耍奔跑速度是能多快,
居然能造成如此强大的冲击力道)
阿笙一手捂著脸,一手在地上摸著被撞掉的牙齿,
指缝间溢出来的深红色鲜血就这样滴个不停。
我们都愣住了,停下脚步望着阿笙,
没有人说话,那血淋淋的画面实在是很震撼啊。
“那我也先回家好了”阿笙挤出这句话后,
大家就默默地注视著阿笙离开的背影。
“继续玩吧!”听到好像和刚刚一样那个催促声,大家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然后就像著了魔似地又继续玩着我们的抓鬼游戏了。
接着,换小宇跌倒撞破了头,然后是哲哲的脚扭到,
总之,我们就在一种疲倦却又一直忍耐著的状态下跑着,
然后一个一个轮流挂彩后先行回家。
我还记得胆小的阿南摔断的前手臂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垂挂角度,
阿南用左手托著断手说“我也可以先回家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阿南脸色虽然看似痛楚,
但说话却带着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语气,
可能是我刚好瞄到他微微起的嘴角吧,尽管那笑意只停留在他脸上短短不到一秒钟。
最后,只剩下我和表哥阿先了,
我们两个脸色苍白,互相望着对方,一样没有人开口说不要玩了回家吧。
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我非常强烈地预感阿先一定会比我早回家。
换阿先当鬼要抓我,我跑啊跑,跑啊跑......
突然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倒,
“好痛......”
我小腿被一节插在地上的断竹削去了一大块肉,瞬间变得白白的。
“那我先回家了”
阿先什么也没说,
哭丧著一张脸,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目送着我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
“继续玩吧!”那声音忽隐忽现地,从我身后的远方幽然传来,
一阵风刷过竹林,窸窸窣窣地,
我依稀听到了好多小朋友银铃般的笑声。
后来,阿先那晚没回家,不管大人们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原来所谓的人间蒸发就是这样子。
三天过后,阿先总算被人发现了,
他背倚在一块墓碑上,眼神呆滞地坐在一片荒芜的乱葬冈中。
被带回家后,大家都很好奇他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了什么事,
人在哪、吃什么、睡哪里,
但是不管大家问,阿先都不说话,就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发生这件事后,我们都觉得阿先变了,
比如说运动神经极为发达的他变得笨手笨脚地,
原本大辣辣的个性,也开始变得拘谨,
不再主动呼朋引伴、组织我们这群小朋友玩耍,
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变化,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违和感,
我们这群和他朝夕相处的小朋友感受尤其明显,
例如他似乎忘记了很多我们共有的玩耍回忆。
暑假尾声,妈妈把我接回台北,这个事件对我来说也算暂告一段落。
这次的摔伤事件在我小腿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疤痕,
妈妈很自责,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把我野放到乡下玩耍了,
再加上升国中后,我得忙着参加补习,所以也就慢慢地和那群儿时玩伴疏远了。
不过,我有听爸妈聊天时说,
阿先那个暑假过后脑子突然像开了窍般,
本来从小到大成绩总是全班最后一名的他突然变得很会读书,
新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就考了全班第一名,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后来升上国中后,他也都一直保持着全校第一名的成绩,
被看好成为村里第一个医学生。
几年前外婆生病过世了,爸妈带我回乡下参加丧礼。
半夜守灵的时候,我抵挡不住睡意靠在墙上打起盹来。
不知道过多久,我隐约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着我,
猛然睁眼一看,
好久不见的阿先不知何时坐在了我旁边,
那阴森森的脸离我好近,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往旁一缩,
阿先仍然不发一语地死盯着我看。
“我其实比较喜欢你这张脸”,阿先用一种冷冰冰的陌生腔调说:
“可惜我那天弄错人了,原本是要把你留下来的。”